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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5年4月号
织霞山上
陈修歌
一
那天晚上,雪莹子请我去一趟她家。她说虫茧里有异响,一连几夜惊得人睡不好。我向她解释:这是正常现象,把茧子放置床头,静心等待一场梦吧。
“不,不是因为这个……你来一趟吧。”声音传输线那端欲言又止。我借助场景瞬移,进入雪莹子的房间。虫茧味道扑面而来——类似面包发酵的腐酸,还带有一丝草木清甜。未来得及识别三维图像,场景传输突然中断。眼前落纷纷一场黑白雪花,我的视觉从雪莹子的房间切换回织霞山。
我试图重新连接。“雪莹子,你关掉了我的访问权限吗?”
“没有。”雪莹子的声音像笼着一层雾气。雾气越来越重,她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了。我望向窗外,下雨了。海面宽阔,海浪啃啮着锯齿状的岩石,云层低坠着,乌蒙蒙欲同海际连成一片。织霞山坐落在峡湾里,每次出现风暴天气,山里的各类传输信号就会受到影响。
将长发挽进帽子,再套上厚重的防护服,我推开墨绿色的大门。一层层置茧架陈列眼前,上面饲养着普通梦虫。它们被排列成方阵,个头大小不一,有的是幼虫状态,有的刚刚吐丝,有的则缩在厚重的奶白色茧壳之下,等待出售。普通梦虫价格不高,贵的装在匣子里,要看它们,得再往里走。路上处处是暗门,最后的一扇通过地下河与密室相连。我撑一叶小舟,在几个漩涡处转了几圈,慢悠悠划向下游。立篙,登岸。AI萤火虫纷纷亮起尾灯,从河边沙土里颤悠悠起飞,把黑暗赶走了。
面前的一整面墙壁可看作一张置茧架。这里饲养的梦虫比较特殊,它们被装在一只只琉璃匣子里,备受呵护。通常来说,红木匣子代表实现发财的愿望,紫玻璃匣子象征名气的获得,水晶匣子能令有情人终成眷属,雕花金匣则可以将特异功能赋予梦中。就像青铜器用于陪葬帝王将相,大理石适合雕刻英雄,羊脂玉最宜圈住女人的腕子,我手中这只琉璃匣子自有它的适配之处——梦虫会为VIP客户编织与去世亲人相见的梦。
他们把我这样的人叫做“梦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不再做梦了。生物学家声称,这是因为睡眠过程中,不仅海马体和丘脑各行其是,连前额叶皮层也陷入沉寂——许多与做梦相关的区域不再产生交流——这符合进化论的要求,毕竟生物体要贮存更多精力去应付现实世界。但我的看法不同,这与我的老朋友顾伯达成一致。一切是因为人机接口的使用太泛滥了——一枚小小的芯片接入大脑,海量信息即刻传输成功。知识的获取变得轻而易举,而被省略掉的学习过程恰好对应着缺失的人生经历,这直接导致造梦因子有如空中楼阁,无所依凭。
一些东西在完全失去后,才显示出它的珍贵。人们做梦的欲望从枕头的里面、从天花板的中心、从百肢百骸里冒出来,尤其是在躺进夜晚深处的时刻。它们蠢蠢欲动,有了形状、质量和温度,于天光乍现后,化作一声声无尽喟叹。原来,一场梦抵得上黄金千镒……在梦里,人们可以度过童年写作本上“未来的一天”,变成一头虎头鲸在大西洋深潜,背着装备挖掘女神维纳斯的两条胳膊……梦关乎创造力的获取,情感的急救,还有潜意识里另一个自己的自由。哪怕一场无厘头的噩梦,梦醒后,也会让人生出感悟现实的真谛。
我并非拥有特异功能,真正在造梦的是匣子里的虫子。它们的出现与海底火山运动有关,是织霞山的独有物种。从它们口器中徐徐而出的那条发光的丝,能够编织游走在空间罅隙中的意识碎片,比如转瞬即逝的想法、永不落地的执念、抛向半空的情绪……更多的是一些记忆,宿主往往作古,它们便无家可归,终日在江河山川间游荡,被风撕扯得一片一片,有的就随海风飘来织霞山。在山上时间长了,我开始“看见”它们——无形无声,却能够使蜜蜂惊落沾满肚子的花粉,使树叶纷纷亮出银白色的背面。它们是一种“灵”,像小孩子似的喜欢恶作剧。能够“看见”它们,得益于我“织霞山主人”的身份,我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感受力。在织霞山,大部分时间我是在看书和发呆,听风观雨久了,颇得自然心法。有一次,我从客人送来的一套古书中发现这样的句子:
