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3月，在一通致友人的信中，徐志摩写道：
“现在有些省份已经沦为民生极度凋敝的人间地狱。我亲眼看过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北方，每一念及那边的情形，我的血液会骤然变冷。那些饿到不成人形的孩子真的会为地藓青苔而打斗。只要他们瘦骨嶙峋的双手能在石缝中挖到一点点,就立刻往口里送。”
这个素以浪漫主义为人熟知的诗人，对民生凋敝之理解，远比今日许多喊打喊杀者深刻。
也许吧，有些人的血很热，并不会为了什么“骤然变冷”。
本月读书六种。
文|吴合众
在本书中，秦晖夫妇作为关中模式的提出者，对关中土地的集中和分散给予了不同的观察。建立在对大共同体、小共同体、个体直接土地占有，甚至是依附关系上的探讨，都和“集体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解释有所不同。在秦先生的分析中，以自然经济下依附性的宗法小农为主要特征的关中模式，有三个表现内容，分别是“关中无地主”“关中无租佃”“关中有封建”。关中地区的“土地并不集中”“阶级对立不十分明显”。其租佃关系的规模可以说是无足轻重，反而封建势力的盘踞十分明显。这和东南地区地主—佃农制占压倒优势的太湖模式完全不同。在这样的基础上，书中对中国前近代社会（封建社会）的传统认识，提出所谓封建社会不是一批人（地主）对另一批人（佃农）的强制，而是个体对共同体的依附；不是个人（贪婪的私有者如地主）对共同体（广大劳动群众）的压迫，而是共同体（通过代表）对个人（人的个性及独立人格）的压迫。这和秦先生后期的作品算是思想一脉相承了。
秦晖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参与《陕西通史》的撰写。在这14卷的大部头著作中，秦先生承担其中的《宋元卷》全卷、《明清卷》明代半卷、明清文化一章、清初抗清运动一节、《魏晋南北朝卷》的农民战争部分。这些散落在各卷中的表述，作者辑录连缀，遂成此册。除了对陕西行政体制的梳理外，基本是在战争史中，勾连陕西的历史发展。特别突出其作为北宋抗西夏、南宋抗金的前线，也是蒙元入关、明军破元的重要战场，之后明末也出了李自成、张献忠两位农民起义的领袖。凡此种种，城头变幻大王旗，动辄几万、几十万的两军对垒血流漂杵，黎民百姓更只有填沟埋壑的命运，饥荒、战争，百姓人相食，其惨烈、悲痛读来不忍细思。也是鼓吹战争的炮灰们要好好读一读的。书中也有数章关注各时期的陕西文化，对宋金元时期有“雅文化”之衰与俗文化之兴，明清时期雅文化的俗化与俗文化的雅化的定义，可谓评价准确、公允。
这两年间，正是所谓的三年大饥荒时代，考之史籍，民众多有饿毙的惨事发生。在吴宓的日记中，亦出现一两处郊外民众食野菜、树皮甚至掘土而食的记录。但吴宓自己的生活，倒也没有多少关于饥饿的记载。虽不免于写大字报、开会汇报、劳动改造等无妄之事，更有学生动辄指责思想改造不够深入，教学不够新的批评，但生活上还总算是衣食无忧，尚能在节衣缩食外救济师友后辈、亲戚同乡。但在经历十年的鼎新之后，思想上的各种抵牾、反抗，依旧不见淡化，行之于文，充斥的就是各种绝望、牢骚、愤恨。其不停提醒自己的忍让沉默，便流于虚文。因过于纠结于把思想言行记录下来，行年六十多，对吴宓先生而言，更为重要的著作撰述的名山事业，终于成了空谈。一个时代，不能允许一个特立独行的个体存在，甚至要把每个个体型塑一致，也是让人窒息。日记中写有“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之言，也算是重压之下的愤怒反抗吧。
我读小说不多，这几年除翻看一些综合性选刊和年选外，个人的集子读得是越发的少了。王手先生这册小说集拿到手，找了个时间段读下来，就不能释卷。作为中国小说100强（1978—2022）丛书系列的一种，王手的这本小说集收录10个中短篇小说。涉及到的小说背景，举凡皮鞋厂、跑单帮、市委巡查、广场舞（作者提升一个层次的“云中飞天”）等等，要么耳濡目染，要么自己亦感触颇深，所以读下来就非常亲切。而作者有意识的在文本叙述中营造出的地域特点，包括语言风格，包括地方风物，特点鲜明，既有叙述的熟悉感，又有语言从口语跃升到书面的陌生化效果，读来颇是琳琅满目。而几个故事情节的推进，或舒缓或节制，都是信手捏来，敷衍成篇，蔚为大观。作者曾借某个故事的主角说，如果一个小说，还是长篇小说，有两个巧合发生，就不是好小说（大意如此）。这想来也是作家的一种追求吧。
作为浙江现代文学名家年谱丛书系列之一，《徐志摩年谱》可占有的资源十分丰富，前辈大家无数关于徐志摩的年谱、评传、传记、研究自不待言，一些地方资源调动亦相对容易。书中收录徐志摩大量日记、通信、文章、序言等等，是其优点。但作为政府挂帅的丛书，素来也多有失之仓促的通病。在这本年谱中，日记、书信涉及到的事情，往往不记写后续结果，有头无尾。多文字内容收录，少行止考证，堆叠罗列一起，疏密失距，都是无法忽视的问题。当然，这也跟徐志摩济南飞机失事，自身随带的视若珍宝的书信、日记都付之一炬有关系。但作为现代文学谱系中的重要人物，同时代人的互证，功夫做细些，总是可以寻到许多，也足以弥补一二的。书后附录参考文献，甚至连《吴宓日记》都未列入，不能不说是资料涉猎的一大遗憾。
作为《温州文献丛书》之一种，此卷收录黄群年轻时候刊发《新世界学报》的论著八种，主要是法学介绍性作品。另《初学集》《小滨集》《香岛集》诗集三种。此外公牍、序跋、手札、贺诗、挽联、函件等等收录颇齐，足见编者下的一番苦心。对读者而言，书中收录的传略和年谱颇值得一翻，黄群之生平大概，在革命、护国、立宪、抗战中奔波劳苦，又以实业为救国之路径，凡此种种，通过阅读这些算是有所了解。但亦只能得其大概，黄群丰富的人生，与家国共呼吸之命运，历史关节处的抉择思索，无数细节，都被历史浪涛席卷而去。虽有读其诗想见其人之说，亦只聊备一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