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经历炼丹术士的一生”(节选)
文/贺嘉钰
一边跑步一边狂想,对,这就是我喜欢的日常生活中的清晨,保光村隧道,赤栏驴桥,向阳楼,歇会亭,小澴河堤,天下风景在吾乡,吾在吾乡写文章,契诃夫拿他的草原樱桃园,鲁迅翁用他的百草园三味书屋,也不换。
只是一一列出所见,可是,真温柔啊。是啊,都不换。我喜欢舒飞廉笔下这股笃定,它让我有点相信,那些邻人仍在梦境草木轻轻舒展的时间里,叠合于黑夜内部的秘密在走向山野更深处,它们对一个想看见的人,有更深的召唤。使我感到愉悦的,还有一派漫游中不时闪出的天真。舒飞廉在文章里写日常,在小说里写梦。这个梦,是现实的重重倒影。写小说时,他常常有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招呼的可爱劲儿,才不管那个“我”是否有着完美人格。比如在小说《盗锅黑》里,涂丽丽口中的“哥哥”,映照的大约就是如他一般从小澴河村走向大城市的男人,还比如武侠里的“飞廉大人”“木剑客”。他让“我”以各种分身行走在虚构,领一个有时并不关键的角色,安静旁观,一直目睹。他为自己造了许多个平行的梦,这里面,有一种最大的天真。
可是舒飞廉自己讲,“我是世故和天真打架”。
小说:细笔织锦,逝去的,也将温和落座
这“架”,和舒飞廉在武侠小说里敷衍出的高手过招、村子里小镇上忽然发生的肢体冲突,都不一样。那是一个人和自我在最微小刻度上的对峙,放在写作上,就是写作者带着力量和自我不断商榷、比试甚至反抗,以文字重构感受而时时不满。是的,“对峙”还是一个写作者的不满足和不甘心,他不愿在叙事的直线上一条道俯冲下去,而心仪着拐弯、迂回和一切事物的背面。
他写东西,总是要转到另一面,到另一个地方去。
读小说之前我大约知道,舒飞廉的工作,职业,热爱都妥贴对位在一起。他的知识系统与趣味养成,从某种称奇的脉络上来,那些童年读到的故事包含着日常里最高浓度的惊奇,召唤他写作。对故事的着迷兑现于写作,在他,是要将来自故事的惊奇和安慰,化作有着完整形态与观念之美的作品。只是,高度自觉会不会让写作支配于技艺而让渡着感觉,多了雕琢而少了混沌呢?
我是带着好奇来到他云梦泽半真实半虚构的世界。按下武侠不表,舒飞廉写下发生于乡野的小说其实不多,它们关于小澴河流经一带村庄和小镇里的诸种小事,关于那截小小接壤地带承起的生老病死如何茂盛地长雪融般逝,关于怀抱肩扛起了种种小事的具体的人。他将很多生活经验给了那些具体的人,真实的递与让他的散文与小说之间有相近气息。可是,这些小说并不是装了故事的散文。在散文与小说之间,舒飞廉走出一条中间的路。
这样的小说《云梦出草记》里有八篇,这几年,也有中篇短篇陆续发表着。可就在这有限里,我遇到了读小说的愉悦甚至惊奇。读到《盗锅黑》与《团圆酒》时,我一时找不到别的文本来对应,也找不到准确表述来描述我所体会的惊喜。所以,下面关于舒飞廉小说的读解,只是一种试试看。
舒飞廉的小说是一片锦绣,甚至那尤为美的,在织锦的背面。小说里的句子是织锦的线段,一派细密里,条条线段都有自己的去往和意志。带着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去的直接、简洁和准确,没有别的路,它们安静,织出辉煌。
一个小说家,可以将大地上的事和被细事网起的人,写得多细密动人辉煌呢?《团圆酒》,是锦绣。即便许多小说里他写下的总是那几个人,是讲了又讲的旧事,可是,舒飞廉的小说是不能划水一般囫囵着去读的。
《团圆酒》里讲故事的人,学群也就是“我”,大多时候,像是把眼睛搁在了人物的肩头,他以一个目睹者所见,将乡野细细看过。有些时候他也会将自己亮出来,好像对叙事的完满有点儿心虚,那些他感受过经历着的,能好好兑现在叙事里吗?
