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中篇小说」张行健|东山一片核桃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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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



东山一片核桃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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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稿手记《东山一片核桃林》围绕贺青涛一家与东山这片核桃林展开叙述,核桃林不仅是经济来源,更承载着家庭的情感与梦想。贺青涛的文学梦,苗新草的默默支持,以及一家人面对果园困境时的挣扎与坚持,都让人为之动容。张行健老师笔力厚重,徐徐展开一幅乡村画卷,将乡村生活的真实面貌跃然纸上,让我们感受到了农民的艰辛与不屈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陆·

青涛你看这是什么?苗新草因了上山爬坡,一张耐看而丰腴的脸儿上,显出了两片红晕。一个冬日一个早春,几乎是她较为清闲的时日,因了清闲,曾经被忙碌的夏日和秋季的日头晒得黑红的脸庞,也显现出了一个成熟女性动人的白皙。

那是什么呀?贺青涛的眼睛只瞟了一下她拿在手里的红色塑料袋,目光就贪贪的玷在女人白净丰满且性感的脸上。

嗬!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啊!

他在打趣。

苗新草嗔怪道,没个正经样儿,快看——

苗新草从塑料袋里,拿出的是一本崭新的文学期刊《青年作家》,这是四川作协的一本纯文学双月刊。

刊物发表了他的一部中篇小说《幽静的东山》,还是小说栏目的头条。作品表现的是一个青年农民经营东山核桃园的艰辛历程和初步尝到收获的复杂感情。不到三万字,算个小中篇,是去年秋季完成的。他前一段曾把全文用手机微信发给曾经的语文老师,现在的市作协主席弓一剑。弓老师说是由他主编的本市文学刊物《晋南文学》要刊用的,还让他一块发去了身份证号银行卡号相关联络方式。谁料到,弓老师又推荐到四川的《青年作家》,这真让他喜出望外又滋生出对恩师无尽的感激。

苗新草也带来了另一项任务,是活计。她说就在昨天夜里,小爸贺山林从单位回来,商量好要和咱爸今天一块到运城的一个植有三千亩核桃树的乡里去参观一下,学学人家的经营和管理,还有其它营销方向的门道学问……

哦!贺青涛沉吟一下。自嫁到这个家里,只要提到贺青涛的父母,苗新章都是咱爸咱妈的称呼。也果真是,自进了他的家门,苗新草也成了这个家里的闺女,这让贺青涛内心深深感动、感激,甚或有感恩的情愫。

新草带来的,是两把长长的剪刀,是每年春季要给核桃树修理裁剪的专用长把子剪刀。她说,小爸昨晚吩咐过了,今年由于气候的原因,比往年剪枝要提前十天左右,既然咱俩都在山上,清理完叶子杂草就先修剪吧。小爸还特别强调,把杂草叶子们每隔七八棵树就堆成一堆,大致堆放的距离均匀一些,草堆上面覆盖一层薄土,别太厚了,风刮不跑叶子为最好,天气倒春寒时,草堆要派大用场呢……

贺青涛嗯嗯地答应着,坐在草堆上先急切专注地翻看着那本《青年作家》。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拿到发表小说的刊物,哪怕是向他约稿刊发的市县级内刊的发表,他也要前前后后翻看几遍,手中的刊物就像一件宝物,珍惜着、爱护着,生怕有一点脏污和折损。

苗新草了解丈夫这一口儿,就让他在草堆上自我陶醉一会吧,她拿起那把竹子大扫帚,一人在扫拢核桃树下的叶子杂草们。

说说笑笑当然也是忙忙碌碌中,天黑之前,核桃园地下的杂物们被清扫收拾干净,收拢成一个个园园的草堆,且被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黄土。

他们心里清楚,如遭遇倒春寒,这些草堆们能发挥驱寒防冻的大作用,如气温正常,一个夏季之后它们便沤污成了粪料。

回到房窑前的小两口并不急着做饭,他们坐在宽敞院落洁净的水泥地面的石凳上,脸朝着西方,暮霭笼罩下的核桃园尽收眼底。此时的一株株核桃树,极像山坡里长出的一只只手掌,伸开五指,朝着夜色里的天空,企求着什么,祷告着什么?当苗新草把她的这种感觉告给贺青涛时,他才感到妻子眼里的树如同她说的一只只伸开的手掌既形似又神似,可是,他冷丁地一想,核桃树们在企求什么又有何祷告的呢?!贺青涛的心,在暮色笼罩中紧缩了一下。

几年了,全家人对核桃园的经营管理和所付出的辛苦,核桃树们似乎是领情和感恩的,用秋日尽可能多的果实收获来回报他们贺家。三十亩果园,除却浇水、施肥、灭虫喷药还有其它不可缺少的开销外,年收入都在十万上下,这自然还包括了小爸的三万多元。这一切得益于小爸的技术指导,广博的信息和核桃的多渠道销路……这才有了老爸良苦用心地在平阳城的一家小区给他们购买电梯楼的全部费用,就等着楼房峻工之后的装修呢。在渐渐浓郁的夜色里,贺青涛也在心里向满坡的核桃树们以及头顶苍灰色的天空祈祷祈福,但愿今年仍是一个好年景,树们有一个好收获。

