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先发
“当年横下一条心,来做这件事。其实心里,只两个念头:一是保全自由心性。我是乡下人,在荒滩沟壑、野荆野棘中放养成人,自在惯了,散淡惯了,这两样丢不得。在高墙深院的机关干过几年,天性告诉我,不该活在那里。二是该当去做真正自主的事儿了,不能再任由权力决定价值。之前做事,依令而行,令行禁止,生存价值被一根隐形的白线划定了,甚至是由别人漫不经心、随意界定的,而我改写不了。这样的生活,没有我想要的那般鲜活,没有一种在人世间的腾挪感、纵深感。那年,我刚刚迷上烧青瓷,一腔躁动的创造欲,完全无处安放……”
王志伟讲的“当年”,是2003年。“这件事”,是他决意要辞掉在浙南一个山区县的公务员岗位,半隐山林,立窑点火,烧造龙泉窑青瓷。
“当时我在一个乡镇税务所当头儿。哈,算是卢梭的同行吧,其实白居易、范仲淹、塞万提斯,都做过税官。我喜欢的当代诗人叶辉,也在基层做过收税员。”从一个制服笔挺的体面人,陡然变身为灰头土脸的平头窑工,从公门中领饷,到自己刨食儿,这一下子的身份逆转,像在变戏法,显然刺激刺痛了身边人。村头担粪浇菜的父母忧中加急,接连病倒。每日接送孩子上小学的妻子,更是慌了神。熟人们则无端揣测,流言满街。王志伟一度被困扰到神经衰弱,夜间不能安枕。“情绪过后,自我冷却下来,想了又想,心里越来越定。慢慢地,真就有了‘楖栗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的胆气。现在依然庆幸,当年跨出了那艰难的一步。”
午后,忽地落了阵稀疏冬雨,很快又止住了。乙巳蛇年春节之后,首次遇雨,谁料竟是在这儿。昨日晚间十点多,才从安徽坐了高铁过来。从地图上看,这里算是括苍山的余脉。王志伟带着我们,到这片叫原垄湾的低山坳涧,寻他曾住了十六年的烧造大棚。正月末的山间,风仍有点儿割脸。轻薄白雾,正从灌木丛间升起来。山道湿漉漉的,泥砂缝隙中似乎还残存些冰渣冻屑,踩上去,嘎吱作响。这儿的河道有个好名字,叫浮云溪。顺着坡度平缓的山势,攀行不过百来米,就见到一小片灰扑扑的建筑,简朴又黯淡,跟山脚下装点了些的农舍比,丝毫也不起眼。左边,青石打底空心砖砌墙、盖着浅灰石棉瓦的简易棚房,正是当年的烧造车间。右边是一家三口租住的两层小楼,看上去,多年没人住了,台阶和门槛上,青苔厚积。朽坏剥漆的木格窗口,散出失神空洞的眼光来。在我老家皖南山区,溪流出山的平垣处,叫作水口,常有人烟聚集。这些年,人去山空,荒弃的老屋群落乃至整个的空心村,并不少见。站在这儿,恍惚就有点儿熟稔感。在烧造大棚与小楼间的空地,有两棵大树。一株泡桐一株苦楝,高拔雄壮,枝干如铁,在冷色调的天色映衬下,气质沉郁,越看越见神采。我们在树下抽烟、聊天、凝望。唐初,褚遂良曾有诗云:“远山酋萃翠凝烟,烂漫桐花二月天。”此时距炽烈的花期,估计还有二十来天。泡桐花苞裹在暗灰苞衣中,刚被小雨淋过,跟树冠树桠一起呈现凝重的石褐色。树下不远处,堆积着大片砸碎的青瓷残器碎片。这些残片,尽展龙泉窑的釉色之美,或如莹澈玉衣,或如乳浊凝脂,或似剔透冰块冻裂……经过多年的叶埋土掩,有些残片,已被踩入土中了。泡桐花,有白桐、紫桐之分,我问了王志伟,此株为白桐。我家老宅边上,曾有株大紫桐,枝桠遒劲,未叶先花,远望如小朵绚烂云霞栖于枝间。泡桐花瓣形似喇叭,色淳壁厚,在冷冽早春,是最见风致之花。想一想此处,空山弃屋,偏僻山道静如襁褓,白桐花落,覆于青瓷残堆之上,该是怎样一副好景象呀。
