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英国作家V.S.奈保尔爵士。这位祖籍印度的英国作家,花了大半辈子思索自己的家乡。三次返乡,写下了著名的印度三部曲,在印度,他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对印度的一草一木,文化宗教的感悟,却远胜于其他印度人。1962年,30岁的奈保尔第一次回印度,记忆与现实交替中,他开始思索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写下了《幽暗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之旅》。1977年,第二次来印度写下了《印度:受伤的文明》。1990年,第三次,写下了《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同年,被英国女王封为爵士。
你对故乡的回忆是什么?无论你少小离家还是成年漂泊异乡,故乡对于每个人,尤其中国人来说,都是一种扯不断的牵连。有一首诗里说“故乡的歌是一首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慎终追远”是漫长历史对每一个人的呼唤与连接。
奈保尔的笔触是深沉而细腻的,几乎平淡质朴的白描里张力极强,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印度的轮廓,像一幅幅色彩极其考究的印象画,淡淡的忧伤随着文字自然流淌。
在作者的回忆里,印度有悠久的历史,伟大的文化,深邃的哲学,博大的宗教。当飞机降落在印度机场的时候,作者彻底崩溃了。眼前的印度衰败而破落,到处都是乞丐,污浊的机场与街道,路上的人眼神呆滞,衣不蔽体,无论是旧日的遗迹还是英式的庄园,全部都像废墟一样残破陈旧。这是一个幽暗的国度,被神所遗忘,曾经的伟大与骄傲都变成了沉重的包袱背在了印度人的身上。
有一个场景很让人印象深刻,泥泞的路边是田地,田里被污水浸泡着,远处是一个破败简陋的草棚,一个佝偻的妇女在田里摘菜,那些稀稀拉拉,枯黄干瘦的小草一样的菜叶被妇女从污水里摘出来,准备作为晚饭。是什么把一个伟大的文明拉入了如此深沉的衰落与破败中。
印度的历史比中国更加漫长悠久,早期是印度本土宗教与人统治的古代印度;后来阿拉伯入侵,蒙古入侵,变成了伊斯兰的印度;再后来,英国入侵,又变成了英式的印度。印度身份角色的不同转换,带来了印度文化的变革,也变成了印度的沉重包袱。
印度的宗教冲突特别严重,佛教、印度教、伊斯兰教还有其他小宗教之间经常发生械斗乃至大规模冲突。数千年的岁月,印度像中国一样,吸收和孕育了诸多宗教,却没办法消化它们,于是宗教战争也一直是一个梦魇跟随着印度,一方面,大量的宗教经典流失,大量的文物古迹被毁,另一方面,印度被宗教与信仰割裂为了小块。2008年奥斯卡获奖影片《贫民窟的百万富翁》里,主角的母亲就是在开始的那一场印度教与伊斯兰教的械斗中被杀死,那个湿婆的脸至今印象深刻。宗教在这里不再是安抚人心的精神支柱,变成了使人疯狂的催化剂。
印度的种姓制度,森严的等级制度,从古至今,使得印度的社会结构保持了稳定。奴隶永远是奴隶,贵族永远是贵族,千年不变。这个比中国的世袭还要悲惨,那个农田里的妇人,世世代代都在这块土地上劳作,她的孩子也是。山上是地主的家——一个砖瓦房,同样的破旧,同样世世代代住在山上统治着山下草房里的人在同一块土地上种植那些瘦小的蔬菜。无论是佛教还是印度教乃至后来伊斯兰的入侵,都没有丝毫改变这种结构,几千年来,印度就这样被固定住了。近代英国的殖民,许多人想要摆脱种姓,即使在国外学习很多年,取得很高成就,回到国内依然被认为身份低微,即使一个高贵种姓的乞丐也看不起你。作者走在现代化的印度城市里,那些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和其他国家一样,可是他们依然无法逃避古老的传统的束缚,永远只能蜷缩在星巴克等一些狭小的角落里,对整个幽暗的国度来说,他们是如此孤独如此陌生。英国人走了,那些想要用英国品味冲破古老传统的人却低估了几千年积淀的深厚传统,最终也无奈的妥协了。每一个城里人都在这种多元文化的激烈冲突中找个夹缝缩起来,乡下,依然无视全球化与现代化,前辈们做什么我们依然做什么,就像那个妇女和她山上的主人。