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呈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我拨开搭在额上的槲叶,去望天上的云彩,看看有没有龙虎状。傍晚,晚霞绚烂,怎么看都是一只凤凰,从北朝南飞,越飞越磅礴。此后,我喜欢上看云,逐渐地,我能从云象里卜出第二天来访客人的模样。一个黄昏时分,云象向我呈现出一位妙龄女子的相貌:柳叶眉,细眼睛,带几分媚态。第二天,雪莹子出现在我面前。真是货不对版:雪莹子长了双杏眼,蓄满天真,毫无风情。两相比对,我比她更像云象中人。我想,可能是我太孤独了,便把书上勾勒的美人投射到云彩上去了。
眼下这间密室,洞顶在不断渗水,有一些打在我的防护装备上,“砰砰”敲出鼓点;另外一些则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汇出一些神秘图案。我打开琉璃匣子,不知名的野花香味如一线清水流到鼻尖,凝住了。我便如堕蕊珠众香深处,忽然心神欲散。定睛细看,那只吃得胖乎乎的梦虫正酣酣睡着。它身体微蜷,一圈圈肉褶疏密得当,口器微微张开着,边缘沾满蜜粉,头角上的褐色斑点连缀得星座一般,颇有玄妙之气。琉璃匣子侧面贴有标签,上面标识着买主的信息。这只梦虫属于雪莹子,会为她吐丝作茧。
我用摄月花的花蜜来喂养梦虫。摄月花通体深红,拥有天生的大嘴巴和大肚子,摄食方式与乡野田畴间的猪笼草类似:心形笼盖和圈状笼唇分泌出一种蜜汁,引诱意识碎片跌入笼身,紧接着,笼身里的腺毛会对其进行吸附、解析、消化。有时候,我会听见琉璃匣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梦虫在咀嚼摄月花花蜜。
为了一场梦,买主们给我大量金银财宝作为定金。我久居织霞山,对身外之物提不起兴趣,只是觉得红宝石和蓝宝石间杂着搭配起来,挂在葱翠的矮松枝上煞是好看,而镂雕的金镯子,能将月色分解成无数亮闪闪的星子。我转动绿色猫儿眼,在一道道溢彩流光中思考出我接下来要收取的东西——人的记忆。
“给我一些你不想要的记忆吧。”我说。我看不惯有些人为所欲为的嚣张姿态,我得让一些事情公平一点。
面前的男人面露难色:“多少钱您尽管开口,我……我实在不想失去任何记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记忆和梦一样,无论好坏,弥足珍贵。
我不动声色,从他的紫玻璃匣子里取出一枚扁圆形的褐色虫卵,丢进脚下少米口袋花的紫色花苞里。它将如普通虫卵一般,接受风吹雨打,会不会长大全凭造化。
“不要。”首富脸颊不受控制地颤动了几下。最终,他割舍掉一段与前妻争吵的记忆。
当晚,我把这段记忆喂给一只普通梦虫。梦虫吐丝后,被一位年轻的基层公务员买走了。不久后,他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他梦见一个性感艳丽的女人掌掴了他。尖利的指甲划过脸颊,先是痛,再是麻。在一片愤怒与屈辱中,他突然感受到鞭策的力量。他说他要辞职了,与其在牢笼中抑塞困顿一生,不如到广阔天地中寻一番作为。
他走后,我端坐山顶思考良久。眼前如画卷般徐徐展开的,是变化莫测的流云和翻涌奔腾的海面,一轮红日正从海天交汇处浮出。过不了多久,整片海将被涂成红色,连同那几只无辜入景的白帆。了解这个流程,是因为我目睹过无数遍。我还要再看多少次呢?我不知道。我开始疑惑:我从哪里来?我是谁?为什么我要永远住在织霞山呢?