烧造棚房,其实是一主一副两大间。棚内狼藉一片,地上架上,胡乱弃放着垫饼垫圈、匣钵、火照等窑具,未用完的瓷土、泥坯、各种造型的残器等等。我们蹲在地下翻捡瓷片,釉色如此丰富的龙泉残片,让人眼花缭乱:粉青、梅子青、蟹壳青、月白、米黄、灰青、茶叶末、乳浊釉、墨青……最出我预料的是,王志伟在此烧造,用的竟然是电炉。直到踏入大棚的前一瞬,我一直本能地觉得,在山中立窑,应是在山体上拓土筑脊,搭建像古时龙窑一般的窑炉,伐木为薪,以柴烧造,才见本色。谈起这个,王志伟嘿嘿一笑说,我从不拘泥于怎么个烧法。电炉的温控相当精确,龙泉之妙,首在釉色,温控越是细微,对釉色之层次呈现,就越精准,干吗要弃用呢?古人以眼力来辩火温,难免失准,其实是迫不得已哦。
“泥土,仿佛生有敏感的触须,有密布的神经末梢。夜里,当我独自拉坯,手掌轻抚着旋转的泥胎,直觉告诉我,一场微妙的、只可神交意会的对话正在发生”在王志伟的眼中,龙泉、云和、松阳等浙西南诸县,是匠人心中的天赐窑场,青瓷的一个命定之地。瓯江众多支流之畔,裸露的瓷土矿脉,尤其是珍稀的紫金土资源,在春夏有充足的雨水浸润和高温蒸晒,在秋冬经受霜雪与低温的沁入,小气候氛围的酿成,与古籍中诸多有关“千峰翠色”的记载,让他确信这片土地,注定要与烧造的熊熊炉火重逢。王志伟清楚记得,坐在大棚中,开始拉坯烧造的第一夜:“棚中安静极了,只有山坳中虫鸣与风声传来,依稀还闻到草木的腥气……泥土在我掌中旋转,内心酝酿了无数遍的梅瓶造型,正在快速形成。我像听到在瓷土与我掌心间,有一种含混、神秘的低语。泥土想说些什么?或许,它也只是在感叹我们终于相遇了。那一刻我心里特别安宁,我知道这将是我一辈子要做的事。这么多年,从未犹疑过一分一毫。”
一家三口刚进山时,最担心的,是两桩事。不幸的是,很快都来了。首先叫他们心惊肉跳的,是这一带山间毒蛇多,什么短尾蝮、五步蛇、白头蝰、原茅头、银环蛇呀,尤其是竹叶青蛇,听上去就凉飕飕的,让人头皮发麻。这种蛇神出鬼没,从房梁上、门缝里、窗台上,甚至是灶火烧得正旺时,从旁边干柴堆里,冷不丁就窜出个尖脑袋来。有一回,王志伟发现卧室门缝中,不知怎么就夹住了一条竹叶青幼蛇。当天,孩子放学回来了,穿着一双塑料拖鞋,满屋子遛达,全身都裸露着,幸亏没踩到这条蛇,否则真不堪想象。“不光孩子,其实我这条命,也是白捡回来的……”因为地质原因,在雨季,常有巨石滚落到这片山坳中来。这个恐怖秘密,他搬来半年之后才发觉。王志伟领着我们,转到烧造大棚的后侧来。离棚壁三米多远处,一棵合抱粗的古柳树,牢牢抵住一块深褐色椭圆巨石。巨石直径一米五的样子,怎么估算也得一两吨重吧,以它伴随泥石流从高处奔泄而下的气势,夷平房屋,应当只在顷刻之间。“第二天早上我一见它,就大惊失色!前一个夜里暴雨倾盆,雷电交加,我在大棚中专心烧瓷,哪里听得见它滚落的声音?真该为这棵救命的老柳树烧几炷香啊。谢谢这冥冥之中的天意。”
记不清多少个夜晚,他彻夜在大棚中度过。有时并不烧造,他洗净了手,沏一壶茶,只是枯坐着,闭目倾听。一无所思地坐着。回忆,冥想,倾听……
棚顶仿佛消失了,漫天倾泄的星光静静泄地,也充塞着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一种无以名状的宁和、自足弥漫全身。纯净无瑕的釉色,正是这冥思之色,也是这颗心的色泽。你忽地觉出一种“词穷”,找不到一个词或一些句子,来描绘它,语言不能呼应此刻妙至巅毫的感受。“久久凝视一件青瓷,有时,你没有获得什么。真正难言的快乐,是它让你忘掉了一些东西。”坐得久了,甚至忘了躯壳的存在,本来互相隔绝的感官之力,忽然就相互贯通了。《黑池坝笔记》中说:“孤月高悬。心耳齐鸣。见与闻,嗅与触,出与入,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心脏可以摘下来点灯,五官混成一体。我若开口,便是陷阱。”