早春房窑的夜,注定是一个温馨而激情的夜。苗新草给自己的丈夫精心炒了几个菜,她要犒劳丈夫作品的刊发和早春时节的辛苦。房窑木柜里有放置几年的老汾酒,平时,园子里忙碌的季节,贺山林兄弟和贺青涛父子三人劳作一天之后,会在晚饭时喝上几两,以消解疲乏的,苗新草便充当几天厨师和给他们斟酒者。这当儿她熟练地在那七、八瓶白酒里挑出一坛标有20年陈酿的汾酒来,这是在乡村里属于最奢侈的也是丈夫每遇喜事最爱喝的名贵美酒,她拿了两个酒杯,她要陪他共享这难得的春夜。

贺青涛是那种很有酒量的汉子,只是平常节制着,不去碰它,苗新草也就是二两的把式,她是因了丈夫中篇小说的刊发为他庆贺的。贺青清每有新作,她是第一个读者,也是唯一的批评和建议者,修改完毕,无论多忙多累,她都会在电脑上给他打印出来。丈夫的小说作品,就如同他的性格,沉稳、内敛、不动声色,却蕴含了丰富的内容,这便是他厚重丰富的生活功底和生活底层鲜活的生活感受,他能把艰辛的劳作汗水甚或心血化作小说艺术的触须,这就是他常常说的把生活的物理反应转化成文学的化学反应,把原生态生活进行艺术的发酵,就如同他们此时喝的白酒一样,醇厚、绵长……多年了,她能从作品里读出丈夫的血性和气质,她深深喜欢这个男人,以及爱屋及乌喜欢他的小说,反过来又从小说的魅力中感受这个男人的魅力,以至形成了少有的罕见的良性循环……

对于苗新草,贺青涛经历了新奇、好感、惊讶、感激和几年生活磨砺之后心血相连的深爱,这种爱一点一点浸润到他的骨子里了。

一坛53度的汾酒,就在他们贴心的话语和可口的炒菜与两碗炒面的催促下,喝得一干二净了。

你不可以再喝了,青涛,明天还要干活儿。

被烈酒刺激的苗新草此时满脸潮红,一圈儿长睫毛环抱着的大眼深情款款地看着丈夫,而她渐次丰腴的欣长身段,散发着成熟少妇最迷人的魅力。

谁说明天干活儿,我今晚就要好好干活呢!是最卖力气的活计。贺青涛说罢,居然一把一米七二的妻子抱起来,走进房窑的卧室间。那里,有一张宽阔的双人床。

近年来,特别是有了儿子小宝后,贺青涛几乎是和妻子分床睡的。结婚时置的床原本就不大,有了儿子后新草要照护他,夫妻生活时二人都要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惊扰了孩子。常常是序幕刚刚拉开,尚未走进剧情呢,儿子就翻一个身,叫一声妈,使得他们草草收尾。今晚,在这个特殊的迷人春夜里,整个寂静的东山,属于他俩,整个半山坡的核桃树,仿佛在寂静中为他俩站岗,而房窑窗前的两棵小柳树,在山风中悄悄地飘拂抽叶儿,如同两个调皮的小年青,在他们窗前戏闹着听房。

草儿,草儿……,贺青涛急切而含糊地叫着,一张厚重的嘴唇圈起来的阔大嘴巴,已经封住了苗新草因了喝酒而红润起来也性感起来的薄薄的柔韧的双唇。她的鼻孔里喷出的细腻的却紧奏的气息,一缕缕、一团团缭绕在青涛脸上,他明显地感受到她的那一片胸脯,那是被一层秋衣遮掩住的两座高耸的丘陵,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山上两处对称的凸显的翠峰,挺拔而自信,内敛却质感。酒精使贺青涛有些粗鲁地用嘴巴剥去了山峰上的那一层遮掩,他把自己的整个长条脸,一下埋进那一片白得晃眼的山峰间的柔美沟凹里。

他的嘴巴成了一柄执着的犁,从她丰挺美乳上朝下耕耘,此时他才细细领略到妻子的这片圣地丰腴且开阔,白晰而细腻。此时他能感受到她的敏感和由此引发的颤抖,它是伴着上面渐次生发出的呻吟而颤栗微抖的。贺青涛的执着就如他创作小说一样执拗且顽固,他的嘴巴终于探寻到东山夏日般的草木密林和黄鹿圣泉一样的迷人河流了。

他听到了妻子不像以往在家里时的压抑的呻唤,那是无所顾忌的率性的啼鸣,由轻而重的……

被烈酒和欲望驱使下的贺青涛,思绪却是跳跃的,飞翔的,愰忽间他回到了他和苗新草第一次在东山园里的情景,准确地说,是苗新草一直主动追求他,他们俩刚刚确定男女朋友的时候。

那会儿,房窑前面还是满坡碧绿葱郁的苹果树,一树一树的果枝上,浓绿叶片茂盛得如同他们的青春,而叶片间一枚一枚繁硕的尚泛青色的果子,正如那时大胆却内向,执拗却青涩的苗新草。

暮色给果园笼罩了一层诗意的朦胧。

浇完最后一畦分片分段的果园地段,他俩坐在昨日浇过的另一地段里,那里,渠水早已渗下,他俩坐在一棵粗壮果树下的长条岩石上。

尚未成熟的青苹果的特有气息,在园子里萦绕,又一缕缕刺激着他俩的嗅觉。

说也奇怪,那种气息是和成长、活力、青春、热情、冲动、欲望联系在一起的,他俩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

