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老师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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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秋老师永别了我们,对我和这次赴巴黎参加国际戏剧节的同志来讲,更为沉痛,因为砚秋老师给中国戏曲歌舞团排的《赠剑》是他最后的艺术创作。砚秋老师作为一个共产主义战士和表演艺术家,他的崇高的道德品质和勤恳的创造精神,将永远成为我们的表率。他离开了我们,他的精神却永远活在我们中间。

我一开始跨进戏剧生活,就得到砚秋老师的教诲。这次赴西欧,砚秋老师又亲自为我们排《赠剑》,这是我终生不能忘记的事。沉痛悲悼之际,我追忆起了砚秋老师在从事艺术事业上的刻苦精神。

砚秋老师和焦菊隐老师创办中华戏曲学校,他们合作得很好。那个时候,他们两位就主张消除戏曲里的迷信部分,并做到净化舞台。《汾河湾》的老本子,薛丁山不想去打雁是为了夜梦不详”,预示着他后来被打死的命运,程、焦两位把这句迷信的台词,改成身体困倦。当时,舞台上还有捡场的,他们要求学生穿着干干净净的制服上台去捡场,这的确比一般戏园子要净化得多。我们学生演戏,向来不许用脆垫,所以我至今演《玉堂春》都不用跪垫,唱完戏一点不吃力。用今天的话来讲,程、焦两位老师办中华戏曲学校,可算是他们的一块戏曲艺术革新的试验田

脍炙人口的程腔是砚秋老师一生中的精心创造,他不仅继承发展了传统的唱法,而且吸收了西方歌剧演员蓄气、放声、收音的技法,戏曲界把这种吸收称为偷艺,砚秋老师苦心钻研使他得很成功。不仅如此,程腔之所以受到赞誉,更在于砚秋老师是用唱腔来刻画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内心世界。

程砚秋《鸳鸯冢》

为痴情闪得我柔肠百转


《鸳鸯冢》里姑嫂两人那场戏。王五姐的【反二黄】,砚秋老师说既要使现众听得见,又要表现她是个有气无力的病人,行腔到转弯的地方要徐缓上升。这戏,嫂嫂一边哭,五姐一边唱,嫂嫂的哭音要搭调,要和五姐的戏配合,所以嫂嫂这个角色也不好演。

砚秋老师还说,《玉堂春》里苏三出场时的几句【摇板】,应该抓住观众,但更要把她当时恐惧的心情表现出来,否则虽然也可能住了观众,可是戏就没法往下演了。

我知道,砚秋老师每个戏都做过这样精致的布局,布局安排得很有道理。他创造了程腔,不仅讲究行腔用嗓,而且对打击乐、胡琴、过门都作了一系列的革新,例如表现悲怨的唱,腔的结尾处很低沉凄婉,若是重重的的一锣,多么不和,这里的也一定要与唱腔搭调,轻轻地打出带着余音的——……”声。

程砚秋《玉堂春》


砚秋老师在表演艺术上的成就也是很卓越的,他这次为我排《赠剑》,充分显示了他在表演艺术上的才华。

《赠剑》里百花公主出场,老演法是唱着上场,边唱边舞,砚秋老师改成不唱不舞,吹牌子出场。因为上场时边唱边舞,给人对百花公主的第一个印象不够庄严威武。这样一改,把百花公主的气度染得很好。砚秋老师丰富了百花叫江华佑背书的一节戏,记得这一段戏里昆曲本中原是没有的,这里加得很精彩,不仅表现了百花公主和江华佑的关系——她不是一般的丫环,而是公主特别喜爱的贴身侍女;并且把这场戏加得更充满喜剧色彩——江华佑的兄弟海俊躲藏在这位威严公主的闺房,江华佑越想掩盖这件事,公主越要她背书,她越背越急,等到公主恼了,拍了一下桌子,藏在桌后的海俊忽地惊了起来。喜剧性加强了,戏的逻辑更合理了。

砚秋老师觉得公主应尽量摆谱,渲染她的娇气,不轻言擅笑。公主出场前,安排了江华佑掩藏海俊时的焦急慌乱,也就是为了衬出公主的威严。前面对公主的烘托,更反衬出她爱上海俊后的娇媚神情了。等到海俊对她有些轻佻时,她就认真生了气,甚至拔出剑来,公主这个人物就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的。她三次掏翎子看海俊,只是微微一看,既是少女的娇游又是公主强烈的自尊。砚秋老师在排《赠剑》时,他要求我们把身段用得含蓄,十分的身段要蕴藏着十二分的含意。他说对戏曲动作的运用,应灵活掌握,同时要给观众一个欣赏思考的准备,欲进先退,欲高先矮

我们常常这样想,只有动作多才能更好地突现人物。其实,这只是一个方面。砚秋老师的技艺精湛,就在于他不但在动中能揭示人物,而且在静中能把人物的思想感情演得毫发毕露。他演《碧玉簪》“洞房”一场,新娘坐在一边,新郎一夜不理她,人物是静止的坐着,即使有想起身的动作,可是马上觉着不好又坐了下来,但她的思想让人看来是清楚不过的。舞台上没有台词的静止,对戏曲演员来讲是严格的考验。砚秋老师在这一点上表现出的艺术造诣,不能不使我们佩服。

砚秋老师的动作是非常讲求起承转合的,我们常常忽略这点。我演《贵妃醉酒》,手伸出去是的,可是收回来时常忘了,也就是忽略了合——回原。他的唱,也讲求起承转合,他对有些学程腔的同志就提出过批评:唱了半天,耍了半天腔,尾声没有收好,那你整个白费。

刻苦钻研使砚秋老师在艺术上达到自成一家的峰巅。俞振飞先生告诉我,当初罗瘿公介绍他到王瑶卿老先生那儿去学戏,瑤卿老先生看到这个又高又瘦的学生,听到他起来又冒调,很不满意。可是砚秋老师并不灰心,他哪怕在老先生那儿听到一点一滴,哪怕是数九寒天,他都在院子里围着水缸走来走去,哼着念着,直到背下来为止。老先生见他不在身边,到处寻他,后来发现在院子里背戏,被他这种勤学苦练的精神感动了,就喜爱起他来。

有些同志以为程腔的特点就是每句唱的收尾用音,殊不知这是一种曲解,砚秋老师生前,就反对这种唱法,他说每句唱到最后一个字时,该放就放,该收就收,唱的收尾处,字眼该落在什么音上就落在什么音上。所以我们对砚秋老师的艺术,应该既有继承又有发扬。他常教导后辈,在舞台上的动作要大,但他自己的动作设计有时也并不大,特别是晚年体胖以后,他根据自己形体来运用动作。还有,他走台步时存腿,也是根据自己身子高来设计的。可得如果我们不去心領神会,不细心琢磨他的艺术,只机械地去理解,一味硬套,那反而是有负于砚秋老师的。我坚信砚秋老师的崇高精神和艺术造诣,将在我们这一辈和后进的同志们身上发扬光大,而他的精神永远在鼓舞教育着我们!

《戏剧报》 195808期  作者:李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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