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收荸荠的时候。走在江南的大地上,常会看到成群结队捡荸荠的妇人。她们的年纪从50岁到70岁不等,戴着斗笠或包着头巾,穿着胶鞋,戴着沾满泥土看不出颜色的手套。她们一直蹲着挪动,手持短柄小锄头,轻轻锄动并翻找,眼疾手快地捡出一个个扁圆形“泥团子”,攒上一把,就轻轻投到箩筐里。
天气熏暖,田野宁静,重复的劳作有时会带给人困意。而乌鸫偶尔发出叫声,犹如将小石头投入深潭,迅速让人从朦胧中惊醒。那些“泥团子”被风稍稍吹干后,能看出薄薄的泥里包裹着深紫红的小扁球,这就是荸荠。
捡荸荠是需要耐心的工作,蹲着的人若是急躁,锄头的力道就会使偏,而不小心锄破皮的荸荠是不能进入市场的。种荸荠的大叔跟她们开玩笑:“瞧,你又锄掉我一元钱!多锄破几个,今天晚上就没有法子加鸡腿了!”挖荸荠的老姐姐毫不愧疚地反击:“你来蹲蹲看!保准你手抖腿麻,锄破皮的比我们还多!别废话了,该你来翻后面的地了。”
没错,如今卖荸荠都靠村里年轻人直播卖了,这些带泥荸荠是装在礼盒纸箱里发往全国各地的。因此,像汪曾祺小说《受戒》里小英子家采收荸荠的“放水泥田法” 已经不流行了。种荸荠的农人发现,采收前往地里放水,是会让荸荠与泥巴脱离,让采收变得容易,但这也会增加荸荠的霉变可能。
种荸荠的大叔拿一个长管型的铁疙瘩,再准备一个超级宽大的钉耙,钉耙靠紧这个铁管子,以其为支点,他右脚抵住铁管尽力向前蹬踏,只听 “嘿”的一声,钉耙使力,一块新鲜泥土立刻被翻转过来。新翻泥土的气息带着荸荠根特有的清甜涌入鼻腔,有人痛快地打了个喷嚏,有人直起腰来,清清嗓子,唱起荸荠的民谣:“脆生生水泱泱,滋味甜如蜜吔/你若来江南,一定要吃个痛快淋漓/圆鼓形漆红皮,肉白赛过梨哟……”
有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亮堂堂的金嗓子,翠琴,你可是从18岁到68岁一个样呢。”翠琴毫不谦虚地回嘴:“那是,荸荠吃得多嗓子就亮堂,这新鲜荸荠清甜润喉,滋味美得很呢。”
捡荸荠对她们来说,相当于城里人赶在大寒潮来临前去山上看红叶,她们一样会背一个布包,里头装着出游之人该带的东西:装了热茶水的保温杯、橘子、饭团、各种自制点心,可以挂在脖子上听戏的小收音机,还有随时可以席地而坐的棉垫子。
数百斤荸荠装筐运走后,她们将三四条编织袋在地上铺成一个圈,再垫上棉垫子,开始分享橘子或一盒萝卜丝煎饼。她们会像那些在公园里练舞、唱戏的城里老人一样,调侃儿孙的“糊涂”。没错,家里的孝顺儿女永远也搞不明白的一件事是:“捡上100斤荸荠才挣35元,不明白为何要苦这个钱。”
翠琴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这是挣钱的事吗?我那念研究生的孙女说得好,我奶奶要是没出去打短工,她这一辈子,光把我爷爷服侍得像没有任何生活常识的秀才了。我奶奶出去挖荸荠,我爷爷才发觉,人饿了是要点火做饭的,难道从前他老人家以为,每天的饭菜是仙女从自个的大袍袖里掏出来的?”
周围是一阵会心的笑声。是的,捡荸荠要反复挪动地方,无法坐在小板凳上,这活儿当然不轻松,蹲久了,膝盖外侧的那条筋会带动着小腿肌肉都抽搐起来。饶是如此,这些围着锅台转了一辈子的奶奶们还是想方设法要往外走,春天采茶,夏天摘枇杷,秋冬挖荸荠,这些微不足道的零工,让奶奶们在家中挺直腰板讲话。
当然,捡荸荠还会遇见额外的奖赏。这天,活儿干得顺利,四点钟就收工了,在地头,她们遇见了前来写生的美院师生。有一位正在架画板的姑娘前来搭话,邀请她们来为自己和小伙伴当模特。翠琴赶紧把皲裂的手往后一藏:“腰也弯了,腿也罗锅了,这么大年纪当模特也不好看吧。”
姑娘笑了:“就是有皱纹才值得一画。奶奶们挎着篮子,从大田那头并排走过来超有气势的,相信我,画出来的画,你们会拍了去当微信头像的。”
这天,六位奶奶在美院师生递来的小马扎上坐了两小时。她们的皱纹中,汪着绸子一样流动的暖光,鬓边乱插着田野上的野菊花,脸上不用保持微笑,也残留着劳作和野餐的快活。她们的背后是已经收获过的土地,吃饱了的乌鸫正在动听地鸣唱,它标志性的华丽哨音嘹亮优美,中间出现了很多变奏,组成了成群结队的短语组成的音浪。那叫声将黄昏最后的光线,涂抹得异常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