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郭彩荣
后来,和郭从愿兄长交谈,是2023年秋天的一次华人社团内部聚会。
那时,整个华社都因为治安的持续恶化而人心惶惶,一些POGO(网络博彩业者)人员横行华社,掳人绑架、贩卖人口,社会秩序逐渐失控。有位蔡会长在会上疾呼:“作为华社的侨领,要发挥带头作用,登高一呼,给当局压力,还华社一个朗朗乾坤!”
郭兄位于嘉宾席,面色沉稳,会后的晚宴间,串桌捧杯间,低声与我交谈。他说:“风浪虽然大,但总会过去。华人走到今天,不会这么容易倒下。”
没想到,现实竟是如此的反转。
2025年4月9日,我从菲律宾商报的报道里,确认了那个令人无法接受的消息——菲律宾钢铁大亨郭从愿被撕票了。
以下内容,转述自菲律宾商报:
菲律宾警方证实,郭兄和他的司机亚曼尼·巴比溜(Armanie Pabillo)的遗体,于当天早上6时在黎刹省罗德礼艺斯(Rodriguez)社Macabud描笼涯的草丛中被发现。
两人身上有明显捆绑痕迹,疑似曾遭受酷刑,脸部被胶带缠绕,尸体被装进尼龙袋,用绳索捆扎,草率抛弃在路边。警方下午2点15分接获通报,3点半左右确认身份,并通知家属。
郭家在劫案发生后曾多次支付赎金,第一次和第二次共计6000万披索,在某赌场现场交易。最后一笔高达1.5亿披索的赎金,在案发前一日下午5时交付,三次支付合计达2.1亿披索。
绑匪说着普通话,承诺“放人”,可郭家等来的却是警方带来的噩耗。
郭兄是在3月29日失踪的,那晚他原计划出席一场宴会,却突然音讯全无。4月1日,他的雷克萨斯LM350被人弃置于计顺市Bahay Toro描笼涯。据当地居民透露,是两名穿连帽衫男子弃车离去。警方事后追查,却再无实质进展。
据说,郭家曾托人求助于数位“江湖大佬”,希望能靠关系寻回人质。但这场拯救,终究未能换回郭兄的平安。
据福建日报报道,2024年11月27日,永春县将举行世永联大厦落成典礼,那是郭兄带头捐资500万元修建的,又一座他“叶落归根”的见证。而他1985年至今,已累计向家乡捐款超过2000万元。
那一年的他,还在憧憬叶落归根的喜悦;而如今,已阴阳两隔。
警方目前尚未锁定幕后主谋。
坊间有一则未经官方证实的消息:郭兄可能被卷入一场涉及非法博彩集团的报复。
据bilyonaryo.com报道,有某非法博彩集团曾与郭氏租赁其在布拉干省(bulacan)的大楼,并支付数百万美元定金。后因交易破裂,该集团要求退还50%款项,遭郭氏拒绝。
绑匪讲普通话,赎金赌桌交易,线索指向某些“熟人作案”,却无人真正落网。
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悲剧,在“正在调查中”的冠冕官话下悄无声息地沉入菲律宾的档案堆中。
我是在洛杉矶时间9日一早看到微信群里这个震惊的消息——“郭从愿被撕票了。”
我盯着这句话看了几分钟,旋即,又有人发来了据说是警方停尸间里的受害者照片。
看着照片,冰冷的尸身,怎么都无法将那个举止温和的老大哥联系起来。
“撕票”这两个字,在以往的笔者公众号内,曾多次出现,对于那些发生在新闻里不认识的人,被绑架,杀害,我们会非常愤怒和害怕,愤怒的是,惨无人道的绑匪,收了钱不放人,害怕的是,总是担心,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以及朋友哪一天也会遭遇这样的惨案,家属全部满足绑匪要求支付赎金,可是盼来的是面目全非的遗体……
突然,在微信里看见绑架案的受害者,是你认识的人,一起碰杯喝过酒的人,一起相聊甚欢的老大哥,那感觉又完全不一样。
他不是路人甲,也不是偶然被盯上的机会目标,他是乐善好施的太平绅士、侨领、企业家,是一个见过很多风浪、也避开了很多锋芒的人。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避开这一劫。
非常心痛,那么好的一个人,给家乡捐款了2000多万善款的人,绑匪在收到钱以后,竟然不给他一条活路。
绑匪撕票无人性,菲律宾的社会治安更让人失望。
勇闯南洋,40年黄粱梦一场;魂断异乡,2亿赎金命难偿。