《盗锅黑》和《团圆酒》的写出,意味着,他能。这样两个溪流无尽静淌、大雪泽披万物般的中篇,向我敞开小说新的可能。
他写的,确实不过是乡土里长出来、跑出来、过出来的人、事和日子,可是,写的同时又造出了“气”,是“水气、云气、地气、夜气、巫气”的混合之气,它推送着、锻造着进入于此的生灵万物,这样的气将造出不凡,比如,会吸引一头黑驴闯进云梦泽小澴河的天地里,牠就“领着一头黑猪”,两个生灵,将端端站在黑天白地的风雪夜里,目睹人间一切。
所以,将舒飞廉的这类书写归类在“乡土小说”序列里,是偷懒。他写具体的人和事,笔意里,复活的是一种已经消逝或行将远去的乡村生活图景。细小的欢喜,忽然的忧伤,纵使悲凉,也绝不置人于困厄无望,因为那自大地升起的夜气,将带来安慰。
他笔下是一座被“途经”的乡村,是人一遍遍走过、行动其间的村庄。他常常写一个人走一段路,走过多少遍,也还能看见新风景。比如走在河堤上,元英婶妈就会想起从前和如今挖河堤这件事,现代技术的加持更改了乡村生活的秩序,但似乎也难说哪样生活是更幸福的。舒飞廉的人物就在“这一块邮票大小的乡土,大概在中国南北部的中点,也在东西向的中点,沪蓉高速公路与京广铁路线”的交汇处,在小澴河边的村子里,走来走去,过他们的生活。他的细笔,就收集着这片乡土上几个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事,这几个人,在相互关系里浮标般上下游移。
如果说《盗锅黑》写出了人,《团圆酒》便写尽了事。只有一件事,一件关于“团圆酒”的事。
一个人渐渐稀少的村子,还留有谁?为着什么,离开的人在一个夜晚从四面八方来?如果《团圆酒》的故事可以被转译,大约包含在这两个问题里。但是,不能再解释了,所有笨拙转译之于这小说,都是损失。
舒飞廉让他的人物在村子里山林中,怀着心事,好好地走,遇见人,就停下来说说话。元英婶妈去找木兰,由梅家塆的土坡走上小澴河堤的这一路,是这座村庄第一次被看见,这片“簸箕大小的田园”在乡野万物的舒展响动里,慢慢敞开;寻驴的楚平又向村庄的深处去,走远的黑驴指引他穿过草木荆棘,那一路,是以人烟渐趋稀微荒芜的今日,倒影几无可追的逝去;还有“我”接林墨从机场回村子奔赴“团圆酒”盛宴,风雪夜里,漆黑深处的一点儿光亮正是关于生活的微小又盛大的愿望的能指……小说里有这些一遍遍的“走”,村子的此刻与往日就在细节里一点点茂盛起来。这些细节溪流般向一个方向去,驱使叙事的自在婉转里,显示着作者强大的细节“收集”与“安顿”能力。
元英“与树堂瞎子讲一早上”,“与木兰混一上午”,“又遇到多嘴多舌的楚平”,团圆酒的几桩准备,基本就完成了。接着可以多问一句的是,元英在村子里遇见的几位都是谁呢?是木兰,这样一个去城里带孙子和媳妇有了羁绊卷起铺盖回到村里的妇女,只有回到村子,她才最自在,只有在她自己的土地上,才最舒坦,这样一个人,在房前屋后种下瓜果蔬菜都带着欢天喜地;也是树堂和楚平,是因某种缺陷而不曾离开的人,他们顺应着自己的命在土地上藤蔓一般坚韧地长起来。五万余字篇幅,小说里有十几个人,舒飞廉以他们的行动流映出过往与身世,也召唤他们,向一个夜晚去。
