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侣酒店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异质空间,它是日本人逃离压抑生活的一种场所。
经常出入情侣酒店的同学,大概都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可能开在破旧的商场或者学校周边,房间里装修非常艳俗,里面有一个大圆床,桌子上摆满了情趣用品。
装修老旧,卫生状况堪忧,进门之后还得查查天花板上有没有偷拍摄像头,运气不好就可能是几万人在线看你的直播。
在过去十几年里,情侣酒店=廉价=脏乱差,基本已经构成了我们对于这类业态的刻板印象。
但实际上,在它的发源地日本,更多的情侣酒店却像一座座小型的迪士尼,精致梦幻,邀请人们造访这座欲望的乐园。
这期内容,我们就从商业和文化的视角,聊聊艳俗的情侣酒店,如何包容日本社会最深的欲望。
很难想象,日本这样一个低欲望社会,却同时可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情侣酒店大国。
有数据表示,日本人有一半的性行为,都发生在情侣酒店。高峰时期,全日本一共开了3.5万家情侣酒店,它们加起来的年营业额,能比肩丰田集团。
而相比之下,今天在日本无处不在的便利店数量,也就是5.5万家。
可以说,日本人要去情侣酒店,就像去便利店买瓶水一样简单。
严格来说,情侣酒店不完全由日本人发明的。无论是这种酒店的定位,还是里面的各种配置,几乎都起源于美国。但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将各种元素集于一身,并且发扬光大。
1958年,日本政府为了整治当时非常火爆的性交易产业,推出了《卖春防止法》(《防止売春に関する法律》)。
这个法律一出来,各种性交易产业开始以各种方式转入地下。
与此同时,情侣酒店的前身:「带入旅馆」(连れ込み宿/tsurekomi yado)也开始出现。顾名思义,带入旅馆,带入旅馆,就是把合法场合无法完成的那点非法的事,带入旅馆去完成。
但是真正奠定情侣酒店雏形的,是1970年大阪世博会。
大阪世博会之后,移动电话、智能马桶、胶囊旅馆、连锁快餐,都逐渐进入到了日本人的生活。而后来情侣酒店的各种标准配置,如圆水床、旋转床、大浴缸、氛围灯,乃至主题酒店的创意本身,也都是从美国借鉴来的。
1973年,东京出现了日本第一家现代意义上的情侣酒店:「目黑皇帝」(目黑エンペラー/Meguro Enperā)。这个酒店的建筑看起来很有西洋风情,而且配备了上述各种西洋元素。
有了现代化的设施,自然也要有现代化的销售模式。
这就是如今随处可见的「钟点房」。
这个不难理解,首先,做那事根本不需要一整天的时间,算上洗澡聊天,可能也只需要几个小时,有的同学可能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完事。没事,也很棒了。
另外就是,日本的酒店价格比较贵,而钟点房本质上就是「拼好房」,把原来只能整天批发的房间按小时「零售」出去。这降低了成本,扩大了客群,提高了「翻床率」,增加了酒店营收。
事实上,自从日本有了情侣酒店,它的入住群体,便不仅仅只局限于买春人群,或者各种非正式关系。而是包含了真正的情侣,以及真正的夫妻。
甚至到70年代之后,情侣酒店的住客当中,有证夫妻大概要占到接近一半的比例。
既然是夫妻,好好待在家里不行吗,为什么会频繁地去住情侣酒店呢?