左手揽着新草的腰身,他觉得她的腰肢纤细而柔韧,修长又生动的,细腰对比得胸脯凸显而臀部浑圆。他的右手试探着抚向她的胸脯,迟疑又犹豫,没料到苗新草的左手抓了他的右手一下按在自己的胸脯上。哦,那是一片大姑娘的神圣之域,是两处迷人的高耸,它质感结实,如同此时果树上生长着的一枚硕大却青涩的苹果,全然不同于现在在房窑宽阔的大床上他抚摸着的双乳,丰盈、饱满,足足比之前大了两倍……

在那棵高大粗壮果实繁茂的苹果树下,依着坚实的树身,站立在那块平整洁净的东山青石上,他们二人完成了难以忘怀的第一次,紧张、亢奋、新奇、激情,刺激,还有潜伏在心里的惧怯和冒险……这种惧怯反过来又驱使着他们进行更大胆的冒险和挺进…

草儿,我们这是野合吧!!满头大汗的贺青涛话没说完,他阔大的嘴就被苗新草湿润的双唇堵住了。

从那会儿起,苹果园除了艰辛的一系列劳作如整枝、疏花、施粪、松地、除草、打畦、引水、浇园、喷药、除虫、套袋之外,果园也成了二人的伊甸园,一棵又一棵多情的果树见证了他们劳作的身影,也记载了他们爱的激情画面。

贺青涛渐渐发现,苗新草的双手一天天地生涩粗糙了,而她的双乳,渐次地丰富饱满起来,从青涩的夏日苹果成熟成秋日红润光洁的果实了。

那一年,太岳山特别是东山一带的苹果业可怕地滞销甚或根本没了销路的时候,贺山树、贺山林、贺青涛父子三人痛苦而无奈地砍伐一棵一棵依然能繁茂挂果而毫无效益的果树时季,贺青涛那段日子明显地瘦削了,一张曾经开阔的脸盘似乎小了一圈儿,一脸的络腮胡子也无心去修理。新草心疼满坡的果树更心疼自家的丈夫,在寂静的夜里她用女性最知心的劝慰和最实惠的身体安抚他,她生怕他那紧张而焦虑的神经之弦一下断了。贺青涛机械地沉溺在温柔乡里,作为权且的放松。他却惊讶地发觉,女人的奶子居然扁平松弛了,全然失去了往日的丰盈,他才恍然觉出苹果的滞销对她是多大的打击,内向的她只是心里默默忍受着。难道妻子的美乳是果园盛衰的晴雨表么……

烈酒和爱妻让贺青涛亢奋,这些毫不联贯的镜头成了他走向高潮的意识流,如今爱妻饱胀富态的丰乳不正是他们这片核桃园丰产年景的又一个征兆么!

妻子浑圆饱满又轮廓性感的臀部又让他的意识下滑到了恩师弓一剑早年写的一篇作品的一小段——婆娘们懂得来身子但不懂得什么是例假,她们的身上永远写着繁忙和动弹的字眼,即使骨头发软情绪烦躁时,也得照样走到田野里,走成男人的左右手。拣豆苗、栽红薯、点玉米、扦高粱、摘棉花、栽果树,把那五六天里的一朵朵血红染成傍晚最壮丽的残霞。汉们摇耧的时候,她们也驴一样地驾起耧杆,把腰肢弯曲成优美的象形文字,把滚圆结实的臀部高高撅起,撅成一块丰饶富庶的责任田,一面由你耕耘任你播种的黄土高坡……

他惊叹老师的文学感觉,又佩服他瑰丽的想象和大胆的隐喻,居然把村妇的丰臀具象为任丈夫耕耘播种的黄土高坡,实在生动形象又美妙无比……贺青涛此时的意识已被黄鹿泉水的流泻中断,他深长地浩叹一声,感觉整个身体飘荡在东山之上,索绕在核桃园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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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俩个年轻人的轻松愉悦中,繁忙甚或劳累的一天,就在晨阳穿越山豁把光线投放在房窑窗棂上时开始了。

今天,要对园子里一部分核桃树进行必要的修剪呢。

每年春季,园里总是有一些核桃树的枝条发黄甚或干枯了。同时,又有一些树木上有多余的枝条不知何时便悄然长了出来,多余的枝条是不能结果的枝条,是从核桃树的主枝和旁枝上又派生出来的。这无疑会消耗大树的养分,甚至会和结果的枝条们争夺养分的。这样,就必须把这些多余的无用的枝条们剪除掉。

工具是两把长把子剪刀,一条大勾子;大勾子是一杆长长的木柄头上按着一弯铁勾子,用来勾高处树枝的。

贺青涛拿着这三样工具出得房窑院落,身边的苗新草拿了两只瓶子,一只瓶里装着酒精,另一只装着多菌灵药剂。

春阳晴好,难得的好天气,这正迎合了二人的心情。东山上的天,蓝得让人想掉眼泪,山风也柔和成了女主人的性情,轻轻地拂着,抚着。贺青涛觉得像是爱妻在抚摸他的脸,他的身体。