为抵达这场夜,人从四面八方穿风雪而来,大地上一个角落里,一场仪式要开启。仪式关于一套“酒”的流程,走在流程里,就是将村庄大地上的物事,都走一遍。这酒席还盛着二十年的变化。此刻的热闹声息作前景,后面背景,是深色的默响,是二十年间的逝去与离散,是坟头荒草萋萋,是擅读书的好儿郎被捉将进城里,是姑娘在大城市经历诸般回到小镇默默踩着缝纫机不时要耸起肩膀好好哭上一会儿。那个哭着的霞霞,后面我们将发现,是语言大师,她比喻力想象力令人惊奇,她会说,“要是这些烟花不落下来,它们就会成为新的星宿。”这样的人,星辰般静布在小镇里。就是这样,每个细小人物在自己的位置上,各自明亮。在通往“团圆酒”的路上,舒飞廉将枝枝蔓蔓的小酒小曲小欢喜小忧伤携进了叙事,他一笔一笔雕刻,流水般自然,从烧纸写到野草写到离开的孩子写到童年写到一驴一猪钻进荒芜山野写到早年养在家里的那几头猪,让元英的眼睛又湿起来。他这样写:
这二十年,也就是每年清明节,元英带菊平,两个人提着香烛、纸锭、冥币去那片坟地给父母烧纸,在黄裱纸熊熊的火光里,菊平用砍刀砍父母坟上的构树苗,元英拔坟头的野草。有时候他们也去一边堂兄国安与堂嫂凤英坟上烧纸砍树,学群那孩子在武汉上班,他媳妇林墨常在国外,也不是每年过清明都回来。跟父母讲完话,烧完纸,元英菊平站在村口的书带桥前,学军学群他们小时候,就趴在石桥的青石板上,偷她的缝衣针弯曲成鱼钩,串上红蚯蚓,钓池塘里的马虾一鲦鱼,鲦鱼飙来飙去,马虾呆头呆脑。菊平说用砍刀将桥上的藤子砍开,进村里去看看吧。元英就摇头,等下次学群学军他们来再说。学军学做生意,学群学教书匠,他们两兄弟没回来过,倒是让一头驴一头猪率先钻进去了。驴子是楚平跛子养的,猪呢?又是谁喂的呢?以前我们住在蔺家台子老家的时候,每年都养一头猪,有时候还养两头,想到那些猪,又还债又肯长,现在也不晓得轮回到了哪里,元英眼睛就潮潮的。
不断敷衍开来,这片土地上可供想起的物事真的就是无尽了。《团圆酒》一边写着这“长草”的桃花源,写着无尽往日,又让一切行进具体落在一件事上——一场仪式,一场几乎没有神的意志而全是人的努力的盛大仪式。这场仪式里,有酒的酿造、饭的张罗、人的会集,有吟咏、碰杯和叹息。小说写这场仪式的准备,细细写下每个流程,是浑然直给。它让我们看到,在这些一岁一枯荣的事情里,有永恒,有人记着这永恒,要以人间最具体的吃和喝,将它撑起来,而完成这行动的人,有着怎样强韧的生命力。只是舒飞廉并不着急写这仪式,而是将过去的、此时的、过去与此时交织落在人心上的响动,一一铺排。
他擅长空间上的调度,能够将看似不相关的遥远物事瞬间位移在一起,让许多人从人间的不同处,向一个地方去。他的书写,是微波荡漾着耐心,是自在、曲折以至天真。在不歇的荡漾里不断凝视并放大细节,这渐渐聚会起一种坚韧的力,向一个高点,持续进击。这支不断展开细密、不断向高处奔驰的笔有多细呢?且看元英婶妈路过学校如何呆看小孩们熙熙攘攘。那里面,有种滋味一瞬涌上心头,这一瞬被他抻得婉转悠长。
下车的地方是路西小学,孩子们正在放学,系着红领巾,奶里奶气,一队一队,像鸭匠们用箩筐挑出来的小鸭娃。元英婶妈最爱看这个,她早晨到菜场买菜,会特别翻过铁路桥,来看小学生上学,就是猪八戒瞅人参果,直流口水。有时候碰到孩子们出操,奶里奶气踢正步,升国旗,唱国歌,她都能拎着菜篮子,在铁腥气色的栏杆外,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乡下孩子变少了,就像猪没了,鸡子鸭子也没几只,都浩不成阵,以前大家都随便生,随便养,家家三四个,娃娃们汗津津地挤满小学,现在唉越少越金贵,天天清早由校车去各村村口接到人,傍晚再坐校车送回去,全镇生养的孩子,哇啦哇啦坐进一个路西小学念书,还不嫌挤,之前,哪个村没有自己办的小学?孩子们多好看,男孩虎头虎脑,女孩花花朵朵,每一个都可以发一条鲤鱼,让他们抱怀里跳到年画里去,他们像刚刚绽出的葵花,像枝叶里刚刚泛红的苹果,像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元英闻着由身边挤过的男伢女伢头发中蓬蓬的肉香味,转念想到霞霞与林墨,心情又有一点低落,你们两个媳妇,不开窠,不生蛋,光生气,为人一世图什么?不为自己想想,也为我这个婆婆想想啊,五六十岁的人,没有孙子孙女带,就像老母鸡春上没得小鸡带,它会扎起翅咯咯啰啰叫唤着满村追人的。