这和日本的居住环境有关。
我们知道,由于地理和文化原因,日本的居住面积非常狭小。在情侣酒店快速发展的六七十年代,日本人均住房面积仅有14-17平方米左右。
此外,日式传统住宅采用木质结构,甚至是纸质隔断,这些做法让房间的隔音极差。并且,即使战后日本人已经开始摆脱传统建筑,但是即使到了70年代,东京的公寓楼的墙体厚度,也普遍低于欧美国家,也因此承受着更差的隔音水平。
家里住得挤,隔音差,是夫妻去情侣酒店的一个重要原因。
日本情侣酒店在隔音方面,做得非常突出。毕竟在缺乏私人空间的日本,情侣酒店重要的功能,就是提供私密空间。
也就是说,情侣酒店在实质上,只是用一种分隔出租的优质公共空间,来弥补糟糕的自家住房的不足。
这种现象在日本挺常见,不只是情侣酒店。在日本人的日常中,有相当多的生活需求,都是只能通过集体供应的方式来满足。
以日本的公共洗手间为例。去过日本旅游的朋友,肯定会被他们便利、干净又卫生的公共洗手间所震撼。除了地铁站点,日本许多便利店、咖啡馆、饭馆里也有洗手间供大众使用。
但是,从另外一个层面来看,公共洗手间的发达,实际上也是为了弥补家里洗手间的缺乏。
我一个在日本工作的朋友曾经说过,在日本买房,想找带两个洗手间的房子很难。无论家里住几口人,都只有一个洗手间,而且即使是一户建,卫生间的数量也很少。
尽管独特的日式干湿分类和功能分区,可以一定程度上解决洗手间的短缺。但是无论怎么分区,毕竟马桶只有一个,这在高峰时期根本不够用。因此,普通人的生理需求,只能通过公共洗手间去部分解决。
日本人很多生活习惯,都跟这一点有关。发达的公共交通,本质上是对于包括汽车在内的私人通勤方式的补充;发达的便利店,也是对于家庭储物空间小的补充;街区公园发达、公共洗浴发达,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个人住房中的匮乏。
从这个角度看,情侣酒店的流行同样是这个原理。在私人空间不好解决的性需求,只能被分配到了公共空间解决。
那么问题来了,即使日本人住房确实匮乏,那么住普通的酒店就可以了,为什么要一定要住「情侣酒店」呢?
大家有没观察过,情侣酒店都非常弱化窗户的存在。正常酒店,窗户越大越好,很多高档酒店配的还有落地窗。但是,情侣酒店即使有窗户,可能也给你挡住。
实际上,窗户的这种设置,就隐藏着情侣酒店最大的秘密:情侣酒店想打造的,就是一种「异质空间」。
「异质空间」这个概念,由法国社会学家米歇尔·福柯于1967年提出,它指的是那种在物理或社会意义上不同于常规空间的特殊场所,这些场所会与周围的「正常」空间形成对比。
异质空间是对乌托邦的一种替代,因此又叫「异托邦」,因为乌托邦是不存在的,所以异质空间在生活中就起到了一种微型乌托邦的作用。
我们可以理解为,它就是我们社会中,那些将日常生活隔离开的独特空间。
福柯曾经提到过其中一种异质空间的重要作用,那就是「为处于社会危机状态的个体,保留的独特空间」。
情侣酒店就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异质空间,它是日本人逃离压抑生活的一种场所。
情侣酒店对窗户的弱化是有意而为之的,它的目的,就是让人忽略窗外的真实世界,以达到与日常生活完全隔绝的目的。
情侣酒店的主题房设置同样是这个原理,无论是洞穴主题、游轮主题,还是迪士尼主题,都与日常生活完全不同。这种设置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陌生感,进而给人以刺激感。人处于陌生的场景,更容易形成情趣的氛围,获得人性的解放。
日本人的压抑程度,远超正常水平。
在一个正常的社会,即使工作压力大,社交压力大,回到家之后,我们仍然可以得到放松和休憩。但是日本夫妻在家中的困境,却不仅仅只是房间小和隔音差,还有更深的文化因素。
数据显示,直到1975年的时候,日本人仍有35%的城市家庭,是三代人同住在一个房子中。
而且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日本夫妻在面对长辈和孩子的时候,仍然会对行事礼节保持高度的要求。也就是说,一对夫妻,不仅仅要尊重家中的长辈,还要维持对孩子的榜样,这种状态下,人很难展现真正的自我。
