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者万物之逆旅,青山栈则是这逆旅之中的一个小小落脚之所


北方的大山深处,一个由荒颓如废墟的百年老屋改建的客栈“青山栈”,拔地而起,突兀,冒犯,如同一个入侵者。却也沉默,包容,有耐心,善于倾听。来此地的人,无论是它的设计者、创建者,或是投宿的旅人,无论喧哗热闹,或失意落魄,在这里,都如同一个命运给予的小小馈赠——意外地,你会被听到。而这些疲惫不堪的旅者,或许也会听到一些意外的声音,不仅是风声,水声,鸟鸣声,林涛声,可能还会有一些别的东西,与灵魂有关。


鲁迅文学奖得主蒋韵新作《在山那边》,从这家“青山栈”写起,写人的救赎,写人的疗愈,写人世间所有的失魂落魄者的抱团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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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以客栈主人丧妻后创建青山栈的故事为主线,串联起来来往往的旅人故事,主线与支线交错相映,层次分明,动人心弦。从“三〇后”到“九〇后”,从民国到当代,年代、地域各不相同。


 痛失挚爱的客栈主人、患病失恋的首位顾客、从城市返乡的年轻姑娘们、进行田野调查的科学工作者、背负沉重历史的一对老夫妻、毕业季分手旅行的大学生们……青山栈在所有人走得跌跌撞撞的时候,扶了一把。


 我们无法舔舐自己的伤口,但聚在一起,便有了相互疗愈的能力:“有些时候,有些话,只能和陌生人说。这是人生中常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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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惜别

文/蒋韵


它不会是一个真实的地方,只存在于我的虚构之中。我在想象里一点一点使它具象化,于是,在北方沉默的大山深处,就有了这个青山栈。它从一个古老的废墟之中脱颖而出,带着类似寓言的性质,如同一个冒犯的入侵者。


所以,用不着挑剔它是否真实。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画饼。但是,在这个画饼一样的所在,却上演着真实的人间故事。


2021年,深秋,我曾经历了一段难熬的日子:我在等待一个结果,病理检验和基因检验的结论。我不知道我是希望这等待早点结束,还是再漫长些。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不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更不是一个视死如归的智者,所以,我很纠结。白天,我半躺在阳光房一张躺椅上,望着窗外,平常见惯的风景,那些我一向自以为热爱的事物:树木、花草、鸟雀、天空、光影、流云,忽然都变得毫无意义。我注视它们的目光,极其冷漠,心里想的是:你们救得了我吗?那一刻,我被巨大的恐惧压倒在了万物的脚下,或者说对面。偶尔,也会突然惊觉,想,这一辈子,写过那么多从容的、诗意的、静美如秋叶的死,以为自己心向往之,而真实的死亡将临时,竟如此仓皇失措,如此功利,毫无美感,不堪一击。


当幸运地从那段日子里走出来后,我更清楚地知道了,我和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我想成为的那个人,距离有多远。


《在山那边》,是在病愈之后,写下的第一部小说。不必讳言,我的男、女主人公,就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青山栈则是这逆旅之中的一个小小落脚之所。它微如芥豆,却有些胸怀,懂得包容,善于倾听,就像它隐身的那座雄浑山脉。而那些漂泊的旅者,过客,在这里,或许也会听到一些意外的声音,不仅仅是珍贵的风声、水声、鸟鸣声、林涛声,可能还会有一些别的东西,藏在这些自然之声天籁之声里,与灵魂有关,如同神谕。


只是,它可能隐藏得很深,不容易,甚至是很不容易被人听到、感知到。就像书中的男主人公,十几年来,他日日看山、观山、听山,却终于还是没有融入山中。而他的青山栈,因为他的离开,或许会变成一个更好的货真价实的民宿,兴旺发达,只是,它不再是——青山栈。


这是主人公的遗憾,更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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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选摘


黑白的老电影,屡次断片。偌大的剧院里,零零落落,没有几个观众。这不是一个看电影的时间,更不是一个看电影的日子。影院外面,人们在斗争,如火如荼,看电影显得多么不合时宜。可是,假如没有影剧院,宋楚鸣又该往哪里去呢?它庇护了这个孩子。


不止一个孩子。


前方,隔了一排,坐了一个小姑娘,也是独自一人,来看电影。宋楚鸣望着她的背影,想,这时候,一个人走进电影院的,一定都有不好的事情。


电影散场,宋楚鸣走出影院,阳光晃了他的眼。他一扭头,看到刚才那个小姑娘,出了影院大门,径直就走向了售票处,又买了一张电影票。


他被点醒。也来到售票处,买了下一场的票。


还是《斯维尔德洛夫》。


这一场,观众更是稀少,东一个西一个,凑不够一个巴掌。也不对号了,随便坐。


宋楚鸣跟在小姑娘身后,小姑娘走到了最前面第一排,找地方坐下。宋楚鸣也坐到了最前排,和她间隔了几个座位。


小姑娘看了他一眼。


“你是近视眼?”她冷冷地问。


“不是啊。”宋楚鸣傻乎乎回答。


“那你坐这么前头干啥?”


