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贝
在澳华新移民作家中，西贝是个独特的存在，她的创作兼具中英文两种语言，且体裁多样，除以诗歌享誉澳华文坛外，她还兼写小说、散文和文学评论，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多面型女作家。2016年，西贝首次出版个人诗集《静守百年》，其中收录了她百余首现代诗歌，以及为多位艺术家朋友题写的旧体诗，充分显示了她对不同诗体的驾驭能力。数年后，西贝又以儿童诗获奖，2021年出版的儿童诗集《月亮河·天空城》获得第八届“上海好童书”奖。
《静守百年》，西贝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4月
儿童诗的创作显示了西贝诗歌风格的发展与突破，细读之下，能发现她的儿童诗与《静守百年》在题材和情感内涵之间存在潜在关联。就题材而言，《月亮河·天空城》中有包括《无花果熟了》《松果》《红蜻蜓》等10余首诗直接取材于《静守百年》中的诗歌作品。原诗大多写于上世纪80年代，代表西贝诗歌的早期风格。在《月亮河·天空城》里，除了《蜗牛》和《河边的垂柳》基本未作改动外，上述诗歌均在不同程度上被诗人改写，使曾经朦胧抽象的哲理诗变身成为朴素明朗的儿童诗。就精神内涵而言，《月亮河·天空城》展现的故园深情与《静守百年》吟咏的乡愁也一脉相承。西贝的儿童诗创作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旧作的回望、反思与重塑。以儿童视角和儿童语言表达不变的故土情怀，体现的不仅是诗歌形式的转变，也是绚烂之至、归于平淡后诗人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的生命领悟。
形式多样的诗歌意象
《静守百年》是西贝对早中期诗歌创作的一次总结。身为澳华新移民作家，移民生活面临的个人生存压力、内心焦虑、文化隔阂、身份错位以及难以排遣的思乡情怀是其创作主题。无论是青春絮语，还是中年沉思，由于个人成长环境、个性因素和移民生活带来的环境变迁，这些自我言说都在不同程度上流露出惶惑不安、困顿伤痛的主体情绪，风格凝重沉郁。
在诗歌创作中，西贝较少直抒胸臆，而是借形式多样的意象或意象组合，如室内静物、自然景物、城市景观等传达诗意，将隐秘的个人情愫投射其上。在诗歌的视觉意象中，色彩具有增强情绪感染力、烘托意境的重要作用。在《静守百年》的诗歌调色盘上，黑、白、蓝、红是最常出现的四种颜色，其中黑、白是主体色调，用于表现诗人对自我深层意识的孜孜探求和对生命意义的终极思考，奠定了诗歌偏于哲思、抽象隐晦的整体风格。
《静守百年》的第一首诗《白杨林》已然昭示了诗文的黑白基调：“沉默沿两个方向伸延/向上是眩目的光圈/向下是脚趾的探寻/穿透深不见底的黑暗。”静守园林的白杨树沿至明与至暗两个方向的延伸，暗合诗人对生死两极的深层思考。在黑白相生的色彩空间里，西贝展开了艾米莉·狄金森式的生命追问。有时黑白两色一起出现，交织出深沉静穆的生命感怀，如《当轮到我们》中的“白色和黑色的盒子”“空白的墙壁”和“黑暗的丰腴”。更多时候，纯粹的白色或黑色事物成为诗歌的中心意象，白雪、梨花、银色月光营造出“洁白的完美与遗忘”；躲进黑暗的面具，月夜下物体交叠的阴影，梦境中穿行的幽闭通道悄然诉说诗人意识深处的惶恐焦虑。白色呈现的虚空旷远，黑色暗表的内心曲折为整体诗作笼上灰暗的光影。
在黑白基调的统摄下，诗作中另外多次出现蓝与红两种色彩，蓝色暗喻大自然的冷漠和毁灭力，充满死亡气息，红色则多喻鲜血、伤口、隐秘的创伤或死亡关联。