草儿,你看,这几条枝子,就得剪掉了。

二人站在一棵粗壮的核桃树下,仰脸儿察看了一会儿,贺青涛指着几条旁枝对妻子说。青涛毕竟有几年的经验,瞅一眼,便能发现那些无用的或失去生命力的枝子,

细高个子的苗新草给两把剪刀的刀刃上用湿巾擦拭一些酒精,那是在消毒,害怕剪刀上残存的细菌,感染修剪过的伤口。贺青涛便两手执了长把子剪刀,谨慎地对准了枝条,又果决用力地压向剪把。噌——噌——,多余的枝条在干练决断的声响里,掉落到了地下。

苗新草便用另一块浸了多菌灵药剂的布巾,在刚刚剪过枝条的口子上涂抹着,意在帮助伤口的快速愈合。多菌灵药剂缺失的时候,她也多用草木灰涂抹,这东西不用花钱,作用也是一样的。

早晨起床之后,新草准备着简单的早饭,青涛则用一块小巧坚硬的磨刀石,在打磨两把剪刀的刀锋,剪刀的刀口锋利了,才能干脆利落地剪去那些徒长枝子,也适当地剪去密集丛中的枝子,等到长出阔大的叶子,山地的阳光才可以穿越每一根枝条,每一颗果实;山地的风也可以缭绕在枝叶之间,通透在果实之中……

东山一带有俗语云,一年是利巴(外行)两年是合合(入门的二把式)三年四年成把式(行家)。这句农谚基本概括了乡村的大多含技术量的活计。比如,泥瓦匠,第一年肯定是当小工子呢,做一些和泥搬砖的苦累活计,有心的小工,会在忙中偷闲里留意大工的一举一动,琢磨大工们砌砖、垒砖碇子高技术含量的活计,到了第二年就可以跟着砌一些跑砖了,心细的还注意大工的丈量、下线、拐角、封山等细致活儿,三年过来,就基本上告别小工,成了一名合格的泥瓦匠人了。木匠、编织匠、铁匠,昔日的染布匠,压油匠,补锅匠,(小炉匠)还有那形形色色的小手工匠人,莫不是如此。

贺青涛父子打理核桃园已八九个年头了,从核桃树的育苗、栽植、修剪、施肥、浇水、挂果时节的除虫等一系列活动,都在当林业技术员的小爸贺山林的悉心指点和亲手示范下进行的。从早年的苹果园到现如今的核桃园,细心内秀的贺青涛显然已经成为一个修理管理这两种树木的土专家了。看着丈夫熟练而老到的修剪动作,和看一眼就可织辨出徒长枝条的准确判断,苗新草一边配合着他紧张而有条不紊的修剪,一边若有所思却分明带有打趣意味儿的口气说道,涛哥,再过几年或若干年,咱们的核桃园规模大了,经营范围广了,我们完全可以拓展栽植面积,收编东山上其它零星的不成气候的园子,可以把整个东山扩大成咱们贺家核桃园。到时,你我是庄园主了,我们完全可以招收培养一批批果园经营和打理的专业性强的年轻人,你只须宏观管理和整体策划就行,咱们把业务做大一些,再大一些的……

妻子的话让贺青涛的心惊喜且复杂。他们原本是说等赚够一定的钱,把城里买下的楼房简单装修一下,让儿子贺森在城里读书,当然就需要新草这个当妈的给儿子做饭接送全身心扑在孩子身上的,他呢,也随了妻儿进城,在城里开设一个东山核桃营销批发店,做好长期营销的。当然,在核桃园繁忙的一些时间段里,他会及时赶回去,和老爸小爸一块去打理的……没想到妻子还有将园子发展壮大的勃勃雄心,她的意思他清楚,等园子壮大了,人员增多了,他只需宏观管理,也可以当一个甩手掌柜,而用大量的精力和时间,从事他心爱的小说创作……

苗新草果真是这样规划的,至于儿子上小学,她觉得那是几年后的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其实在培养孩子的问题上,苗新草一直有自己独到的甚或固执的认识,她觉得幼儿园和小学期间只要让孩子有书读有学上就行了,千万不要像其他城市家长那样,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娃小小年纪,除了繁多的功课,还有课外的五花八门的音乐、舞蹈,美术、篮球、播音等等不一而足。小小年纪的孩子,负担重重,没有童年的快乐失去了应有的天真,没有了可爱的纯洁,一入校门就在践行着父母望子成龙考取重点的期盼,这反而使孩子自小就对学习产生惧怕,以至后来可怕的违反心理、厌学情绪和诸多的心理疾病。

苗新草觉得即使城里的楼房收拾妥当了,小学期间让孩子奶奶接送,做饭就行,她和贺青涛隔三差五看看就可以了。而到初高中阶段,她这个当妈的会时时陪伴着儿子的,那个阶段就不同于小学了……

贺青涛明白了妻子初衷,觉得自有道理。其实妻子的深意还是要与他一起打理好这片园子,从风调雨顺到风生水起,到真的把核桃园做大了的时候,她宁愿意打理所有繁复事物,让丈夫能专心从事他心爱的小说创作……

而在当下,他和家人最关键的责任是打理好这片园子,悉心管理每一棵核桃树。在他眼里,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富有感情的生命个体,它们虽不会说话,却有细腻的肢体语言,它们每一片阔大的叶子,每一根粗细不等的枝条,以及它们渐次粗壮起来的主杆和树身,它们颜色的微妙变化,都在向主人诉说和表达它们的生长情形和身体状况。

善待每一棵核桃树,就像认真对待自己的每一篇每一部中短小说一样,结构、情节、人物;环境、细节、语言。每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影响全局和整体的……

