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艳祺丨儿童史:一种病态社会学

引言

儿童社会化是社会变迁的缩影,关乎个体成长,反映社会结构演变与权力逻辑运作。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儿童的社会角色和成长环境经历了显著转变,这是社会经济发展的结果,同时也是文化价值观变迁的体现。

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儿童的角色经历了从“生产性劳动力”到“情感无价品”的转变。在农业社会,生产力水平较低,家庭的经济活动主要依赖于成员的共同劳动,儿童被视为家庭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劳动直接关系到家庭的生存与发展。

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家庭的生产活动逐渐转移到工厂等外部场所,儿童从生产领域退出,家庭的经济功能被弱化,而情感支持功能得到强化,儿童逐渐成为家庭的情感中心和未来的希望,被赋予了“无价”的情感价值。

但这种情感化的转变并未终结儿童的社会化矛盾。进入后工业社会,全球化、技术进步和经济竞争的加剧,使得社会对个体的素质和能力有了更高要求,儿童不再只是家庭的情感纽带,而是被赋予了新的工具性角色,成为未来劳动力、社会竞争的资本以及家庭地位的延续工具。教育、医疗、消费等领域的市场化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工具化趋势,儿童的成长被量化为可衡量的指标,社会化过程被简化为资源争夺的手段。

与此同时,社会对不确定性的焦虑也在不断加剧,面对资源分配的不平等、阶层固化的现实以及未来的不可控性,社会对儿童的期待逐渐从“完整的人”转向“风险规避工具”,过度保护与过度竞争、教育焦虑与社会压力并存,儿童的成长自由被压缩在安全与竞争的双重逻辑中。

一、身体规训的转型    

霍恩布鲁姆在《违童之愿》中呈现了触目惊心的历史:20世纪50年代,美国孤儿院中的残障儿童被注射放射性同位素,精神病儿童被实施脑叶切除手术,少数族裔儿童成为生化武器的活体实验品。这些行为以“科学进步”为名,实则是冷战意识形态与医学权力共谋的结果,当研究者将儿童标榜为“自愿牺牲者”时,科学伦理彻底让位于国家利益,儿童的身体成为“可消耗的实验材料”。  

然而,当历史的暴力阴影逐渐淡去,当代社会却以“关爱”之名延续着另一种形式的规训。卢金诺夫在《娇惯的心灵》中指出,被剥夺的探险时光和家长的全方位的保护,使他们变得愈发脆弱(卢金诺夫,2020:360)。从防过敏校服到取消游乐场秋千,从GPS追踪鞋到取消学校远足,一切风险都被视为必须消除的威胁,这些过度保护看似温情,实则制造了新的规训机制,儿童在无菌环境中丧失了与不确定世界对话的能力,心理韧性因风险规避而退化,最终成为温室里的脆弱物种。

《违童之愿》与《娇惯的心灵》构成了权力运作的辩证法,前者记录的冷战医学实验暴露了科学理性与种族主义的共谋,儿童身体被降格为“可牺牲的实验材料”,其价值取决于是否符合优生学标准,这种赤裸的暴力在当代转型为卢金诺夫笔下的“安全主义”——通过“消除所有风险”的道德绑架,将儿童禁锢在过度保护的精神牢笼中。  

二者的逻辑都是如此:权力始终通过对儿童身体的定义权来确立自身合法性。冷战时期,科学话语将儿童身体“病理化”,为干预提供借口;当代社会,风险话语将其“脆弱化”,为控制制造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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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化资本再生产  

拉鲁的《不平等的童年》与帕特南的《我们的孩子》解构了教育公平的神话。拉鲁通过对中产阶级与工人阶级家庭育儿方式的对比,揭示了“协作培养”本质上是中产阶级文化特权的操演,看似开放的博物馆参观、家庭会议,实则在训练孩子掌握布尔迪厄提出的“制度化文化资本”——一种将阶级习性转化为学术优势的能力;而工人阶级的“自然成长”模式,则因缺乏对抽象符号系统的驯化,导致孩子在标准化测试中系统性失利。

帕特南的研究为上述分化提供了代际视角,当寒门子弟终于进入名校,仍然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以弥补资源差距,他们的“逆袭”往往需要彻底割裂原生文化(如改变口音、放弃社区纽带), “文化断根”的成本恰恰证明了教育系统的同化本质。

泽利泽在《给无价的孩子定价》中提供了补充,儿童的社会价值经历了从“经济资产”到“情感无价品”的转变,看似消解工具理性,实则通过将母爱神圣化(母亲放弃职业生涯,全职照顾孩子)变相巩固了中产家庭的文化优势,因为这种“情感密集型育儿模式在经济上的代价不菲,只有经济条件相对宽裕的家庭才能承担得起。

德普克《爱、金钱和孩子》的经济模型暴露了这种文化建构的物质基础:在基尼系数超过0.4的社会,教育回报率差异迫使家庭将育儿异化为“人力资本投资”,这解释了为何瑞典父母可以“放任”,而中美父母必须“鸡娃”——所谓的教育选择自由,不过是制度约束下的被迫理性。