显然,我失去了这部分记忆。
二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向海面发射一束束锋利的光柱。我赶紧去测试通讯设备——全部恢复正常。但我仍无法与雪莹子取得联系。我蹲坐山顶,看那些光一点点黯淡、消弭,直到太阳像一只糍粑球滚进红糖粉里,沾染满身暮色。这些冒着烟火气的名词时常从雪莹子齿间迸出,她说山外的世界既精彩又无聊。
云彩飘走了。太阳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照出大海的裸体。多年以前,就在这样一个傍晚,丁达尔效应消失了,雪莹子背对着精彩又无聊的世界,出现在我面前。
我接待过很多顾客,没有一个像雪莹子这么难缠。雪莹子两手空空,又不肯离开。那次,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才检查好最后一张置茧架,爬上床欲要休憩。我的床安置在半只硕大的茧壳里,而这只茧壳由游丝一线系在一棵古银杏木的第十七根树杈上。刚闭上眼睛,我立刻感受到床在剧烈晃动。我以为地震了——海上地震时有发生。紧接着,有树枝“咔嚓”折断,这声音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分外清脆响亮。我探身往外看,一只黑乎乎的影子正顺着树干猱身而上。树太高了,又生得笔直。影子踩空了,翻身掉落,灰扑扑一声闷响,树林边大群潜鸟哗然惊飞。我立刻头皮发紧,睁眼对峙。暮色与真实的黑暗之间,又加重了一层雾气。
我不敢贸然下树。直到听到微弱的“哎哟”声,我才意识到始作俑者是雪莹子。
翻转腾挪,我身形如雀,几下跳落在地。这几年,仿佛胳膊和腿为了适应山上环境,相应地长了许多。我赶紧去检查雪莹子的伤势。好在秋风正晚,黄叶纷飞,地面就像一床松软的褥子。她除了两只膝盖被树皮剌伤外,并无大碍。雪莹子掉眼泪的样子有些动人。眼泪一大颗,圆润饱满,像叶尖露珠似的压过下睫毛。
拍拍她的肩膀,还是出言宽慰?有些人天生就会花言巧语,他们自恃聪明,总想以小搏大。我不是这种人。我想着我能做些什么,使雪莹子止住哭泣。
最终,我只能默默坐在她身边。雪莹子哭累了,环抱双臂,将头埋在两只膝盖中间,身体团成一只茧子。真想送她一场梦,但我不能。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是免费的。
“你想做什么梦?”我问雪莹子。我期待她回答:“随便什么梦。”这样一来,我可以给她一只普通梦虫。它不贵。这种梦虫摄取的意识过于散乱,又没有能力进行筛选重组。甚至有些普通梦虫终其一生,也编织不出一场梦。为了让它们生有所为,我经常讲故事——多是从《梦林玄解》《敦煌本梦书》等典籍中看来的。我为一只梦虫诵读:“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读完我可能内急,只得暂时离开。回来后,我重新翻开书诵读:“广陵人淳于棼被大槐国国王招为驸马,任南柯太守一职,历尽人生穷通荣辱。”梦虫口器微动,一根纤长的丝蜿蜒而出,凉津津悬在脖颈。我合上书,点点头。梦虫百爪挠动,开始作茧。这只茧子孕育出这样一个梦:“昔者大槐国国王之女庄周梦为胡蝶,得一广陵人为驸马。一人一蝶于南柯郡成婚生子,历尽人生穷通荣辱。”
如果雪莹子接受这样荒诞不经之梦,她可以用劳动作交换:打扫山路落叶或者清理梦虫粪便。
“我想变成女明星。这是我妹妹的梦想。”雪莹子缓缓抬起头。基于这句回答,我认真打量了她。除了眼睛大以外,她皮肤也白。总而言之,这张脸不适合做女明星。
“这种梦是量身定做的,很贵啊。”我长叹一声。当然还有其他方法——用记忆来换。但那是我对付某些人的手段,我不想伤害她。
“我有太多记忆了,我快受不了了,那么痛苦。求求你,让它们交换吧。”雪莹子不哭了,双手钳住我的胳膊不放。