那是一片感觉与思虑的空明地带。斩棱去角,无锋无芒,戾气、躁气、意气都磨去了,只剩一派的宁淡、冲和。笔已离去,而墨痕仍缓慢地、几乎不被觉察地向空白中渗透。空白,正欲呈现它所深藏的一切:你仿似可以听见一种颜色,嗅到一种声音,目睹一种滋味,舌尖似品尝到了沉静釉色凝成时,一种极为轻微的蠕动……小径无人风吹过,空忆当年梅子青。16世纪,当龙泉青瓷首次来到巴黎,莹体玉质之美令法国人惊叹不已,因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匹配它,巴黎人便以当时风靡欧洲的名剧《牧羊女》主角雪拉同的青袍来代拟,“雪拉同”一说,沿袭至今。
两阵小雨的间歇,王志伟领着我们,又攀登了一截山道,踏入他对外人几乎秘而不宣的“瓷冢”紧依着庞大山体,以大块麻石、混凝土筑起的一座巍峨圆顶石堡,忽地从层叠茂密的树藤中现身,赫然在目。隐蔽性还真的挺强,在百米之外,就见不到它的踪迹。石堡外壁苔痕遍积,平添了沧桑感。但若说是古堡,其实欠些火候,细考一下它的历史,也就短短的六七十年光景。
我们奋力跃过一米多宽的山涧,扒开过膝的荒草野刺,来到石堡门洞之前。门洞不足一人高,许是太久没人进来,王志伟折腾了好久,才打开锈痕斑驳的门锁。我们猫着腰,进到堡内。一抬头,瞬间就被堡中雄浑厚朴的气息震撼了。约有二十来米高的阔大穹顶之下,弧形内壁砌得严密笃实,高处开了几扇小窗,林间暗淡光线射入,堡中氛围显得神秘、沉郁。石壁缝隙,缓缓滴着从山体渗来的泉水,每落下一滴,都像在异常沉寂的空气幕布上,割破了一个小口子,一种奇异的洞穿感、沁透感,直入心底。我们站在堡中讲话,隐约又沉闷的回声嗡嗡传来,宛若置身在一个与俗世隔离了数千载的孤独世界中。
石堡本是一处隐蔽的战备油库,当年应是堆满了储备原油的铁桶。王志伟进山烧窑没几年,赶上四座石堡被清空了,他迅捷地与有关方面签了约,租下这几处废弃空间,安放他每日烧造出窑的瓷器。
谁也未曾料到,新瓷出炉入堡,竟是神来一笔!瓷器置入石堡后,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在衰老。器身的釉裂中,很快就长满了老气横秋的黑线、灰线,犹似经历了千百年光阴磨洗一般,沉积着时间冲刷的独特痕迹。据说,是石堡空气中某种霉菌的杰作。完好的瓷器已经移走,堡中弃置的瓷器残片,累积如丘。我们兴奋地爬上小丘,翻拣着心仪的残片一种久违的感受,蓦然回到心底。小时家贫,又逢贫乏年代,本无闲书可读,好在家乡小镇有个做炮竹的传统手工业。做上好的炮竹,须以旧书废纸切碎后的纸屑为原料。于是,在城中被视为“毒草”清剿的海量旧书,堆积到了各家鞭炮作坊的仓库或空场上。我爬上书山,乐而忘返,夏夜,常在那儿睡上一觉才回家。今日在“瓷冢”,比往事更深一层的,是此刻的心疼不已,这莹澈似冰、积釉如玉的残片,未破碎之前,该是什么样子?这是个无法也无须追究的憾事,正如我们不能回溯断臂之前的维纳斯。意外的是,我竟然拣到了一个毫发无伤的黄釉龙泉双鱼洗。带回家后,浸泡擦洗,它焕然如新,在石堡中长成的沧桑一味,若非底款刻写的志伟二字,隐然南宋之物也。
“山是退隐的,也是自足的”……四座石堡,多年陪伴着这个孤独的烧造人。酷热的仲夏夜,他常拎着把小竹椅,带上一小壶自酿的老酒,坐在石堡里面,自斟自饮几杯。微醺后,有时在小竹椅上就睡着了。石壁上慢慢渗出、凝成、落下的水滴,清泠如振弦,“或许,这就是我的《广陵散》”。石堡外,或是春日的杂花生树,或是秋日的枯荣交叠,年复一年。这样的时刻,我想,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人了。