也许还可以说,元英婶妈的一个“审美行动”翻译成另一句,就是“乡下孩子变少了”。舒飞廉在最日常的细事里裹进一些和时代、社会进程、人的观念演进相关的变化,但几乎不露声色。他将宏观与抽象都具体为生活的行动流,那些大而有力的话,直接摆在小说里,是不美的。于是,他以人物的情感和行动翻译认知识见,这是文章的原则和逻辑。舒飞廉的叙事因而有一种“万花筒表达”,那就是,在旋转中,人事与自然如碎片光影,它们以此刻此在为原点,不断链接并成为新的风景,“流转的新”,在每一刻生长和到来。
这场团圆酒,是学军霞霞学群林墨的团圆酒,也是楚平木兰的团圆酒,更是元英的。这场团圆酒是一个人对眼下与脚下生活的企盼,是一场祝福,是相信的前奏。这热闹又掺杂点点忧伤的一席里,元英婶妈的吟唱、元初老师对每道菜的品鉴、推杯换盏间的情谊流转,都是动人所在。读的时候我想,在文字里复活这样一种声色的乡村,也是一种功德吧。
现在,这场盛大筵席围坐了九位宾客。凑不满十全十美的十个人,元英婶妈是不会同意开席的。可这风雪夜里,上哪儿去请谁呢?回神间,树堂瞎子与道士金元两个,不知什么时候,已将一位身着旧校服的陌生人领到这温暖屋子里了。小说里,有关他的字句是这样的:
我惊讶地发现,在永朝表哥与兰兰表嫂一侧的条凳上,已经新加入了一位来客,五十余岁的男人,戴着灰黑旧毡帽,帽沿上尚有斑斑积雪,穿镇中学生的冬季旧校服,默不做声敬陪末座,微驼着背,低头吃挟入碗中的肉块。大概是刚才元初老师摇头晃脑念诗文的时候,树堂瞎子与道士金元两个,走出帐篷,钻过树洞,到晏家塆后的大路上遇到的过路人。寒夜中的匆匆赶路,来我们席间吃一点热饭热菜,喝一口热茶,再继续前行,风雪夜归人,第十道菜上的第十个人,不错的。
陌生人呢,您吃掉最后一块蒸肉,最后几根黄花菜,擦擦嘴,放下碗筷,急急忙忙去赶路吧,深蓝色带白条纹的旧校服,戴着旧毡帽,微微塌着右边的肩膀,您会拉二胡对不对?雪夜中的桥,它一定有一个温暖的名字,您小心翼翼地过桥,小心桥面的深辙,桥栏杆上的凌冰,星光绽放在天上,某一处村落的门廊,雪厚厚地盖着青松,盖着枙子树,盖着桂花树,盖着压水井的铸铁阀与手柄,将手柄勾勒成一条小龙,门后的灯,灯下的狗,在等着您。
穿校服外套的中年男人跟在黑驴身后,低头抽着烟,烟头红光霍霍,一明一暗,他到底是谁的父亲?“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小说写到这为“团圆”补上的第十位客人,这来路不明满身讷意的人,到底是谁呢?团圆酒快到尾声了,小说不会平白荡出这一笔,一切已在细笔抚过的记叙里。
起先我并未想到他是谁,因为我还在舒飞廉现实主义调性的叙事里一路跟着,重读时,忽然看见元英婶妈曾说到这一句:“这几天,我常梦到国安哥,穿着学群在中学穿旧的校服,对着我流眼泪,他要是还在,领着我们修高铁该几好。”看到旧校服,再找出有这位“客人”的所有地方读,一遍一遍,眼泪要落。
这最后第十位客人,大地上稻草人一般的无名者,是“国安哥”,是学群“我”的父亲,是一个沉默的亡魂。团圆酒的风雪夜,他老人家也赶来了。他“默不做声敬陪末座”,他已经在雪地里等上好久了吧。终于等到团圆夜,风雪的抒情传递人间各处的消息,而他,就呆立在灯火不远处,等着谁将他领来。