印度的人,十几亿,千年重担,众生百态。伊斯兰教徒永远全身穿着白衣服,印度教人穿着印度传统彩色服饰莎丽。大批大批的乞丐赤裸着身子追逐外国游客。满街的人都神情麻木,固有的传统束缚了人们,规定了人们可以行与不可行,一切都有规矩,一切都早已定好。导游,当作者第一次踏上印度,就感受到了这里导游的两面性:一方面极度贪婪,另一方面又很忠诚。于是,你一方面被大量的骗钱然后享受到极差的待遇,一方面,导游又极为尽职尽责的帮你考虑在印度的各种问题而且保证不会让你错过任何你想看的。最近一部很受欢迎的小说《项塔兰》里,对导游的描写也是如此。这就是印度人,一方面处处受制于千年的传统,一方面,总是在夹缝里找出空隙,或逆来顺受,或圆滑世故。
印度的城市,处处都是矛盾。有现代化的摩登城区一如世界其他地区,四周却是破败的农村或者漆黑残旧的老房子。有光亮如新的办公楼和晦暗肮脏的旧房子互相依靠在污水垃圾遍地的街道上。也有豪华奢靡不可一世的富豪宅邸与落寞简陋的贫民窟比邻而居。奇怪的是,印度人很少为了这些不公平而奋斗,而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宗教这个印度曾经的骄傲,能挑起人群潜藏的愤怒。孟买等历史悠久的城里,就像中国的旧日江湖,妓女、皮条客、老鸨、盗贼、导游、小偷、贩毒者、吸毒者、走私者、逃犯、乞丐、卖艺的、小贩、教徒、赌徒……各色人在这些泥泞破败的古老的小房间里穿梭,为了各自的目的,法制松弛,自由而狂野,升华与堕落都在同一条街上擦肩而过,空气里都弥漫着罂粟与汗液的味道。
想起了余秋雨(虽然不喜欢这人)对恒河的描述,一个千年僵化的国度,依然在跪拜那些死去伟大文化的尸体,恒河已经由圣河变成了浮满垃圾与尸体的污染河,臭气熏天。古老伟大的传统已经萎缩变质,而千年的人民依然在默默承受着尸体的重量。又想起了中国曾经摧枯拉朽的一系列去除旧文化的大运动。如今的中国缺乏精神,因为曾经伟大的传统已经被去除的差不多了。而如今的印度则被千年的尸体堆积淤塞。一个伟大的国家必然有伟大的历史与传统,怎么继承与发扬确实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为什么作为一个故土的旅人,面对如此大规模的贫穷与破败能如此无动于衷?为什么印度人和自己一样冷漠,几千年了,为什么从未离开自己被束缚的土地,为什么从未思考自己的命运,或者说为什么从不相信命运?越走越疑惑,作者完全迷失了。
在英国的作者,憧憬着想象与记忆中的祖国印度那光辉灿烂的文化;在印度的作者迷失在这些伟大身影的影子与尸体里;回到英国,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现代与传统的激烈碰撞从未这样强烈过。作为一个文人,不是一个政客或者经济学家,奈保尔的心绪是失落而绝望的,疑问不仅没有解决反而深化了。自己与这个千年帝国的羁绊越发强烈了。所以在之后的岁月里,奈保尔多次回到印度,观察这个国家的进步与发展,落后与退缩。
有时候,乡愁是一种思念,这里,却变成了一种迷茫与错觉。那是一个梦么?记忆与现实,现实与记忆交错。乡愁里的愁,已经变成另一种说不清的哀思,也许,对故国的思念以及前途的思考乃至于文化的归宿,都融入了这种复杂的思念之中。
一个古老的记忆,一段漫长的历史,都变成了一种心底的痛与失落。自己能像其他人一样逃离千年传统的束缚么?印度到底意味着什么?传统与现代,文化的正与逆,一切都像谜一样吸引着作者继续去思索,吸引着我们继续去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