剪着多余的枝条,那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同时又心领神会的剪砍动作。贺青涛轻叹一声,几年前,他和妻子一同在抱挖好的树坑里栽幼树时,两人的一举一动一锨一铲都是无声而和谐的。土坑的深浅宽窄,底部基本土质和农家粪的薄厚,都是根据核桃幼树的粗壮大小决定的,而栽植时的根系离地面的距离,扶株、填土、踩踏,必须掌握得恰到好处,不高不低,不多不少不轻不重才行。他们是在学中干干中揣摸的,对每一株树苗的认真和严谨,就如同贺青涛对待稿纸上的每一行文字一样,要准确合适,让每一个词语在语境里舒舒服服,让树苗在每一个树坑里熨熨贴贴。

草儿——贺青涛叫着爱妻的名儿,眼光却看着头顶的树枝儿,他刚刚剪掉了一条徒长枝子,说道,剪去这些闲枝子是让树之间更疏朗,更通风、更透光呢,也省得它们让主杆供养营养。

新草说,有时见着一条条发育良好,光洁粗壮的闲枝,还真不忍心剪掉它们哩。

哎,中长篇小说离不开闲笔,那是人物和环境渲染的需要,核桃树不需要渲染,它讲究实用和实惠!贺青涛的这个比喻,让苗新草欣喜地笑了。

怪不得呢,看山坡里野生的核桃树,有些粗粗大大的枝子上,却不挂一颗核桃,原来是徒长枝,还有一些生病的干枯发黄的枝子,连叶片也稀少,这是没人打理没人经营的缘故呀……

苗新草在打理核桃园的几年时间里,深知核桃树是重要的油料树种,核桃已经是四大干果之一了,营养丰富又有补脑功效还有医药作用。再说核桃木头,它质地坚硬,纹理细致,伸缩性小,抗击力强,不翘不裂,光滑美观,是优良用材,有着十分广泛的用途哪。还有,核桃树根系发达,对土壤要求不严,适应性很强,无论山区、丘陵地带,只要土层深厚、湿润,即是沙壤土地也可以生长上好的核桃,长成可观的木料,可有多少人清楚,经营核桃树的具体艰辛和苦楚哪!

核桃林早春的劳作,在夫妻二人的夙兴夜寐、忙碌却愉悦中过去了。白天,侍弄落叶修剪枝条,夜里,贺青涛埋头写那个《房前一片核桃林》的中篇,新草则里里外外整理着库房和房前院落里堆放着的树桩树枝。天气很快就暖和了,他们要为接下来更为零碎和辛苦的活什做做准备了。

·捌·

一场大风刮过,天气一下就暖和了。

对天气最敏感的是小草和树枝。

远看草色近却无,说的是对田土里山坡上野草儿的视觉感受。其实,性急的草儿们早在冬日末期就按捺不住了,在旧岁的枯根之下,一层微薄的绿意便悄然盟生。树枝应是春的使者,就说核桃树枝子吧,核桃枝子应是树中粗壮类型的,冬日,树身树皮是青灰色的,青灰的皮子还有些粗糙,它们包裹着也护卫着树身,一副与冬日抗衡的呆板样。春风吹过,树枝的颜色变了,变得柔和了,青灰渐次退去,一层柔柔的白面粉一样出现在上面。枝条在风中的摆动,也不像冬日那么机械,那么被动,而是飘逸的样儿,婀娜的样儿,如同少女在跳舞。不知什么时候,可能是夜里吧,每条枝子上,都有叶片倏忽间就长了出来,等人们发现的时候,叶片居然核桃一样大小了,并且一天一个样样,三五天光景,长成了人的手掌一样大了,鲜活亮丽。一树一树的核桃叶子,把满坡的核桃树们撑成了一把把硕大的绿伞,核桃花呢?如果也能算得上花儿,那可是树们中最不起眼的花了,它们是浅绿色的絮状,也算是嫩绿的一串一串的花絮,它们是核桃的温床,是果实的子宫,是栽树人希望的胚芽……

阳光晴好的日子,东山上是一派春日祥和且勃发生机的景观。除了青涛家一片绿茵的核桃林,南山坡上一丛一丛的山桃花、山杏花交相辉映;山坡下,谁家的梨树园子里,梨花花蕾正在努着骨朵,准备几日之后的雪白盛开,还有,大片大片的葡萄园子,一架一架的葡萄也开始了抽穗儿。当然,山下是一片一片的桃树园和杏树园,它们可不是野生的,它们也按照主人的意旨和规划,株株行行地排列着,开出最迷人的花朵……

贺青涛行走在核桃林的园心和周边地带,他的心情,如同天气一样晴朗和清爽。地拢南边的土崖上,长着一片片一丛丛野连翘,黄澄澄的连翘花儿如一片片燃烧的火,这种纯粹的黄色和远处的鲜绿形成美妙比对。还有,野苜蓿神秘诡异的紫色花瓣儿一起在风里招摇。哦,满目的嫩黄,满眼的鲜绿,春日山坡的五彩纷呈,这大约就叫生机盎然了吧。宜人的暖风在核桃树间穿过,叶片与花蕊的袅袅娜娜,一片妖娆。