宋楚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忽然憋出一句话,说 :


“你是卖花女吧?”


小姑娘愣了一愣,说 :“你认识我啊?”


宋楚鸣想,谁会不认识你呢?


“我是少年宫航模组的,”宋楚鸣说,“见过你跳卖花女。”


那时有一个歌舞片《椰林怒火》,家喻户晓,是表现英勇的南越(越南南方)人民,怎样抗击美帝。其中有一个独立的小舞剧,叫《椰林少年》,常被人搬上各种舞台。说的是三个南越的孩子,一个擦皮鞋,一个是报童,一个是卖花女,三人怎样斗智斗勇,打败了一个美国大兵的故事。宋楚鸣他们的城市,自然也有个少年宫,少年宫里,有个小红星艺术团,艺术团也排演了这个舞剧,演出过很多次,演卖花女的,就是眼前这个女孩子。


“我没认错人吧?”宋楚鸣小心地问。


她望着他,半晌,摇摇头,说 :“我不是她。”

宋楚鸣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他不再说话。电影开始了。他们俩,仰着脖子,静默地看完了这个遥远年代遥远地域的故事。灯亮了,又一次散场了。宋楚鸣跟在小姑娘身后,走出影院。小姑娘茫然站在台阶上,似乎不知道该去哪里。宋楚鸣也同样茫然。太阳偏西了,黄昏就快到了,再过不久,就是晚饭的时间了。往日,那个时刻,家里的大人们会扯着喉咙,在院子里喊自家小孩儿 :“谁谁谁,回家吃饭了—”可是母亲对宋楚鸣说 :“晚上,你晚点儿回来……”


“我今天,看了四场《斯维尔德洛夫》。”卖花女忽然开口说,眼睛却并没有看宋楚鸣。


“你和我说话吗?”宋楚鸣小心地问。


“我和我自己说。”她回答。


“我看了两场。”宋楚鸣说。


“昨天,演的是《朝阳沟》。”她说。


“哦。”


“我也看了四场。”


“明天呢?”宋楚鸣问。


“有预告啊,”她回答,“售票处那儿写着呢,还是《斯维尔德洛夫》。”


“明天,你还来看吗?”他问。


“不知道。”她摇摇头。


他没有问,你为什么要一个人看电影。她也没有问他这个幼稚的问题。那是用不着问的。


“你真在航模组啊?”她终于把脸转向了他,“我弟也在航模组。”


“我知道,你弟是顾晓河。”宋楚鸣回答。


她瞪大了眼睛 :“你真的认识我啊?”


宋楚鸣笑了,说 :“顾晓山,认识你的人很多的。”


他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谁不认识舞台上那个穿一身红裙子、手提花篮的卖花女?


其时,他们正在那个敏感又懵懂的年龄,平日,在学校,在公共场所,男女生之间绝不搭话绝不理睬。那是个禁忌。可又有哪个男孩子,不被那个红衣翩翩、花香四溢的顾晓山吸引呢?他们觉得她很特别和—好看。


“你叫什么?”顾晓山问道。


“宋楚鸣。”宋楚鸣回答,“就是楚汉相争的楚,一鸣惊人的鸣。”


“宋楚鸣,”顾晓山面无表情地说道,“想去河边看夕阳吗?”


“想。”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其实,他从来也没想过,去河边看夕阳。河边,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他只是在清明节,学校组织扫墓或者春游时,和同学们一起,坐在大卡车上,轰隆轰隆,开到河边,轰隆轰隆,开过横跨长河的大桥,来到河西,再拐上通往几十里外的悬瓮山,或者是更远处烈士陵园的那条国道。总之,去河边是件隆重的事。


顾晓山抬头看看天空。


“可是,今天来不及了,”她说,“现在出发,走到河边,太阳早就落山了。”


“那我们就明天去。”宋楚鸣说。


“宋楚鸣,”顾晓山看看他,“你明天,还会来吗?”


“来。”他回答,“我肯定来。”


“那我们明天见。”顾晓山说。


可是,明天,他们并没有再见。第二天一早,宋楚鸣几乎是快活地来到了长风电影院,在昨天分手的地方等她。可她没有来。他等啊等,太阳越升越高,他挪到了旁边一棵柳树下。那天,电影院也并没有放映电影,却做了一个会场。开会的人们,排队蜂拥而入。来了那么多人,可是没有她。他等到了太阳落山。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第一次,认真地目睹了夕阳在楼宇间沉落。原来,夕阳一点一点沉落,是让人难过的呀,他这样想。接下来,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再也不见她的踪影。她消失了,就像一个梦境。而电影院从那天起也不再放映任何影片。五天之后,宋楚鸣自己也不再来了。父亲被革命群众驱逐还乡,他终结了自己在这个城市的流浪、游荡和等待。


宋楚鸣想,顾晓山,她一定也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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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那边》

蒋韵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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