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荐书|戴安娜・阿西尔《未经删节》:资深“文学圈打工人”实录

当一位编辑在八十来岁时决定提笔记录自己的出版生涯,她究竟想留住什么?戴安娜・阿西尔在《未经删节》中给出的答案朴素得令人动容:“当我离开人世,所有储存在我脑海里的经历也会消失,就像用个大橡皮一擦就没了。我内心深处有某些东西发出了尖叫:‘哦,不!至少救回一部分吧!’”

图片

“未经删节”的原意为“Stet”,在编辑校对里表示“不删,保留原句”。按照印刷厂的传统惯例,如果想要恢复已删除的文字,编辑会在该文字下方打一排小点,同时在页边空白处写上“未经删节”几个字。这个书名和阿西尔搭配在一起,无比贴切契合,像是很酷地向全世界宣告:“我的人生每个阶段都很重要,正是那些琐碎与情绪,才构成现在的我,构成完整的我,我从不需要掩饰美化什么。”

阿西尔的编辑生涯始于一场偶然。二战后的1945年,她从牛津大学毕业,带着对“靠自己谋生”的模糊认知,加入了出版人安德烈・多伊奇的团队。她很快在新兴的独立出版社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不是商人,而是纯粹的文字守护者。她坦言:“我唯一真正身心均想沉浸其间的,只有对书籍的选择和编辑。”这种专注让她在半个世纪里成为奈保尔、简・里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等名家的“幕后推手”,却始终拒绝被贴上“出版商”的标签。

书中第一部分宛如一部微缩的出版业演进史。从战后物资匮乏时期的“在办公室生煤炉取暖”,到数字时代来临前的最后辉煌,阿西尔用细腻的笔触还原了编辑工作的真实肌理:校对时为一个分号反复斟酌,谈判版权时在电话前紧张踱步,甚至为滞销书的命运偷偷难过。她毫不避讳行业的艰辛:“出版是门复杂的生意,涉及买、卖、制作……而我正好相反,我只会花钱,讨厌责任感,讨厌告诉别人该怎么做。”这种自嘲式的坦诚,让每个在职场中寻找定位的人都能找到共鸣——原来即使是行业泰斗,也会在理想与现实的缝隙中挣扎。

书的第二部分是一场与六位作家的深度对话。阿西尔笔下的作者们褪去了光环,展现出惊人的真实:简・里斯在酗酒与穷困中挣扎,却在《藻海无边》里爆发出“钢铁般的艺术力量”;V.S.奈保尔才华横溢却性格尖锐,因“有人带他去便宜餐馆”而大发雷霆;阿尔弗雷德・切斯特深陷精神疾病,却在崩溃前留下“让我再写一章”的哀求。这些片段不仅是文学圈的轶事,更是人性的多棱镜。

最令人震撼的,是她与基塔・瑟伦利合作《进入黑暗》的经历。这部关于纳粹战犯施坦格尔的纪实作品,让阿西尔彻夜难眠:“我从来没有读到过像那天晚上那样让我震惊的东西……那些形容词,诸如‘恐怖’‘残暴’,与事实相比,就像扔进熊熊烈火中的纸片一样单薄。”她们在堆积如山的采访稿中跋涉数月,试图揭开“普通人如何沦为杀人机器”的真相。这段经历让阿西尔坚信:“一切使生命有价值的东西,都来源于人类与自身黑暗作战的渴望。”

合上书页,眼前浮现的不仅是一个编辑的职业生涯,更是一个时代的精神侧写。阿西尔见证了纸质书的黄金年代,也目睹了它在电子浪潮中的式微。她没有陷入怀旧的感伤,反而以豁达的笔触写下:“阅读和吃饭其实是一样的,最大的需求永远是快速、容易、简单……但仍有人反对太多快餐性质的东西,仍有出版商一心一意支持严肃写作。”

《未经删节》不是一本关于成功的教科书,而是一场关于“存在”的对话。它让我们看见,当一个人将自己的生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文字中时,那些被岁月冲刷的细节、被现实打磨的感悟、被时光沉淀的智慧,终将在书页间获得永生。正如阿西尔在书末所写:“即使最终徒劳,但就我们所见,人类仍然是进化的顶峰……生命依然在尽力享受和培育,并没有屈服于绝望而背叛。”如果你曾为某本书的文字心动,曾对文字背后的世界好奇,那么这本书会带你回到原点——在“未经删节”的真实里,重新发现文字与生命的共振。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姜斯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