更令贺青涛心里暗喜的,是他的中篇小说《房前一片核桃林》,得到了恩师弓一剑的欣赏和赞许,几乎没有犹豫,作为《晋南文学》的主编,他与责编商量后决定刊发在新春第一期,并且给《晋阳文学》的读者作了介绍和推荐……

贺青涛此时坐在春阳之下地垅之上,静静地,想些什么,什么也没想,听些什么,什么也没听。耳边,是东山特有的天籁,很悠然,很旷远,他的双眼渐渐眯缝起来,把自家的大片核桃林,全收敛进眼圈眼眶里……

春风忽然变成了秋风,这无疑又是一个核桃丰获的季节。青青的核桃们,一颗颗繁繁茂茂的,在树枝上,在叶片间,之前是躲躲闪闪的,现在,索性不躲不闪了,大大方方,裸露在枝子上,悬挂在枝叶间。说也怪,今年的核桃咋就这么大个儿?像他握起来的拳头,也像东山村男娃娃刚剃过发的脑袋,还像核桃树间的地垅上长得半大的小南瓜,青幽青幽的,也有些傻乎乎的,大概楞头青就是说这个吧。每棵核桃树上的枝子们,都被这些楞头青压弯了,压斜了……嗬,是新草在叫他吧,新草笑嘻嘻地从房窑出来,手里拿着下核桃的铁勾子。老爸和小爸也每人扛一把高大的木梯子从山坡里进了核桃林,怎么还扛木梯呢,房窑里不是有好几架么?老爸嗬嗬笑着说,那是往年的梯子,太低太小了,看看今年,核桃树高了,核桃大了,下核桃就得换架高梯子咧!老爸兄弟二人嗬嗬笑着,笑得树上的核桃们也欢蹦乱跳起来……

手机忽然响了,把贺青涛吓了一跳,睁开迷茫的眼,才知刚才是打盹时作的一个梦,一个有些荒诞的梦。手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是小爸打来的,好像老爸也在旁边,小爸的语气,是很紧张的样子,贺青涛的心,也被揪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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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青涛被小爸带来的消息吓了一跳。

平阳市气象台连续不断地发出大风降温预报,预计四月四日、五日会出现大风降温天气,并伴随降雨过程,四月六七日有寒流和霜冻,温度降至 0度以下,希望广大农民朋友做好防冻措施。

果真会这么厉害地降温么?

老爸贺山树有些疑惑地看着儿子贺青涛。

是啊,贺青涛也不敢确定,这天气晴得,海蓝色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早在半月前,他就脱掉了棉袄棉裤,上午在核桃林,他直接穿上了短袖衫,村里,只有上年纪的老年人还穿着薄的棉衣。村里村外各种果树大都开花了,油菜花儿也黄灿灿晃人眼目。鸟儿们在树间穿梭鸣叫,显然是春和景明嘛。人们都晓得,东山一带,春天短暂得像农人劳作间隙的一个小盹儿,当你感受到热了,天气就真真的热了,春季已过去了,夏季就来了。年年不就一个样样嘛。

可是他们贺山树、贺山林、贺青涛得相信科学,气象预告绝不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的。

老天爷呀——保佑我家核桃林吧……

屋里传来青涛妈的祈祷声,此时她已在祖宗的牌位前烧了一炷香,居然跪在了供桌前。

苗新草赶忙扶起婆婆,安慰了几句,来到院子里,参予了几个家人的讨论攀谈。

老爸贺山树忧心忡忡地说,哎,咱家核桃林刚刚发芽哩,这大幅度降温,还不把花芽芽给冻死啊,这可咋办?

哥,烟熏是可以防霜冻的,霜冻时咱把树林中聚起来的叶子呀杂草呀,点燃了,沤起烟来,还能顶些事的。

小爸在劝着自家的哥,可他也是一脸的愁容。说的这些,务农大半辈子的哥,咋会不知道,在安慰着大哥其实是在安慰着自己哩。

轻微的霜冻用烟熏可以顶个事,霜冻厉害了,气温太低了,那就顶不了事,驱不了寒的,贺青涛此时的脸,也早早阴下来。

或许,或许,气温并没有像气象预告的那么严重,再者,也许咱东山这一片能避开寒流呢。咱得往好处想一想,常常有幸运的局部呢!苗新草说着,脸上洒着春日的阳光,是的,她凡事儿总是往好处想的,尽管她也知道,他们所面临着,多可怕多么严峻的事情。

贺青涛还是下意识地瞅一眼小爸,他希望在小爸脸上,看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小爸贺山林沉吟着说道,咱这一两天抓紧往核桃桃林里运送麦场里的沤麦秸吧,还有玉茭棒子一类,只能和老天搏一搏了……能看得出,小爸的心情是复杂的。

那两天,贺家像经历着又一场如同收麦抢麦一样紧张了。

老爸贺山树在麦场里把麦秸,麦皮、玉茭杆、谷子杆、薯类蔓子们收拢在一起,堆积成一垛一垛的,贺青涛驾驶小四轮,和苗新草二人一趟一趟朝东山核桃林里运送;小爸贺山林则在林子里把他们运来的柴草们在核桃树下均称地堆起来,十余步一堆的样子,和原有的核桃叶子堆们拉开同样的距离。堆放了,防止被山风乱散,上面又覆盖上一层薄土……青涛妈也闲不下,做好饭,饭食比平时更精致了些,一次次在大门口,等着劳作归来的家人,一直到天黑透了,才等到疲劳归来的他们。

在贺青涛两口子沉沉入睡时,被老爸急促的叫喊声唤醒了。

青涛,青涛,咱快到山上去,天气变脸啦!