实际上,在这种场合,即使是夫妻双方做出亲密的行为,也要遵守一定的道德规范,也就是所谓的「场所」和「时宜」。
也就是说,日本人的礼仪和拘谨,不只是体现于公共场合,还体现在家庭环境里。
关于这一点,日本文化学者山本七平有着非常精辟的论述。1977年,山本七平在《「空気」的研究》一书中提出,日本社会存在一种叫做「空気」的东西,它是一种无形的群体压力,它并非明确的规则或法律,而是日本社会中弥漫的一种氛围,引导甚至支配个人的行为。
他认为,日本人的决策往往不是基于理性或个人意志,而是被这种「空気」所左右。而这种空气,也跟严肃的秩序相关联。
在「空気」的主导下,日本人在地铁上不敢说话,拿伞的时候必须伞尖朝下,回到家里也要服从秩序。这一类的秩序感,去过日本旅游的朋友,应该都有体会。
无论是社会的规训,还是自我的要求,日本人承受了更多的秩序要求。但是,在生理层面,日本人与其他国家的人并没有本质区别。因此,过度的压抑总是需要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而情侣酒店,就是日本人在性方面的释放口之一。在日常压抑的表象之下,他们需要一个封闭的异质空间,去摆脱社会秩序,释放自己的压抑,解放自己的人性。
尽管情侣酒店在中国,从未达到它在日本的高度。
但它一定程度也影响了中国的酒店业,比如钟点房(时租房)这种形态。
1996年,我国首家经济型连锁酒店锦江之星在上海开业。进入21世纪,国内经济型连锁酒店的发展进入高速时代。2001年,如家成立,2005年7天和汉庭成立,我国迎来了经济型酒店业的高速发展时代。
而这些酒店在正常入住之外的一个标配,就是钟点房,通过这种业务模式创新,酒店的日开房率可以达到150%、250%甚至更高,大大提高了单个房间的盈利能力,让廉价的房间也能产生高回报。
但是在此之外,情侣酒店却从来没有成为中国的主流。这背后的原因既跟社会特点有关,也跟商业角度有关。
中国人最缺空间的年代里,酒店业并未兴起。而当经济型酒店开始四处开花,房地产也迎来了高速扩张,人均居住面积在短短二十年里实现翻番,没有给情侣酒店的发展留下足够的时间窗口。
况且,国内酒店也不可能像让日本那样,完全忽略入住者的身份信息。
这都导致情侣酒店在中国,并不能很好切中社会的普遍情绪,很难成为一个主流业态。
早年国内的情侣酒店确实也有高端化和连锁化的尝试。
比如万爱情侣酒店,曾经在40多家城市开出店面。创始人之前接受采访的时候曾说,万爱的房价相当于同区域四五星酒店的水平,但是从这些酒店的现状来看,它高端化的目标,并未真的实现。
此前,杭州情诗酒店,同样是一家有格调的情侣酒店,据说这家酒店光是设计费,就达到了100万元,定价也在800到1500元之间,但是这家酒店近几年还是倒闭了,在订房软件上也已搜不到任何信息。
归根结底,商业是一个讲究因时制宜,因地制宜的事情,没有一概而论的公式。如果说情侣酒店,是日本压抑社会的避难所。那么中国社会深层的欲望,必然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体现。
唯一不变的,是人类共同的底层欲望,食色性也,吃喝拉撒,商业永恒的主题莫过于此。
主要参考资料:
《Japanese Love Hotels: A Cultural History (Routledge Contemporary Japan Series) 1st Edition》
by Sarah Chaplin (Author)
《性心理学》[英] 霭理士
The Rise of Love Hotels: Pleasure-Seekers to Penny-Pinchers
羞答答的情侣酒店生意,羞答答地开
单身综合症下的日本情侣酒店|界面新闻 · 影像
time.com
www.nytimes.com
开房经济学 让人心跳的国内钟点房市场 - 执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