“瓷冢”中的残片,多数是他着意摔碎的。几年前,一个穿着老式蓝土布对襟衫的中年男人,站在山涧边,捧举青瓷决然砸碎的视频,在网络一度引起热议。众说纷起,有人说可惜了,以这般品质,随手择取一件,到市场上能换几顿不菲的酒钱。有人说,白费了这储量日稀的好瓷土。也有人斥其刻意博眼球。“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宣示:非精品不足以示人。要与时代的粗制滥造之风决裂,更要与自己身上的平庸时刻决裂”。
“什么是你所谓的平庸时刻?”“没有自我创造的时刻,都是平庸时刻。大家知道,龙泉的巅峰在南宋,这些年,一些人夸我直追南宋、手与宋齐。我常问自己:我,在哪里?复制南宋,谈不上创造。我将众人之议,当作一场对自我的棒喝:活在任何外在力量阴影之下,都是平庸时刻。”这的确是一个矛盾:匠人的日常生活,可以是“隐”的,但作品一定是“显”的,它必须直面时人的争议与挑剔。二十年间,王志伟带着两个弟子吴建平、项望龙,累计烧造了三万余件青瓷,其中多数,已化作“瓷冢”上的累累骸骨。
地分南北,物性各异,烧造一道,可见分别。在釉色上,北人尚白。那是地阔天高的流云之白,雪覆千里的山河一色之白。李贺说:昆山玉碎。北人在唐宋间,烧造如霜似雪的邢窑定窑。南人尚青,远山黛青,阶上苔青,梅子熟青,茶芽嫩青,浓时淡时,各有传神表达。王维说:空翠湿人衣。南人由汉至宋,烧造越窑龙泉。在风格上,北人长枪大戟,情绪舒张,往往以瓷作书,论俚俗人伦,教化世间。我曾在北京地摊上,遇过一方宋代磁州窑残枕,枕上白地绘黑花,书写词牌“山坡羊”全词:“风波实怕,唇舌休挂,鹤长鹤短天生下。劝渔家,共樵家,从今莫说贤愚话。得道助多失道寡,愚也在他,贤也在他。”在论史,也在度人。以前在书上读过一段:“静中藏一个争字,忙中藏一个亡字,祸中藏一个口字,稳中藏一个急字,忍中藏一个刀字。”说是弘一法师的话。我立时不信。弘一怎么可能掉入这样的机心与皮相。后在一个元代瓷州窑瓶上见这几句,印证了我的猜测,这大概就是乡间私塾先生课徒教子的话。南人内敛,埋头在细微处,追求极致之味,醉心于美的呈现,烧造犹如自度。北人的率性潦草,有时别具风味,我见过一个宋时淄博窑黑釉小瓶,做得粗粝,瓶身铁锈色迅笔写“王二”两个字,似是窑工大醉之下,信手写来,洒脱随性,真是耐看。南人在青瓷上极少写字,除唐代长沙窑外,只偶如龙泉窑工,在盈盈如春水的盏底,刻上“湖滨遗范”一类字样。
譬如画鱼。北人之鱼,是磁州窑盘碟瓶罐之上,黑白分明、刀法凌厉、相凶体硕的大鱼。我见过一件绿釉长枕上的鱼,足有两尺多长。南人之鱼,是景德镇的元代青花中,穿行藻荇之间、身段柔软的灵动之鱼。桃花流水鳜鱼肥,瓷上不肥。龙泉之鱼,往往只有拇指大小,两两相望,游弋于积水般明净的青釉之中。
单论技艺之精湛,南北窑口,少有超越宋时的湖田者。湖田窑刻娃娃纹碗,在轻薄如纸的胎土上,塑捏成形,烧至一千两百度高温而不变形脱样,已是大不易,窑工更要以尖细竹片,在这薄胎之上,刻划线条繁缛的人物花卉。一群憨态可掬的胖娃娃,嬉戏穿行在茂密的花叶丛间。最难的,是面部表情的处理。刻划时,须极速而流畅,着力均匀。力度稍过,便会刺破瓷胎,力度稍有不足或有丝毫迟疑停顿,线条便深浅不一,滞涩立现。顶级湖田窑瓷器几乎是脱胎透光的,举灯一照,稍有败笔,一眼即知。这般工艺,真可称鬼神惧惊,不积十数年以上的苦功夫,岂能如愿?