贺青涛一惊,和新草匆忙穿衣起床,等他俩到了院子里,但见小爸带着老爸已发动了电摩,老爸回头对他俩叮嘱,夜里冷哩,把棉衣套上——电摩一响,箭一般射进夜雾里了。

令一家人想不到的是,东山的夜里同白天简直是两重世界,那种冷,是出乎意料的,感觉又回到冬天了。

四个人便分成两组,在辽阔的核桃林里,依次点燃早已堆放好的杂草叶子和陈年麦草们。

点草沤烟是这项活什的最终目的,既要让杂草们着了火,又不能着出火焰,着出火苗就过头了,让火星在草丛里不彰显地着呢,最大可能地沤出大团大团烟雾来,浓浓的,稠稠的,紫黑色的那种,这种烟雾一般不往高空里升腾,而是低低的在四周弥漫,在树的空隙间缭绕……烟雾能提高核桃林里的气温,也有可能把可怕的霜冻之霜,在降落在林子上空的时候融化一下……

对于这样的活什,贺山树兄弟是娴熟的,贺青涛夫妇也会把控分寸。多年了,没有一个春季是让人安心的。天旱的时日比较多,要开渠,要春浇,天气稍好一些,往往要惕防可怕的倒春寒,或者,让人谈之色变的霜冻。多年了,他们在麦地里在苹果园里沤过多次烟了,看今儿这阵势,又是躲不开的厉害霜冻,但愿这一缕缕,一团团,一股股浓浓稠稠的烟雾,能驱赶可怕的冻魔。

是半夜还是黎明,贺家的四个主要劳力们一直在东山的这片林子里点火,沤烟,吹气,照护。烟沤得小了得用嘴巴在草丛里猛吹,沤开烟雾了,得眼巴巴看着、盯着、瞅着、照护着,怕着开大焰,怕火焰烧了树木,更怕火焰引燃山坡上的野草灌木,引起可怕火灾……

如果站立在房窑前的院落里,看一眼,此时的核桃林子,整个林子已笼罩在浓郁的烟雾里了,能嗅出烟雾里核桃叶子的味道,荒山野草的味道,半腐烂的麦皮麦秸的味道,还有,核桃树碎枝败稍子的味道,它们就这样混合着,燃着,沤着,冒出属于自己颜色的烟雾,释放出自己特质的气味,一起从草堆子冒里出来,窜出来,溜出来,被无形的山风大麻花一样绞合着,扭转着,融洽着,形成浓稠的一大团儿了,一大片了……在贺青涛的眼里,它们是优美的气流,是救命的祥云,是驱除妖魔普渡众生的如来……

但愿这烟雾更浓烈一些吧——

贺青涛这么想;

苗新草这么想。

··

三天过去了。

贺家四人就在这个早春时节里破例住在房窑里。

好在贺山树懂得未雨绸缪的道理,早早在林子里备了许多杂草堆子,这三天里他们就分开时间段,全部点燃沤烟了。

气象预告说,霜冻已经过去了。按理说,应该松口气了。站在房窑前的院落里,看核桃林,看整个泛绿的东山,看四周的山树灌木们,又还是霜冻前春日暖阳的样样呀,大片大片抗寒的树木还是如同往日般地勃发着,各类山鸟儿们在树枝上灌木丛里叽喳喧闹,谁能看出这是霜后的模样呀!

可是,走进房前那片核桃林之后,贺山树兄弟的脸子阴沉了,贺青涛夫妇的脸色凝重了。

一家人精心点燃的烟雾并没有驱散浓重的霜冻。

谁到料到会这么严重——

前几天刚刚吐出絮絮的核桃花,那可是呈了浅绿色条条状的,一絮儿一絮,东山的暖风下,它们如同顽皮的孩童,在粗粗细细的枝头上荡着秋千。在贺青涛眼里,它们妖娆婀娜,风情万钟。可是,现在呢,原本绿色的新芽们全变成了黑色的,且一絮一絮下垂着,远远看去像树枝上悬吊着一只只死乌鸦,这原来是结核桃的花絮,霜冻使它们烂成了这样,整片核桃林,黑云一样的怪颜色成了园子的大背景。

咋会这样?咋会这样?!

贺山树一棵树挨一棵树看着,整个脸子已经扭曲了。

你说,你懂这个,咱还有个指望么?他把眼光投向弟弟,声音是明显的哭腔。

贺山林的脸子也被垂吊的黑絮染黑了,他明白,这个时段核桃树开的花是雄花,过几天才开雌花呢,雄花全部冻死,雌花咋能授粉?秋后结下的核桃就全是空壳的,哪有果肉呀!