在菲律宾华人的语境里,“撕票”这俩个字不止是暴力的代名词,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命运残酷。
我是在2024年移居美国的,离开马尼拉的那一年,整座城市已经明显变了样,疫情后的经济失速,取缔POGO让一群菠菜从业者狗急跳墙,加之政府有关部门的不作为,让绑架和赎金的消息,几乎每天充斥着菲国华人的社交圈。
刚来美国时,我常常想念马尼拉的味道——Binondo街头油滋滋的炸春卷、午夜Jollibee的炸鸡香气,还有那群熟悉的朋友。
但这些思念,慢慢被微信群里一则又一则的“谁谁被绑,谁谁被撕票”的消息冲刷得淡了。
郭丛愿的事,其实并不是孤例,小马总统上台后,言之凿凿还社会朗朗乾坤,保证华社良好营商环境,取缔负面新闻不断的POGO,随之而来的是马尼拉绑架案件数量直线上升,尤其是针对华人的精准绑架、局部撕票。
在帕塞开汽修的朋友告诉我,他所知道的来修车的客户里,有人已经被绑两次,有人直接在厂子门口就被架到面包车里,不知下落。
他说:“我们已经习惯了。”
这句话最让我不寒而栗。
“习惯了”,是马尼拉最危险的词。
来到美国后,很少写有关菲律宾的消息,但是对于生活过七年的地方,依旧是异常关心,有关绑架的新闻,荒诞至极的文字一抓一大把。
顶级贵族学校里被绑匪切手指头的华人学生,绑匪有下落了么?
几名华人绑匪的余党,公然在绑匪首脑被警方押送路线上劫狱,与警方光天化日下枪战,比警察还猛的火力让警方现场吃瘪,这些绑匪都落网了么?
更不用说更早些时候,那被灭门的华人家庭,那些收到大使馆通知,来菲认领尸身的亲人泪两行,呼吁当局抓住凶手,这些有结果了么?
这样的例子,不忍枚举,而每每这样的消息公布于众,社交媒体下的留言满是嘲讽:“电影都不敢这么演。”“警察能脱了干系么?”
而真正让人心寒的,是菲律宾警方和司法系统面对这种暴力,居然依旧一副“我们正在调查”的标准回答。
没有后续。
没有追责。
没有希望。
身在异国的我,看着照片里的冰冷尸身,仿佛回到了那个潮湿闷热的马尼拉傍晚,朋友告诉我:“在这里,最没用的就是报警。”
那时我不信,如今我信了。
对菲律宾的华人来说,最大的悲哀不是经济的风险,而是安全感的崩塌。
你可以不做高调的生意,不出门交际,但你没办法控制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绑匪名单”上的一个名字。
有绑匪专门收买你的司机,家佣,蹲点你家的具体信息,有绑匪追踪社交媒体,知道你家有几个孩子,什么时候出门,开着什么车。
你越是低调,他们越觉得你“好搞定”。
而警方……很多时候,不仅没能力保护你,甚至可能是地下产业链条上的一环。
眼角微凉间,依稀遥念那个坐在晚宴席间,端着一杯酒,听我们聊天的郭从愿,一众侨领聊天间,有一侨领笑谈:“你说,以后会不会真的绑到我们头上?”
我们都笑了,但没人当真。
那天的风很大,宴会大厅的灯光,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如常明亮。
如今想来,那光也是冷的。
宗亲两个字,在移民世界里,本来是微弱而模糊的联系,但在此刻,它成了一种无法忽视的宿命感。
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祖辈在风浪中南迁,在菲律宾立足,几代人打拼出一个行业、一个名字、一块根基。
但如今,一切似乎正在被慢慢掏空。
有人问我:“你还会回菲律宾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那片土地上,还有朋友、挂念、回忆,还有Binondo的炸鸡排和Pasay的海滨落日。
但也知道,那个让我安心外出、敢一个人晚上开车回家的马尼拉,已经不在了。
它被“习惯”吞噬,被沉默吞噬,被一具具有名无名的尸体和一件件无人追责的绑票撕成碎片。
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写下这篇文章,为我熟悉的郭从愿兄长,为我熟悉的马尼拉,为那个我们曾经深爱、如今却只能远远望着的地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