“你会后悔的,”我说,“好吧,好吧,这场梦我送你了。”
“我随时可以还你。任何代价。”雪莹子下定决心。
为了编织雪莹子的梦,我翻阅诸本古书,最终在《玉合记·炯约》中查到魏晋时期有一美人“其人如玉,空教掷果盈车,当此春景融合,不奈乡心迢递”——粉丝们投送的果子装满马车,这种明星待遇定能使雪莹子心满意足。我接着往下读,发现美人名为潘安,是一男子。我特意嘱咐紫玻璃匣子里的梦虫:记得把人物换成女性,脸蛋要够美,给她起名叫“雪莹子”。梦虫眨了眨眼睛。它被喂养得很好,能够通灵。
雪莹子捧着梦寐以求的匣子被我连夜赶走了。望着远去的帆影,我打开数字孪生通讯,联系到我的老朋友——顾伯。我让他赶紧上山。顾伯将织霞山智能管家带去维修,整整七天了。再不送回来,恐怕要出大乱子——再多出几个雪莹子这样的疯子,我招架不了。本来,负责织霞山夜间巡逻任务的是几架无人机,它们利用红外热成像来监测山上是否有入侵者。后来,我听说无人机早就落伍了。山外的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一台智能管家足以胜任各项复杂任务。我托顾伯帮我订购了一台。
顾伯在每个周三上山。他购买普通梦虫,乐此不疲。偶尔会买到空茧,但他毫不介意。顾伯说年轻时候(那时梦还没有消失),偶尔早上醒来,压根不知道昨晚是否做过梦。说做过吧,竟一点儿没记得;说没做过,可是眼睛、鼻子、耳朵、舌尖……每一个感官都被打开过似的,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梦的余味。
“有时,梦就该是这样的。”顾伯很满意。他须发尽白,皮肤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足够多的皱纹。红润的脸颊和炯炯有神的双目,多年来殊无变化。我怀疑他买到过长生不老药,毕竟顾伯喜欢尝试新事物。可他明明如此智慧、豁达,谈吐间看淡生死,从不多费力气追求什么“量身定做的梦”。有时我会留他喝上一顿酒。酒至酣处,他评点那些割舍记忆去换梦的人——“真是傻瓜。”
后来,每周来一次织霞山的除了顾伯,又多了个雪莹子。
第二次上山时,她已经做完女明星的美梦。与我预想的不同,雪莹子看上去并不满意,脸上时不时浮现出失落的神色。
“做女明星一点也不快乐。”她摇着头。
“好吧。你可以选择一些别的梦,比如发财,或者交一个帅气的男朋友。”
雪莹子没有接受我的提议,她表示她还要继续做女明星,就当是代替妹妹体验人生。“把我的记忆拿走吧。”她一脸诚恳。
作为梦媒,我没有理由再次拒绝。我取走了她的一段记忆。那是一场失败的恋爱,男孩不仅骗走了雪莹子的泪珠,还上手打她。一只梦虫在消化这段记忆时,两根触须抖了抖,像被噎了一下。
后来几次,雪莹子割舍了童年时弄丢小狗的记忆、念书成绩太差被老师批评的记忆、与闺蜜闹别扭的记忆……这些不愉快的记忆几乎被拿干净后,她又割舍了和爸爸去儿童乐园的记忆、第一次接吻的记忆、和女伴爬山看云海的记忆、她某一次来到织霞山的记忆……有些记忆迫近当前了。
终于有一天,雪莹子双手捂着头,她说她记不起该如何称呼我。
“没关系,我没有名字。从前你也没有正式地称呼过我什么,”我一边安慰她,一边交给她一只匣子,“这是你想要的,你会看见你的双胞胎妹妹。”
“我能认出她吗?”雪莹子问我。
“当然。是她整容前的样子,我替你看了一眼。嘿,你俩长得挺像。”我说。
为雪莹子编织这个梦并不难。她带来不少双胞胎妹妹的物件:衣服、化妆品、用完一半的肥皂……还有一封遗书。据雪莹子描述,这个叫秋穗子的女孩,胆子很大,为了变美、当上女明星,申请去做AI人体器官移植实验志愿者,身体半数器官都换过一遍。
“这跟变美有什么关系?”我问。我以为秋穗子换掉的是脏器和肝肾。
“皮肤是人体最大的器官,”雪莹子告诉我,“整张皮都换掉了。不止如此,她的眼睛、鼻子、牙齿……换了个遍。我翻她房间时发现了手术告知单,真是疯了。”
“最后成了吗?”
