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
文/三三
事实上,我早就听说,马明波把松江的房子卖了。当时,他未必已经起了搬去浙江的念头,只觉得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过于浪费——“浪费”,这是他的原话。说来感慨,马明波到底允许自己占有多少东西呢?只要超过那个范畴,他就会开始丢弃,哪怕所弃之物在世俗意义上非常重大。如我所言,马明波是一个无法承受权力的人,当他成功丢弃一点权力,他就会想丢掉更多。因此,他愿意占有的范围总是在缩小。
过去,我从未清楚地想过这些,但我的直觉始终引领着我。
最早是大四上学期,有一回我们约了饭。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破旧的手表,银色的,表带已锈迹斑斑。他解释道,这是刚从一位老太婆手里高价买来的,据说是她祖父留下的,我当即反应说,这肯定是骗局,同类案例派出所很多的。谁知马明波丝毫不在乎,他声称自己的生活需求非常低,钱对他而言,没有太大意义。聊到后来,他垂下眼睛,坦言真正触动他的原因:那个老太破看上去太可怜了,即使是骗子也没关系。
时至今日,当时的情境依然完整地保留在我的记忆中。我感到愤怒,那个存在于尊重与轻视之间的空间坍塌了。失去了平衡,轻视满溢出来。我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审视着眼下的一切。无疑,马明波已经把我当作朋友了。然而,如此近的距离只让关系变得更难忍受。最重要的是,我深知自己的内心有一部分很接近马明波。摇摆、懦弱、害怕失败而不敢追逐机会,还有权力,它以一种绝对的形式逼近我。我既想抓住它,又因恐惧而无数次想转身,任由它击溃我。我渴望胜利,每多一次失败,就离死亡近一点点。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获胜,在至关重要的时刻,我永远只能发挥出低于正常的水平。所以,在篮球队里,我也是常年被支配的角色。只有和马明波一起时,我体验到了不同的状态。
一开始,只是尝试。有一回,我与朋友在M50附近散步,见到一位落魄的老画家摆地摊。他的画几乎都属同一个主题,背景是十六世纪的风景,画面中央又有铁轨、打扮时尚的人等现代元素。两者生硬地结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荒诞离奇的气息——与其说来自作品,不如说是画家本人的状态。即使我这个门外汉,都有所感。画家过时了,用一些低级又无望的方法来掩饰这一点。鬼使神差地,我当即想到了马明波,我想他会有兴趣。于是,我们付了微薄的押金,以替他卖画为名,借走了这一批画。我们设计让马明波无意中撞见我和那位朋友。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我告诉马明波,那位朋友的父亲刚去世,债主追到家门口,他不得不卖掉一批父亲的藏画。这些当然都是虚构,不过,这位一同散步的朋友外表矮小瘦弱,很适合扮演这个角色。不出所料,马明波表示愿意去看一看这批画。那种使我触动的神秘力量,在马明波这里发挥了更大的作用。他花了近二十万,买下其中的三幅。我们给了画家五千,足以让他喜出望外。剩下的钱,我与朋友七三分账。那时,我还没正式工作,这对我而言无疑是一笔巨款。实施前,我以为“钱”在这件事中不重要,显然是误判。当我真的拿到钱,并切实地花出第一笔后,我清楚知道了它意味着什么。
马明波有个习惯,备用钥匙会藏在门口的地毯下。毕业前夕,我止不住地想这个细节,萌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马明波的住处离学校不远,要知道具体在哪里,绝非难事。那是一个九十年代初兴建的老小区,最高六层,马明波住在顶楼。他的一部分植物搬到了天台上,其余的——大多数都死了。这固然与夏季相关,但马明波本身也不是一个好的花匠。他养死的植物何其多,当他以拎着泥土的形象出现时,我们差点被他骗了。他家的门外没有地毯,我顺着门框摸了一遍,在靠近内侧的地方找到了钥匙。确认这一切后,我选定了一个马明波在学校开例会的日子。
坦白而言,我非常忐忑。本想找两个网吧认识的朋友同行,又怕人多引人瞩目,最终还是独自去了。打开门,马明波所谓的“生活”出现在眼前:一套六十多平米的房子,两室,由一个小小的客厅连结。每个房间都很脏乱,衣服、书、笔、杂物四处堆放,地上还有没扫干净的纸巾。照理说,一个人住绰绰有余,马明波的家却显得很逼仄。在疑似书房的房间里,我看见熟悉的三幅画,潦草地垫在一堆书底下。我一惊,世上万物,在他眼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价值?
我花了近两个小时,把他家里翻个遍。每个抽屉都被打开,所有东西倒在地上。冬季大衣有一股尘螨的气味,集邮册都是久远的藏品,霉味厚实。我在各个角落找到钱,不多。但与计划不同,钱已经不是我的目标了。他的房间有一股颓唐气,令我深受震撼,几近窒息。形形色色的物品都被他占有,但没有哪一件真的和他相关——有一瞬间,我猜想,那是一种关于“死”的形式。
三三,一九九一年出生,作家,一个全年出现的圣诞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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