瓷之烧造,以火炼土,千锤百炼,所要铸出的,远不止于器物的实用功能。由唐入宋的烧造,更非单纯的工艺杰作,而是嵌入了时代的文化密码。它以釉色为经,器型为纬,书写着汉人对宇宙秩序的敬畏,对生命本质的叩问,对“道器合一”的诉求。杜甫写“大邑烧瓷”,不仅“轻且坚”“白胜霜雪”,更要“扣如哀玉”。比如青瓷一脉,如果说唐代陆龟蒙写越窑烧造“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还是在取法自然的阶段,那么,宋徽宗的“青瓷喻道”,就已经将青瓷烧造作为人神沟通、天人交互的媒介了。南宋时,更为推崇“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审美,南北诸窑,大多摒弃了唐代金银器的华丽,以单一釉色与极简造型,呈现“大巧若拙”之境。釉面如玉的质地,也暗合“君子比德于玉”的伦理追求。定窑白瓷的素面无纹、建窑黑釉的深邃静谧,以极简的视觉语言,营造“虚空生白”的禅意空间,深化中国人对“空”与“无”的哲学思辨。奇妙的是,钧窑的蚯蚓走泥纹、哥窑的金丝铁线、吉州窑的鹧鸪斑,本为烧制中的缺陷,却被宋人赋予诗性命名,转化为对不完美事物的包容与重构,瞬间就别开生面了。
我有个持续多年的小习惯。每晚入睡前,选一块我在天南海北收集的瓷片,靠在床头,用聚光手电筒慢慢品看。
瓷之深味,在纤毫之间。在强光束中,小小瓷片,分泌出滋味万千。有时观色:湖田窑的“遥望洞庭湖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钧窑的“赤岸杂云霞,绿竹缘溪涧”。10世纪时,周世宗柴荣曾有句:“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这是对烧造理想的精粹表达,柴窑缥缈无证,汝窑烧造只有短短二十年,真正把“这般颜色”烧到绝妙之处的,大概只有龙泉窑了。有时辨新老:好的老瓷片,历千载而如新。器物之老,远不等同于感官中的陈旧,更不意谓着肮脏。在地摊上,常见小贩子用鞋油狠擦在仿品上,以新充老,顿觉幼稚可笑。有时品余味:这个自是难度大了一些。龙泉的冰裂纹,像冰面之下的深层发生裂变,澄澈而见层次,通透的厚积感,将南人之青,与耀州窑汝窑等北人之青,一下子区分了开来。时代的审美风尚,对烧造的影响很深,雍正一朝,短短十三年,但雍正瓷器的独特韵味,上别于前朝康熙,下别于后朝乾隆,几乎一眼可辨。
宋瓷之美,基本只框定在有宋一代。宋时烧造,追求寒花步步结、言言彻底清的澄明之境。汝、龙泉、湖田诸窑,都施单一色釉,型制简约守拙,内蓄仁静,精神上是汉文化明儒实道一脉。元清两次外族文化浸入后,单纯趋向繁杂,弃拙而逐巧,讲究装饰性,汉气大体已毁,虽后来多次“摹宋”,像乾隆甚至自己动手画样,以宋为师,终如久病者想入禅定,却止不住地喘着粗气,不复得其真味。
有一年暮春,和王志伟一块儿在田野考古。龙泉窑址附近的田间,青禾涌伏,春风沁人心脾。春雨过后,用脚在山道或田埂上用力一踢,往往就有宋元瓷片翻出。这些瓷片凝光聚色,在黝黑春泥间,格外惹眼。弘历曾有句,“火气全消泯,泑光益润滋”,形容瓷器的润泽。王志伟从技术角度,给我阐释过这种润泽:釉层中,有细密层叠的气泡累积,气泡对光线的折射,呈现为釉色,传递给人的触觉,就是“抚之如小儿肌肤”的润泽感。