我们的瞎子树堂,那个在小说里拄着竹竿来回逡巡的算命先生,恐怕早早就“看见”了他。将这一个,也是许多个憩息在大地上的魂灵领回人间。他们并不惊扰谁,甚至不叫人将他认出,只是让亲人感到无尽熟稔与安慰。他只要静静待上一会儿,吃一顿饭,远远近近地看看亲人,看看领进门的新的亲人。他们依然同在一个时空。
这个同一时空,是文学书写可以构造的,最温暖的地方。
我想,小说最后要靠近的,正是这时间的无穷远方和无限尽头。舒飞廉就是用这一直往下写,往细和密里探去的执念,接近某种趋于无限的整全。在那里,离开的人,逝去的时间,都会回来,和我们围坐一起,交换消息与心意。他们将安静,将专注,将默默紧紧盯着我们。那些彼此错过的消息,会好好重新到来。
因而,舒飞廉写下的乡间,不只是村野风物家长里短,也不是怀乡病般只顾抒情,他在创造一种新的感受力秩序、新的基于风物的审美方式、新的对于召唤的回应与爱。
舒飞廉写具体的事,但他的小说不是由故事,而是以风物的自在流淌来驱动的。小说里的人物大约都有原型,树堂瞎子、元英婶妈、那些自东莞回来的女孩子们……小说里许多细节是从他切肤的生命经验长出,比如早早停在屋里的棺材、妇女间亲昵又勇猛的打趣,让“石头掉到眼睛里”的这对一个瞎子的来世祝福。那些小澴河两岸,挣扎着生挣扎着死与自在舒朗的生活,并不是我的生命经验,可是读来,为什么时时感到动人和安慰呢?
那些艰辛世事,被记忆和书写重新拂过,就是温情了。面对这样的书写,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会得到安慰,无此经验的人,阅读就是领受经验的赠予。因为写作者以无比细密,将个体经验上升为一种审美感受。我以为,这样一个夜晚,夜晚的每个步骤,每个细节,每个人,每个人说下的每句话,那些眼波的流转,酒杯碰在一起的明亮,那些雪落无声,都应该被收集,被封印,被当作“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样的存在,好好承续下来。
舒飞廉小说里有一次次的穿行而过,有时走过,有时驱车,总之,是在位移中一一经过小澴河流经的土地和人们,流经人的挣扎与顺应、植物的枯荣和自在,将过往和逝去在此时重新清点,为那些消逝而永在的事物,进行“注册”。再回来这篇小说,亦关于“位移”。年轻人从村镇到大城市去,是“大位移”,年老的人跟随子女在两点间折返,是暂时的“位移”,这一次,一场团圆酒让人们从村子里、小镇上、大城市、国外以及不属于人间另外的“界”,位移到一个温暖圆心里。雪地上的荒村要重新集结起人,要盛放一场大梦,这好像最后的仪式,所有人在其中都接应,顺承,如在水中,随水前去。这件事一旦启动,就成为大地上唯一的事,没有人再闹别扭,每人都在为团圆酒的圆满使力。
那村庄里最好的女人们,生活的能手,勤朴、善良,为生活挣取并积攒希望,她们张罗团圆酒,要吃天下第一名的菜,还要将林林总总的人聚会在一个风雪夜,为的是一些未来的、有着希望的事,即便那些未来的希望不会在这里发生。但人类对“团圆”的渴望和执念如铁梅花烙印在大地上,每个人都回到人的中间,脉脉温情,送出并领受彼此的祝福。这从行动中来,往祝福上去的仪式几乎被舒飞廉写透了,他写下团圆酒的操办,创造了漫漫人生一处无尽温暖的停泊。
聚起不易,最后,还要好好送客。筵席散去,宾客们坐车、骑驴、走路,无不是向着雪的陷落,也向着雪的怀抱中去。“宇宙无边无际,找到自己针尖一样大小的地方,生活下去,埋在这里,才能生产意义。”林墨看着眼前,这样和“我”说。舒飞廉是一个对“归来”有执念的作家,就像《盗锅黑》里他借涂丽丽的口说的,“也许爱并不是要向前,而是归来。”
