夏日的脚步如约而至。潇水河两岸的树木仿若被浸染了深浅不一的绿墨,远远望去,恰似串串阳光下的青提——在暖风的轻抚中轻轻摇曳,奏响生命的乐章。而在这一片葱茏绿意里,藏着一处独特的风景:生长在河滩上的野桑葚树。它们随性而生,不争不抢,却以独有的韵味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目光。
晨雾初散时,河滩上裸露的卵石还沁着水汽。野桑树的根系像苍劲的青铜器纹路,深深扎进湿润的沙土;暗褐色的枝干上缀满晶莹的露珠,在朝阳下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最令人惊叹的是那些悬垂的桑葚:深紫色的果实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宛如撒了霜糖的墨玉珠串,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偶尔有早起的白鹭掠过水面,惊起涟漪的瞬间,带着露水的桑葚便簌簌落入浅滩,在粼粼波光里载浮载沉,宛若星河遗落的紫色星辰。
潇水河滩的野桑葚树姿态各异:有的树干笔直冲天,似要与苍穹对话;有的则弯弯曲曲,枝干几乎贴着河面生长,仿佛在与河水亲昵低语。层层叠叠的碧绿桑叶间,缀满了红色、紫黑色的桑果,颗颗饱满圆润,汁水仿佛要冲破果皮的束缚。驻足细观,会发现这些野桑葚并非全然深紫 —— 靠近叶柄处的青涩果实还泛着玛瑙红,渐次过渡到顶尖的紫黑,像极了画师笔下的水墨渲染。当正午的阳光穿透叶隙,熟透的桑葚竟透出半透明的质感,果肉里的每粒籽实都清晰可辨,真真是 “苍藤蔓,架覆前檐,满缀明珠络索园” 的生动写照。
望着眼前的野桑葚,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往昔。在我的童年时代,桑葚是极为常见的野果,也是小孩最爱的天然零食。“五月桑葚赛人参”,此言不虚。每年清明过后,桑树的枝丫间便悄悄冒出青青嫩嫩的桑葚,宛如一个个娇羞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待到五月立夏,正值农忙时节,日渐炎热的天气仿佛给桑葚的成熟按下了加速键:起初青涩的桑葚,渐渐染上红晕,从鲜红变为紫红,再从紫红化作琥珀色,最终成为深沉的紫黑色。一串串沉甸甸的桑葚挂满枝头,阳光透过桑叶的缝隙洒在果实上,折射出点点光晕,宛如节日里璀璨的彩灯,令人垂涎三尺。
记得那时,插秧累了,我总会爬上水田旁的桑树枝头。无需费力,只要手指轻轻一碰,熟透的桑葚便乖巧地落入掌心。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酸甜的果汁瞬间在舌尖四溢,惬意与满足感如涟漪般在全身散开——所有的疲惫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那些被桑葚汁染成紫红的手指,总要在河边青石板上搓洗许久,石缝里至今还沁着洗不去的淡淡紫痕。
“殷红莫问何因染,桑果铺成满地诗。”采摘野桑葚的过程同样充满乐趣:低矮的桑树,只需站在树下,便能轻松将一粒粒小巧的野桑葚收入竹篮;偶尔摘下一片桑叶放在唇边,吹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向伙伴们炫耀自己的“战果”。而对于高大的桑树,需要轻轻摇晃树枝——刹那间,野桑葚如雨点般 “哗啦哗啦” 落下,黑亮的果实铺满地面。那场面、那声音,都让人满心欢喜:河滩的沙地上顿时绽开朵朵紫花,蚂蚁们排着长队搬运意外的馈赠,连水中的游鱼都聚在倒影里,啄食着随波荡漾的果实。
在老一辈眼中,野桑葚是大自然馈赠的珍宝。它们饱经阳光的照耀、雨露的滋润,散发着天然纯粹的香甜,常被用来泡酒,当作养生的佳品。然而如今的年轻人却更青睐种植园里的桑果——在他们看来,野生桑果个头小、采摘不易,口感也偏酸。细细想来,这份“冷落”或许不仅源于此:生活条件日益优渥,人们品尝过太多美味佳肴,味蕾也变得愈发挑剔。可他们不曾知晓,河滩野桑的酸涩里藏着土地的呼吸,那抹萦绕齿间的草木清气,是玻璃大棚永远培育不出的风骨。
“蜜蜂出户樱桃发,桑葚连村布谷啼。” 桑树在中国已扎根七千余载,那一颗颗小小的桑葚果,承载着无数人对甜美生活的憧憬与向往。我轻轻摘下几粒紫红相间的桑葚放入口中,熟悉的酸甜味道在舌尖绽放。河风掠过桑林,带起沙沙的私语——恍惚间又见那个赤足少年,踩着温热的卵石,将沾满桑葚汁的竹篮浸在潇水中。涟漪荡开处,紫红色的倒影与流云缱绻,一如记忆中童年的味道,历久弥新。
图文/何礼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