“器物会自己开口,告诉你它的来历与秉性。”我们围坐在书房的蒲席上聊天,喝茶。四壁的木架上,摆放着不同时代的龙泉残器。“我们对每个时代的瓷器,为什么不会错认?就是因为它们在自语,将自身内在的一切都吐露出来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倾听。让室内的每一件物体说话。让紧裹着这些物体的大片空白说话。”瓷之道,也正如诗之道,像《黑池坝笔记》中的这一段:诗并非解密和解缚。诗是设密与解密、束缚与松绑在一个容器内同时诞生。让这个缄默的容器说话。好诗的基本特性是,它提供的不是内容的恒量,而是变量。对单纯的人来说,它是单纯的。对复杂而挑衅的阅读者,它是多义的、多向的、多变的。
烧造,对瓷土的处理,一如写诗对字词的处理:历经选土、粉碎、淘洗、沉淀、脱水、陈腐、拉坯、素烧、上釉、装匣等七十多道工序。粉身碎骨,出入水火,方有新生。我在龙泉街头闲逛,听到一些颇具意味的传说:制作上佳釉色,需采集七种乔木。开春砍伐的苦槠木,富含碳酸钾,能使釉面呈现玉质光泽;谷雨前后的马尾松,含硫量最高,煅烧后的灰烬,带着蓝紫色虹彩;山民们用来熏腊肉的乌桕树枝,其灰分中的磷酸钙,会在窑变中形成星芒状结晶。最神秘的当属长在古窑背阴处的地衣,这种蓝藻与真菌的共生体,经茶寮坑酸性泉水浸泡后,竟能析出类似钴料发色的靛蓝物质。说给王志伟听,他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只告诉我,他的釉水中,除了添加草木灰,还加了一种叫“狼衣”的蕨类植物灰烬。
首度与王志伟论瓷,大约是在十五年前。某日,我在北京琉璃厂一家瓷杂店中,遇见一个宋末元初的龙泉窑敛口钵。钵体较大,直径三十四五厘米的样子,手头有点沉。遍布器身的冰裂纹,让我一见倾心。龙泉冰裂,多见于砖红色胎及米黄釉瓷,因烧成温度较低、还原气氛较弱所致,算是偶得的天成之美。这只钵,釉的表层光洁柔顺,在深层却密布细鳞蝉翼般开片,像寒潭的冰面被重捶了一下,炸裂又通透,一捧起,就不忍放下。遗憾的是,钵的口沿,有个小磕。当年,我患有完美主义轻度发热症,过于计较外貌外形,一时心下嘀咕,犹疑不决。那时还没有微信这样的即时通讯手段,我抓紧拍了几张照片,从邮箱中,传给了王志伟。次日清晨,他回复了四个字:百年难遇。这四字激醒了我,我立刻再去寻那店主。可惜,已有明眼人,抢先下了手。
我惆怅满怀地坐在琉璃厂街头,抽了一个下午的闷烟。其后好几年,这个钵的冰裂纹,就像在我脑神经中炸裂了一般,挥之不去。真是一种折磨。幸运的是,这次在王志伟师徒的博物馆中,见到了大量冰裂纹残片。仿佛是那个失踪之钵,碎成了许多的小块化身,前来寻我。
聚光灯下的展柜中,半数是他三十多年的收藏品。最醒目的一批展品,是他费尽心血淘来的仰韶彩陶、马家窑彩陶,距今五千多年的新石器时代珍稀遗存。“既然是博物馆,一定要有源头性的东西。”当年,为了买下这些彩陶,财力上捉襟见肘、又一向耿介的王志伟,四处求人,借下了两百多万巨款。他的抱器轩展馆,却因此构建了一条从史前彩陶到现代青瓷的完整脉络。在展厅内逗留的两日,我越发感慨于浙江日渐完善的底层文化生态:王志伟座落在云和县、龙泉市的两处展览空间,超过三千平方米,竟是地方政府无偿提供的。他因此有了余力,邀请古琴、书法、绘画、文学、昆曲等领域名家,渗入到他的青瓷叙事中来。这个空间,有了一种多声部的交响。“瓷的烧造,其创造力来自传统文化中诗、文、戏剧、建筑美学等多方位的深度浸润。如果看不见这一层,瓷的匠人,无疑是患上了审美的白内障。”