“没有。AI器官在秋穗子身上滋养出不同的自我意识,各自占山为王,相互排斥。”雪莹子哽咽起来。我难以想象,秋穗子身上出现过怎样一幅盛景。是吃饭的时候嘴巴张开但牙关紧闭吗?是左眼睛想数数星星但右眼睛始终耷拉着眼皮吗?这太残忍了。
秋穗子崩溃了。她控诉AI器官移植彻底毁了她的人生。不光是自身难以忍受的排异反应,还有网上的各种指指点点:人们咒骂器官移植医生和志愿者们罔顾伦理、心灵扭曲。最终,秋穗子撒手一切,她走了,她想要一个称心如意的下辈子。
“我有直觉,妹妹还在这个世界上。她很想念我,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雪莹子说,“如果有可能,让梦虫编织出妹妹现在的样子吧。我想看一看。”
我没把握,但我答应了。那块被秋穗子用过一半的肥皂正散发着山茶花的香味,清透而温和,却惹得我鼻子发酸。
三
我决定出山。
往常,大脑里也会冒出稀奇古怪的念头,催促我离开织霞山,到外面看看。但我从没付诸实际。我身体内部总传来不明原因的痛感,有时还会像老旧家具似的不经意间发出戛然一响。这时,我必须静卧,在山气滋润下,某些秩序恢复如常。我担心离开后,下次发病没得救。但这次我顾及不了那么多,我必须要知道雪莹子到底怎么了。
首先,我得给自己做一只筏子。在智能管家的协助下,一棵百龄橡树从树心处訇然中开。我望着雪白而新鲜的半截橡木,改变了主意——掏空树心做一只橡木船,应该更舒适安全。在滩涂上行走的时候,我踏到一张面目不清的油布——这是被客人充当雨衣后遗弃在这里的。我刮掉油布上附着的一排排贝类生物,冲洗掉淤泥和水草,将它铺进橡木船里,用于防潮。我得做一支桅杆,或许还需要两把船桨……直到脚底踩到一条腐烂一半的粉鲑,我看见泥地倾斜,直冲冲贴面而来,天和地旋转着倒了个儿。原来是我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进了淤泥里。被摔清醒后,我不禁哑然失笑——一个主宰做梦大权的人物,竟像野人似的在这里为了伐木造船而愁肠百结。
我把这件事当成下酒菜,讲给顾伯听。顾伯脸上闪过一丝警惕。我劝慰他: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边说着,我站起身转了一圈,腰间系的一串串铃兰花随之旋舞。这种装扮是我从雪莹子的一场梦里窥见的——女明星引领时尚潮流。顾伯向我举杯:既然要出去看看,何不乘坐他的一叶扁舟?