三、社会化主体的消解  

许晶在《培养好孩子》中对比了传统道德教育与当代功利化倾向,记录了在上海中产家庭道德教育中儿童要具备竞争意识,同时也要能够在集体环境中服从和合作,展现了“中国语境下的新教伦理”,看似矛盾的道德要求,实则是新自由主义与威权传统的奇特嫁接,其本质是将儿童塑造为“精致的利他主义者”,既能适应市场竞争,又不威胁既有秩序。  

哈里斯的理论则对此提出质疑,如果同辈群体比父母更能预测儿童人格发展,那么当前教育体系对家庭责任的过度强调,是否在掩盖更深层的结构暴力?当学校通过分班制度将不同阶层孩子区隔,当社区因房价形成隐形阶级屏障,所谓的“父母选择”早已被社会结构预先决定。卢金诺夫对“脆弱性”的批判在此获得新的维度,当社会将儿童预设为易碎品,实则是拒绝承认不平等本身才是真正的创伤源,安全主义不过是转移矛盾的安慰剂。

四、价值悖论与突围困境  

传统社会的道德教育强调培养儿童的责任感、共同体意识和道德品质,注重人格的全面发展。例如儒家思想强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将个体的道德修养与社会责任紧密结合,培养具有“正义君子”品质的人才,关注儿童的个人成长,也强调他们对家庭、社区乃至国家的责任。

现代社会的教育目标逐渐转向追求个人成就、安全性和竞争优势。泽利泽揭示的儿童价值悖论(情感无价性VS人力资本化)在数字时代呈现出新形态。社交媒体中的“晒娃经济”将亲子关系转化为流量商品,基因编辑技术使“优生学”借科技还魂,而教育科技公司则通过算法将儿童简化为数据点。这些现象无一不表明儿童正遭受着从早期对其身体的利用,逐步演变为当下对其情感价值以及生物数据的全面榨取。

帕特南提出的“美国梦危机”,在此背景下获得全球化意义,当寒门子弟的“逆袭”故事需要被媒体包装成神话,恰恰证明结构性流动通道的堵塞。而《爱、金钱和孩子》中强调的“育儿经济学”正在制造全球中产阶层的共同焦虑,无论是上海家长为争夺学区房而展开的激烈竞争,还是纽约上东区的妈妈们因为教育资源而不断加码的行为,本质都是全球资本主义在教育领域的具象化。  

突围的可能性或许存在于理论间的裂缝。当哈里斯强调同辈影响时,暗示了突破家庭阶层壁垒的可能性;当卢金诺夫批判安全主义时,实际上在呼吁重建公共领域的风险共担机制。但这些星星之火更需要制度创新的支撑,北欧教育模式的成功,证明只有当补习班不再是阶层再生产的必要工具时,父母才可能从“鸡娃”焦虑中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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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儿童社会化的过程是个人成长的轨迹,更是社会结构的镜像,它折射出权力、经济与文化资本如何共同作用,塑造了儿童的成长路径,也揭示了社会对“人”的定义正在被工具化侵蚀。从历史的非人道医学实验到当代的过度保护,从教育竞争的阶级分化到育儿模式的功利化,儿童逐渐被嵌入一个以效率、安全和竞争为核心逻辑的社会体系中,剥夺了儿童作为独立个体的成长自由,也让社会失去了对“完整的人”的追求。

这种现象的本质是现代社会对不确定性的深层焦虑。面对资源分配的不平等、阶层固化的现实以及未来的不可控性,社会将儿童视为风险规避的工具,而非人格发展的主体,教育不再是培养完整人格的手段,而是被简化为资源争夺的工具;家庭不再是情感的避风港,而是社会竞争的延伸战场;儿童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被工具化的“情感商品”与“人力资本”。这种逻辑的蔓延,不仅让儿童失去了成长的自由,也让社会陷入了一种集体的功利化困境。

然而这种困境并非不可突破。儿童问题的核心是社会对“人”的定义出了偏差,社会的公平与正义并非抽象的概念,而是体现在每一个儿童的成长轨迹中,一个真正健康的社会不应将儿童视为工具,而应将他们视为目的本身,只有当社会重新审视自身的价值观,回归对“完整的人”的追求,才能为儿童创造一个更加自由、公平和充满可能性的未来。儿童社会化研究最终指向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在一个将人工具化的社会中,谁又不是“儿童”?

阅读书目

1 霍恩布鲁姆《违童之愿:冷战时期美国儿童医学实验秘史》

2 拉鲁《不平等的童年:阶级、种族与家庭生活》

3 泽利泽《给无价的孩子定价:变迁中的儿童社会价值》

4 德普克《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

5 许晶《培养好孩子:道德与儿童发展》

6 帕特南《我们的孩子:危机中的美国梦》

7 哈里斯《教养的迷思:父母的教养方式能否决定孩子的人格发展?》

8 卢金诺夫《娇惯的心灵:“钢铁”是怎么没有炼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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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朱艳祺,华南理工大学社会工作研究中心研究生

本期编辑:木卫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