在王志伟的青瓷作品中,最入我心的一件,是龙泉簋式炉。簋,是青铜时代盛放熟食的容器,也是当时的尊贵礼器,史有“天子九鼎八簋”之说。他的簋式炉,从商周青铜簋的式样中捕获了灵感,气质上却又全然不同,尤其是在螭耳的重构、莲瓣顶盖的变形设计上,令人耳目一新。“虽源于簋,但它已脱胎换骨,是一种新魂灵的器物。”这些年,他从高古祭器中,得到的启示尤多。他烧造的琮式瓶,取法良渚玉琮;贯耳壶源自商周青铜器;鬲式炉效法三代礼器,通过青釉烧造的转化,延续了他“悟道于器”的路子。闲聊中,我建议他将宋代《宣和图谱》中所载器型,比如樽、觚、角、觥、彝、卣、罍、瓿、卮、缶、豆、斝、鼎、簋、觯、匜、簠、爵、鬲、方鼎等,全部重构并烧制一遍。烧造之道的传承,并非要回到古代,但又必须从那个起点出发。这个维度的实践,需要警醒的是,过度依赖前人经验、间接经验,我们的“观看”和“倾听”能力,因此大大削弱了。
“我们目睹的月亮上,有抹不掉的苏轼。我们捕捉的蝴蝶中,有忘不了的梁祝。苏轼和梁祝,成了月亮与蝴蝶的某种属性,想一想,这多么荒谬。我们应做的,是什么呢?目光所达之处,摧毁所有记忆,在风中噼噼啪啪,重新长出五官。”“当然,要抛弃袭古思维。每一种古老器型中,在当代沸腾生活的审视下,都包含着一种古老的敌意。每一种镕铸在器物中的历史意识,其本质,也都是与时俱新。关键是我们如何赋予它新一轮生长的能力和更具活力的生命周期……”
“在这个过于逐巧的时代,真正要强化的,是一种笨拙的功夫。”下笨拙功夫,正是王阳明讲的“事中磨”。有一些磨砺,看上去,似与烧造无关。比如诗,王志伟大量研读当代诗歌,对诗在语言领域的激进探索了如指掌。他与叶丽隽等本土诗人的交往相当深入,甚至动笔修改儿子的诗作……“在青瓷烧造中,不能丧失了诗的声音。”虽然有了徒弟们的加入,他的烧造活计却从不脱手,“要保持手心与泥土的交谈,永不断绝。断了,再续,有时会难以为继。”在新的烧造车间,他一边操作,一边给我做些阐释:梅子青釉的温控,比粉青釉要高三十度左右。但釉色之美,不是靠知识凝成,依仗的是极微之处的经验把握。我到达的当晚,正巧撞上了一桩趣事。应一家博物馆要求,他仿烧一批当地出土的西周原始青瓷。他和徒弟们埋头数月,反复试烧,终于出炉了相对中意的作品。他拿了一件青瓷钵到上海,请业界公认的专家们审看。一位专家审视半日,指着钵上深嵌入胎的锈斑,说,确定是西周之物。王志伟坦白道,是仿烧品。专家再次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如果这是新器,我就当众吃掉它。王志伟没敢再去反驳。他心定了,看来这次仿烧,终没辜负朋友重托。
龙泉的当代烧造,深陷于多重困境之中。同质化严重,文化表达趋于浅层化,都令人困扰。有些是过度逐利引起的,有的则由于匠人的创造力不足,下笨拙功夫的人更少了。“我也在自身困境之中。当然,也唯有向困境索取动力,才有破局立新的可能。”在淅淅沥沥的又一场小雨中,我们隔窗看雨,说着仿佛永无尽头的“事中磨”:以具体事务,以难事苦事,消磨存在的焦虑。这些年,大家都有点累了,逐渐也更加明了,“事中磨”不是苦行僧式自我折磨,而是以行动、反省、再行动的循环,实现生命力的螺旋式上升。
你觉得这个时代还容得下隐士吗?我问他。
“在大数据透射之下,无处可遁,不浮到网络生存中来,就算是隐身了。哪里还需要隐入山林呢?”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