往日、此刻以及未来,小说以弧线将一切曲曲折折地拢了进来。舒飞廉的小说,有这样的弧线。那些荡在空里久久不落的,像周而复始这大地上的许多事,小澴河一般一直流,流到很远地方,在一个瞬间忽然回头。他的叙事,是绵延无尽,群山相依。一个长镜头,舒飞廉以极尽缓慢又不断放大的方式,滑过漫长时间,定格在这夜晚。
大雪覆盖这夜中央的欢笑忧伤一切声息,大风吹彻行人到来离开的脚迹,但这个夜晚永恒。是的,舒飞廉写了一个行将消失但永不消失的村庄和夜晚。因为,他已经用文字,将风雪夜与她内部的一切,温暖拓印在了大地上。只要村子里还有元英树堂木兰楚平这样几个人,一桌盛大的席就可以摆出来,那属于人间的清欢与热闹,将风雪般降落于冬日。这样的生活,有不可更改的意志。
写《团圆酒》的舒飞廉,一句一句,写好了每个句子。这篇五万余字小说的锦绣,是一句话一针线,从从容容织起来的。他细细织锦,又让这锦绣呈现着素洁。
大约十年前,舒飞廉写过《糍粑》《行人》等篇章,那些故事里,一串人名叮咚到来,“风雪拜年路”集结起一支男将的队伍,实在威风又可爱。“路”的终点是五胡婶端出的“炸糍粑”,像《团圆酒》的小型预演,但他没有让写过的物事一次即废。写他们村子的舒飞廉,真是有无比的好耐心,甚至,他比从前更耐心了。他将自己也变成风雪夜中的微小雪粒,随风去哪里,就在那里转起来,目睹,盯住,以具体而微,参与如席的盛大。
科塔萨尔写过,“我们常常去划船,念诗念到头晕,绝望地爱着那最脆弱、最易逝的东西,爱着那被没完没了的天真卖弄遮盖住、被一种傻兮兮的小狗般的温柔所包围住的一切。”
这样的一切,也几乎在舒飞廉的小说里。
这阵子我读唐诺先生的《求剑》。谈到“好的文学作品”,他讲起朱天心一个表达:
朱天心说,她喜欢的是“现实和虚构奇想成分比例配方恰当”的小说,喜欢那种“现实的地基打得好深,抓地力十足的奇想虚构,那样的角力于现实(无论落败或基于自尊不愿驯服地翩然返身离去)的飞翔离去之姿是动人的、可观的”。大概这样。
舒飞廉的一些小说,比如《团圆酒》,大约就是这样,完成了现实与奇想相宜的创造。
(本文原载于《上海文化》)
《团圆酒》
舒飞廉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舒家塆,梅家塆,匡埠村;
大澴河,小澴河,胜利桥;
枫杨树、乌桕树、水莽草……
这是水气、云气、地气、夜气、巫气混合的云梦泽。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人,他们有朴素的善良与坚韧、泼辣与柔情。也因人间之爱而经受着折磨与祝福。
瞎子算命先生穿梭在不同故事里,诉说他隐秘的往事;在城市中辗转的涂丽丽疲倦归来,获得了安憩;而扎根在金神庙大半辈子的杨二嫂选择告别故土与苦涩的情意;在最后一点暮色里,公白鹭和母白鹭庄严地跳着一支舞。
六篇故事,一切纷扰,孤独的、怨怼的、求索的人,归拢在同名小说《团圆酒》。风雪之夜,一场乡村团圆酒宴热热闹闹地进行着……曾经离开的人,为着什么,从村子里、小镇上、大城市、国外甚至人间之外,从世界四面八方归来,赴这团圆酒宴,满足元英婶妈十全十美的心愿呢?
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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