海浪舒缓地涌动着,月亮徘徊于斗牛之间。肩胛被海风拂过,像生出一对隐形翅膀——一切都很轻盈。顾伯走在前面,投下一个坚硬的影子;我跟在后面,瘦小的身体完全没入他的影子里。我回头看我的影子,单薄、柔软。但我秀发飞扬,像鸟雀扑扇翅膀,这部分影子活泼而坚实,好像超出了某些“界限”。我快步跟紧顾伯,好让我的整个影子没入那片坚硬的黑暗。
“上船吧。”他伸出一只手,要拉我一把。那是一艘摩托艇,尖头尖尾,涂满绿色,像一只矫健的蚂蚱。一踏上踏板,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后倾。好像我踏上的是一个空气与重力都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被虚空承载的世界。太飘忽了,我有些发慌。
“不踏实。”我说着,退回地面。
“这大概像我做过的一个梦,”顾伯捋着雪白的胡须说,“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就是在下楼梯时,突然踩空了,小腿抽筋似的抖了一下,把我吓醒了。睁眼一看,我这不还在床上吗。”
“我不是怕。”
“我知道。我是指无论上不上船,你都在这颗星球上,在月亮的光辉里,”顾伯收回手,自顾自地戴上摩托艇头盔说,“你需要成长,之后才能想明白一些事。”
“那我不走了。时机未到。”我说。并非出于赌气,而是我感到一股力量在将我往回拉扯。这也是一路上我决不回头的原因。我担心看到织霞山耸立的山顶,成排桦木的锋利树梢,灯笼般高悬的鸟巢。我会想到我的茧形房子,渲染成一片红海的摄月花,被精心呵护着的梦虫……它们吃饱了吗?我很快就回来吗?我还会回来吗?它们……这里的一切,怎么办?古老的责任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把我摁住,使我寸步难离。
我摆出一副任性妄为的嘴脸,给顾伯讲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大口地吞咽海风,再大口地呼出:“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然后我目送顾伯离开。发动机轰鸣着,摩托艇身后划出一股小小的尾流,状如火炬,中心炽白,继而向外滑展出墨色的浪峰。
好在第二天,雪莹子终于上山了。
她看上去有些狼狈。嘴唇发白,不停地打着哆嗦。她的衣衫湿透了,亚麻色头发蜷曲着披挂在脸上——像是淋过一场雨。
“船翻了。我游过来的。”雪莹子接过一张毯子,裹在身上,目不转睛地直视我。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转过身去冲摄月花花蜜水。
“怎么回事儿?我联系不到你,担心坏了。”我感到有泪水要从眼眶里流出,我控制不了它们。我把这归于激动,尤其是听到船翻了的消息。这是否意味着,雪莹子在短时间内不能离开了?
“我把信号传输密码忘掉了,好在最后在一本笔记本里翻到了。”雪莹子表情复杂起来,半是后悔半是自责,还夹杂着埋怨。我移开视线,去逗弄匣子里的梦虫。它抬起半截身体,朝我不停地作揖。沉默了一会儿,我问起秋穗子的事情。
“梦到她了吧?”
“没有,”雪莹子摇摇头,“我一直没做梦。梦虫在茧子里大闹天宫,后来再没声响了。我怀疑它死了,想让你到我家看看。”
“你知道的,我不出山。”
“嗯,你不去,我就得来了。”
“怎么会没做梦呢?梦虫吐丝的时候我见过。那场梦里,秋穗子在和一个白发老头讨价还价。”
“白发老头?是谁?”雪莹子问我。
“不知道,”我说,“白发老头一直背面示人。”我本来要拿顾伯作比较,两人身形差不多。但我突然想到,虽然雪莹子和顾伯同是织霞山的常客,但他们一次也没碰过面。
“那我妹妹……你看见她了吧……现在的样子?”