尽管黑白底色奠定了《静守百年》忧伤沉重的整体风格，诗集后面的几首白话诗还是渐渐褪去先前的清冷孤寒，意象渐趋明朗，最后一首白话诗《告别》最能体现色彩内涵的变化：明丽的色彩和闪亮的光泽饱含欢欣，为整集白话诗奏响最强音。面对辽阔大海，眼见万千奔涌的美丽生命，诗人似乎终于走出封闭的自我，向曾经缠绕心头的幽暗虚空挥手告别，“走进青蓝的海”，迎接洗礼后的新生。“青蓝的海”不再是先前无情吞噬生命的死亡之海，而是音符流动、生意盎然的生命之海。“走进青蓝之海”不仅暗指诗人人生阶段的一次跨越，在某种意义上，也预示她创作路径之拓展。
缤纷的儿童文学创作
《月亮河·天空城》，西贝著
《静守百年》出版后不久，西贝开始在《幼教365》《儿童文学与推广》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儿童诗和短篇童话小说。在2022年创建的个人公众号上，西贝也推出了“六一系列”，发布追忆童年或反映当下儿童生活的诗歌、散文与小说。可以看到，儿童文学已成为西贝文学创作的新领域，《稻草人和勿忘我》和《月亮河·天空城》的出版代表了她在这一领域的新成就。如前所述，她的儿童诗有不少素材取自《静守百年》，但在诗歌主题和语言风格上均发生了显著变化。此外，较之《静守百年》扉页中采用的7幅黑白版画，儿童诗大幅增加了诗歌与绘画的结合度，采用了一诗一画的彩色绘本样式。诗风的转变或可看作西贝已步入文学创作的“后移民时期”，她放弃先前充满哲思的抽象言说，在早年的诗歌素材里重新开掘内心情感，继“青春絮语”和“中年沉思”之后，以童心童眼展现恬淡自适、成熟圆融的生命观。就儿童诗的色彩意象而言，《静守百年》的黑白底蕴已全然消退，代之以“走进青蓝之海”的蓝色基调，富有生机，充满温情。
童话诗《稻草人和勿忘我》讲述了一则稻草人与勿忘我仙子相互陪伴、别后重逢的故事。夏日里，守望麦田的稻草人与身穿蓝紫衣裙的勿忘我精灵共度一段美好时光。秋风渐起，勿忘我精灵要暂别人间，临行前向稻草人呼喊：“勿忘我！来年见！”寒冬风暴把稻草人吹垮，他沉睡前一直轻唤勿忘我的名字。冬去春来，回到田间的农夫把稻草人重新扎紧，稻草人醒来后又唤起勿忘我的名字，精灵应声而来，与他快乐重逢。旧日好友，永难相忘，勿忘我这一蓝色意象贯穿整首诗歌，蓝色也是每页配画的主打色，翻开绘本，朗朗上口的诗句宛若勿忘我花丛中飘出的蓝色歌谣。幽蓝色调传达的至纯至真之情凸显了故事力图展现的陪伴主题。或许是从个人经历中得到领悟，西贝走出《静守百年》流露的自我封闭和孤独处境，在人与物、人与人的联结中寻找智慧，收获幸福，于是“陪伴”成为西贝现阶段儿童文学创作中反复书写的主题，在紧随《稻草人和勿忘我》之后发表的诗集《月亮河·天空城》、童话故事《田野上的阿旺》和《泥巴的秘密》、短篇小说《蓝月亮》等作品里一再表现家人和朋友之间的关爱、守护与陪伴，强调亲密情感的培育对儿童成长的重要意义，而蓝色意象是西贝展现爱、守护和陪伴的重要手段。
《稻草人和勿忘我》中的蓝色勿忘我在《月亮河·天空城》里重现：月亮河畔，石头女孩是壮壮的儿时玩伴，长大后他离开家乡，临行前在石头女孩身旁种下蓝色的勿忘我。石头女孩“日夜向着村口张望”，壮壮却一去不归，“只有勿忘我年年绽放/染蓝了夏日的天空/染蓝了静静的山乡”。两个故事虽然结局相反，却异曲同工，抒发了可贵的守望之情。