那就没一点点指望了?贺山树看着弟弟,希望在林业技术员的脸上,看到起死回生的哪怕一点点表情。

哥,这是多年不遇的霜冻,没有办法补救,我还害怕这一冻后核桃枝子干枯,会影响整个枝条,还有主杆……咱现在不能考虑有没收成,咱得赶紧把受冻的嫩芽枝子剪掉,才能让它们重新盟发,这才能保证整个核桃树的成活,这样才会给明年积攒养分……

——贺山树听罢,顿觉天旋地转,满园子的核桃树变成一只只干枯的手掌,朝他抓来,向他挥来,而那些发黑的絮条果真成了一只只乌鸦,聒叫着,飞向了他,来啄他的眼睛。

贺山树摇晃一下身子,试图靠在身边的核桃树上,一个趔趄,整个身躯像一截干枯的核桃木,栽倒在一棵核桃树下。

——

这吓住了也忙坏了其他几个人,赶紧发动小四轮,把他扶到车斗里,朝乡卫生院驶去……

贺山树倒也无大碍,连日劳累加上急火攻心,又受了大的刺激,晕过去了,输了两瓶液体,喝了一些药物,也就缓过来了,人还是虚弱,得在家好好歇几天。

难题,留给当家人贺青涛了。

是紧赶紧剪掉冻坏的枝条,明年继续侍弄核桃树,还是彻底的放弃了另谋其它?!

贺青涛心事重重地和苗新草相随着,脚步沉重地走在东山核桃园周边的山路上。看看路边各样的野花,它们都受到霜冻的摧残了,山上所有的果园里,果树的花朵们,从花蕾、花托、花蕊、柱头都受到致命的冷冻。几天前还艳丽的桃花已经开始萎缩、凋零;曾经雪白的梨花,花蕾中的柱头已冻黄发黑;小小的豆粒大小的青杏儿也一个个从枝头掉落到地下了;另一边的葡萄园里,刚刚抽穗的葡萄干脆连枝带叶儿都被冻得干枯了……

新草——贺青涛转过脸来,认真地盯着妻子,说道,小爸昨天说了,到了明年,后年,和以后的日子里,大新疆的薄皮核桃会很快占领咱华北的市场,那核桃,个儿大,皮儿薄,仁儿香,用手用劲一捏,皮儿就破了,那真是优质核桃!咱这东山核桃,就没法儿和人家比。明年,即使没有天灾, 风调雨顺,产下核桃了,有人买咱的么?!咱房窑里,还有几大堆呢……

……苗新草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无助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说,那可怎么办?

唉,核桃园又一次成了伤心的地场,放弃吧,我怕,辛苦一年明年又落了空,放弃吧……

贺青涛两眼网着血丝, 似乎有似泪非泪的东西,在眼里游移。

青涛,实在不行,咱把核桃木锯下,卖了木料啊,核桃木家具,不是很贵重的么?苗新草忽地想到这一层,有些兴致地说,明天我就到市里去,跑几家木器厂了解了解行情。  

她的一对好看的大眼睛,忽闪闪眨动着,征求丈夫的意见。

贺青涛苦笑一下,他一下抓住新草的双手,深情而愧疚地看着这个单纯的深爱自己的女人,他沉重地摇了摇头。

贺青涛清楚,他们的核桃树,一旦不挂果了,就是一堆废弃的木柴,柴都不是,现在村里农户做饭不让烧柴了。如果,要刨树,乡政府倒是派专业人员免费用机器刨挖,然后他们连树身带树枝全拉走了。他曾经好奇地问工人们,这些核桃树是拉往家具制作厂么?工人们并不正面回答,一副讳莫如深的样样。贺青涛之前曾请教过一位木匠,他说不结果的核桃树为楸,核桃木生长二十年左右可直接开采作为木料使用,叫核桃楸木。这种木质太硬实,厂家把收回的原木在水里浸泡好长时间、再烤干开做。他们东山的核桃木,树身不高、树围不粗,厂家不会好好收购的……

贺青涛换了另一种方式把这些告给妻子的时候,苗新草的脸一下惨白了。

怎么会这样?土地里生长的一切越来越不值钱了!

她喃喃地嘟哝着,一步也走不动了,就地坐在地垅上。

对土地,对东山,对东山房前边片核桃林的最后一缕希望,在这个春日阳光晴好的时节里,如霜冻下的鲜花一样枯萎了。

那,那咱们以后咋办呀?!苗新草的脸上布满了惶惑和忧虑,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是啊,以后咋办呢?对贺清涛,这是一个天问。

前几天,弓老师来电话说,市文联给贺青涛争取了一个工益岗位,任《晋南文学》小说编辑。这是市委宣传部特别批准,月薪两千块,另外,编辑部再补贴一千元,机不可失,弓一剑要他认真考虑。贺青涛这年纪,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贺青涛可以专心地当一个地市级内刊的文学编辑,业余好好写他的小说,做一个纯粹的文学人,过着文学人原本就清贫的却充实的日子;

——贺青涛依然故我地固守他的东山,固守东山房窑前的那核桃树林,寒来暑往,把全部精力洒在那片核桃树上,核桃树下;

——贺青涛跟上他包工头目的老同学到外地建筑工地当小工去了,他有的是力气,他要用一个壮劳力的操持,挣回养家糊口的银子;

——贺青涛和苗新草商量好,二人一同走进平阳城,用他们在城内尚未装修的毛坯房为基地,做一桩不大不小的生意,同时也把儿子接到城里上幼儿园,二人虽艰辛些,让孩子受到城里孩娃的教育待遇;

还有其它谋生的路么?

路有多条,大多走不通,能走的也仅有这几条。最后看一眼房窑前的那片核桃林,贺青涛咬咬牙,一张十分疲惫的脸上,显出了一缕从容的决断,他拉了一把苗新草,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全文完。本文即将在《火花》杂志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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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 策 划: 周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