“没有,”我说,“秋穗子披散着头发,脸被完全遮住了。不过,你可以在梦里掀开她的头发。可惜你没能做梦。”
“好吧,的确很可惜。”雪莹子说,“她应该很美,像你一样。”
“你也很美,”把摄月花花蜜水递给她的时候,我低头望见杯中正映出我的脸,一条眉毛不自然地挑了一下,挑出一条涟漪,“你比我美,比所有的女明星美,你有一颗美的心灵。”一个隐秘的念头在我心中闪现,从内部无休止地啃咬起来。我自责:欺负“美”就等于犯罪。我又为自己开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雪莹子有罪。
我拉着雪莹子,从一排排置茧架间穿梭而过,我们两个人的身影在淡灰色的墙壁上游走,时断时续。我带她参观密室,打开一只只匣子,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它们的材质和妙用。过去的时光在我眼前显现,像滑过一条珍珠项链,每一颗的纹路都是我劳作留下的痕迹。最后一颗珍珠总要从头串起,形成一个闭环,免于掉落。我被这条项链圈了这么久,该换换人了。我撷来一朵摄月花,放到雪莹子鼻尖前,好让她记住这香味儿。毕竟人生一世,奄忽若飙尘,真正永恒的反而是一些无形之物。雪莹子终于主动摊开手掌,接纳了一条胖乎乎的梦虫。
“这只梦虫和上一只一样,能让你见到现在的妹妹,”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就用你这次上山的记忆来换吧。”
我顺利拿到了雪莹子的这段记忆,将它喂给一只普通梦虫。雪莹子坐在我身边,一只手肘支着膝盖,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的记忆像一幅流动的画面,在梦虫的口器处收拢成一束水线。我设身处地地看见了:雪莹子置身海上,闪电先于雷声而来,海浪掀起一道道高墙,被狂风反复地推翻、重建。雪莹子的小船在浪尖上颠簸,无法前进分毫。与其说是船翻了,不如说是她弃船而行。她像一条闪着银光的蓝点马鲛,一头扎进深刻的波浪里。雪莹子是游泳健将,所有风景都因她的游泳速度而连成一片。海风呼啸,海水迸裂,那真是她最自由的时刻。
“你真厉害啊。无法想象,拿到这个梦的顾客得有多开心。”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雪莹子转过头说,“我只充当中间人的角色。真正厉害的是梦虫和这个劈波斩浪的女人。”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来到织霞山的。随后,雪莹子重新盯着梦虫,嘴巴不自觉地跟随着做起咀嚼的动作,复又止住,朝我粲然一笑:“成了。”
“这个梦好,游泳健将呵,你会满意的。”雪莹子向我展示,正如我向她展示过的——一条丝从梦虫口中吐出,越来越长,有的部分隐逸了,有的部分出现了,那是因为五色日华正在丝上来来去去。
我刚转过身,她又叫住我:“瞧,我手心里还有一只。幸好它自己作了茧,没被我捏死。送你吧,就当咱俩有缘,交个朋友。”
我接过了它。“世界上没有免费的东西,万万记住,”我把一串金钥匙挂在雪莹子的脖子上,它们可以打开织霞山上的任何房间。“我用这个来交换。”
夕阳西下,织霞山被照耀得像一座圣洁的金字塔。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滩涂,来到海边。海浪把我的橡木船冲刷得光溜溜的,脚踩上去会打滑。一脚,又一脚,我尝试着踩踏实了,借助一股巧劲儿,扶住船帮坐下来。我要等涨潮,也可能是退潮——我没有办法使船远航,必须要借助海水的力量。
我等到了这个时机。过程不算煎熬,毕竟夕阳还未落山。半面天空,晚霞开遍,我习惯性地测起了云象。龙虎状、凤凰状、仕女状……全部被我推演一遍。我发现云彩的形状全凭我内心所想。
空气中的灰色颗粒愈加粗糙、密集。晚霞快被赶尽了,拉扯间化作丝丝缕缕,缠绕着、交错着。多像梦虫在吐丝,在织一只巨大的茧。起风了,橡木船加快了行驶速度。用不了多久,它将冲破这只茧。突然,我感到心脏脆裂,像一只山核桃被捏碎了。我侧卧躺下来,将呼吸拉长,直到痛苦隐逸。再抬头看云时,我发现云就只是云了——我失去了那种感受力,我不再是织霞山主人了。
手中捧着梦虫,我既忐忑又愧疚。海风呼啸,我的头发被吹得凌乱,湿哒哒地糊在脖子上、脸上。为了让心里稍稍安定些,我对着织霞山起誓:一定要好好做这个梦,去掀开秋穗子的头发,替雪莹子认真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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