相比《稻草人和勿忘我》中单一的蓝色意象，《月亮河·天空城》呈现了背景更加开阔、层次更加丰富的蓝色空间。诗集第一部分“月亮河·天空城”即展开一幅蓝色画卷。月亮河既是静静流淌在家乡的一条小河，也是凝聚童年回忆的岁月之河。它多与夜色关联，展现诗人记忆中故乡幽蓝恬静的月夜，纯美的意境通过前两首诗《渡口》和《月亮河》一浅一深的蓝紫色配图得以完美体现。宽广蔚蓝的天空城生机无限，不惧风暴的孩子，露出“蓝色的微笑”（《天空城》）；忙忙碌碌的神秘厨师，一年四季把美味食物摆在“蓝色的桌布”上（《天空城的厨师》）；鸽子护航的小风筝在蓝天飞翔（《小风筝》）。在诗集第三部分“给妈妈的歌”中，大海的意象进一步渲染了整部作品的蓝色基调。不同于现实存在的河流与天空，大海存在于诗人童年的遐想与梦境中。爸爸时常出海，“我和弟弟妹妹在河畔/折叠一只又一只苇叶船……沿着月亮湾/去追赶爸爸的船/驶向遥远蔚蓝的海岸”（《苇叶船》）。爸爸回家时带回“依然散发着海的气味”的六十个海螺，“我”的耳朵贴着海螺，听见“一串串大海的歌”（《小海螺》）。妈妈是海边出生，“踩着明亮的海水长大”的“海的女儿”，夏夜听妈妈讲大海童话的“我”，“梦都是蓝色的”（《海的女儿》）。诗人幼年对大海的向往使蓝色超越色彩的物理属性，成为亲情，尤其是母爱的化身，指向永难割舍的心灵家园。
《给妈妈的歌》末尾出现了另一个重要的蓝色意象：蓝蜻蜓。如果说诗人的童年记忆始于幽蓝的家乡河与碧蓝的心中海，那这只“小小的蓝蜻蜓”则将她的童年时光轻轻带走。蓝蜻蜓在“我”睡前飞落纱窗，“像一架蓝色的小飞机/带我在梦里飞翔”，醒来时，“我”见它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一把纤细的小剪刀/剪走了我童年的夏天/那梦中遍地的花草”（《蓝蜻蜓》）。正像《静守百年》最后一首短诗《告别》，这首出现在诗集末尾的小诗也奏响一曲别歌，西贝用一只轻灵梦幻的蓝蜻蜓向美好而短暂的童年默默作别。
从《静守百年》的黑白哲思到《稻草人和勿忘我》与《月亮河·天空城》的蓝色温情，从凝重深沉的个体言说，到走出个人困境，质朴地展现亲情友爱、天地和谐，诗歌色彩意象的转变本质上体现的是诗人的精神成长。只有“静守百年”，诗歌园林里方能出现“蓝铃花”般的儿童诗。西贝儿童诗是诗歌创作伴随人生思考不断发展的自然结果，体现了成人意识与儿童精神的完美交融。惟其如此，西贝儿童诗的审美才形成了学者刘思怡在诗歌研讨会上所说的“携着童年的梦、少年的情、成年的悟……呈现出成人审美理念与儿童审美情趣相结合的和谐状态”。
茅盾说过“在百花园中，儿童诗是个嫩芽”。在当代世界儿童文学领域，儿童诗在数量和质量上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儿童诗的创作对儿童文学整体发展具有重要意义。期待深耕诗坛、已然领略“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的西贝不断创作优秀的儿童诗，让更多的蓝铃花在诗歌园地里绽放。
（作者系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英文系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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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5年4月18日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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