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赛志愿者手记|在澜沧江畔,穿越峡谷的风,触摸社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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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的十二月我从热带飞往玉树,十八个小时之后抵达巴塘机场,开始感受青藏高原带来的极致温差。在过去两年里我数次来到这片江源大地,但这次是第一次深入到当地社区参与工作,也终于有机会沉浸式地观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我此行的目的地昂赛乡位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地处澜沧江源头地区,是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一部分,由年都、热情和苏绕三个村组成。冬天的澜沧江,碧绿的水带着冰渣缓缓流动,昂赛工作站就在河畔,附近有几家牧户,数条藏狗,一座桥和一间小木屋,乃崩神山就在不远处静静伫立。我在这里度过了非同寻常的一个月,无数次“遇见”带来一份牵挂,于是迫不及待地记录下这些永远不想遗忘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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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绿的澜沧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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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赛工作站及附近日出时分的乃崩神山


01 社区监测:你是谁和一个为何至此的原因

来昂赛之前,关于藏区我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法域卫藏,马域安多,人域康巴。而昂赛就属于康巴藏区,从人开始说起,再合适不过。作为志愿者,我负责协助访谈昂赛的监测员和想参与手工艺的阿姐,了解他们的想法和意见,并完善自然体验方案。


从2015年至今,昂赛累计有八十余名阿吾参与到日常的红外相机监测工作中,负责定期安放和回收红外相机,在每三个月一次的监测员会议上提交红外影像数据并进行工作交流。这些影像成为野外个体识别的基础,有效地帮助三江源国家公园和山水更好地了解雪豹、金钱豹等动物的种群情况。


目前昂赛的监测队伍已经相对稳定,然而在多年的坚持后,阿吾们遇到了瓶颈期——当红外相机的影像不再让人感到新鲜,监测工作的价值短期内游离于实用主义的理解,我们想通过访谈了解还有什么能吸引大家继续坚持此外,由于此前的监测和自然体验的向导工作几乎都由男性完成,女性在社区工作中缺位,我们希望能够通过手工艺让阿姐们更多地参与进来,以兴趣导向的技能培训来探索社区手工艺品盈利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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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外相机拍摄的昂赛监测员调整红外相机


关于访谈,志愿者们都不是第一次接触,当我们真的坐在牧户家里,才明白在城市访谈与在社区(而且还是藏区)访谈是两回事。第一个挑战是语言,回忆起第一次在阿吾桑周家访谈的那天,当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心里正忐忑该如何表达,牧民又会有怎样的回答时,雨妍扭头对藏族同事求尼说:求尼,帮我们翻译一下。我才知道原来访谈需要同声传译,即使阿姐和阿吾们能够基本听懂问题,但详细的回答仍需用藏语。


虽然求尼翻译得很熟练,但所有的问答都需要转译意味着,我们和受访人隔了一层,弱化了对访谈对象情绪的感知,对访谈效果可能会有影响(比如有一次一位阿吾说着说着有些生气,而我们浑然不觉还在沉迷吃酸奶,只有求尼尴尬地笑着望向地板)。而置身于访谈和闲聊中,藏语陌生的音节如密林般庞杂,我们无法直接理解或回应,每一步沟通都依赖翻译的引导,这种被动的体验难免令人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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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昂赛社区进行入户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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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去到牧户家都会被频繁投喂,不变的是阿姐总会给大家倒上一杯醇厚的奶茶


第二个挑战是没有独立空间。多数时候我们的访谈在客厅进行,受访人的伴侣在做饭或者应对玩闹的孩子,年长的爷爷奶奶微笑着看看我们后继续念经,有时受访人外出放牛了,我们只得拉着他的兄弟先做一个访谈,再等他回家做二次访谈。而深度的半结构化访谈往往需要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尽可能少的参与者能让访谈对象更舒展自如,也更有可能说出真心话,但面对一群陌生的来访者和一众家人,许多阿吾表现得很羞涩。


一段时间后我意识到在当时的情境中,我们交谈的内容只是常识,即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比如愿意安放红外相机是因为能看到很多野生动物,喜欢野生动物所以想保护它们等等,只有这些他们才能毫无负担地分享,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收到的回答重复率很高,因为在那样的场景下几乎很难触及问题的核心,更真实的情感与内心冲突都像冰川一样,仍有八分之七隐藏在海平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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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阿吾桑周访谈时,他的小儿子和小猫一起玩


就在这样的一轮轮访谈中我终于意识到,尽管阿吾们的回答发自内心且简单,套话和空话不常有,但想要听到更深层的真心话,必须融入他们的语境和文化体系中去,把话筒递到眼前是远远不够。并且某种意义上我对他们也不够诚实,他们只知道我是志愿者,但不知道我到底是谁,而我可能知道这个阿吾叫扎西,但昂赛有很多个扎西,让我一下说出来他是谁家的哪一个扎西,我也做不到。我们必须搞清楚彼此究竟是谁,才能敞开心扉


可惜由于一些客观因素,例如工作站发电板故障,零下二十度的气温只能依靠发电机燃烧汽油取暖,导致我们每次出野外停留时间有限,而居住在冬牧场的阿吾阿姐们点位也较为分散,有时一天也访谈不了几位,亦或者下了大雪,路上结满了暗冰,更深处的牧民家暂时无法抵达.....直到我离开昂赛返回城市,还是没能做到记住每一位阿吾和阿姐的名字,我想,这仍然需要再多一点时间,私心期待着有下一次昂赛之行可以让我更深入地了解他们。


不过这次访谈也有一些收获。我们发现监测工作的瓶颈一定程度上源自生活模式转变下牧区的人员流失。城市的更多机会和更稳定的保障系统吸引着一部分人搬离牧区,尤其是寒冷的冬季,他们选择到玉树州上居住,牦牛由亲戚代管或几家轮流放牧。为了完成每个月的红外相机维护,他们需要专门回到昂赛。而前往相机点的路程遥远,夏季有熊,冬季有雪,有一位阿吾告诉我们他在安放相机的路上出了车祸,撞到了牦牛,车报废了,为死去的牦牛赔了钱,又为受伤的牦牛出了药费,自己也受了伤,但他并不清楚保险理赔的流程,没有得到任何补偿,这些都是影响监测工作积极性的要素,慢慢地我们顺着思路开始摸索出他们“不想”与“不愿意”背后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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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昂赛,路面长期覆盖着冰雪,流经道路的小溪也会被冻结


一个月的志愿者工作接近尾声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用条条框框的规则去看待监测员阿吾们。因为在我亲自走过了一次与红外相机点位类似的路线之后,才知道那六小时的往返路程其实比日常相机放置的线路难度低得多。因为聆听了阿吾们讲述自己与熊相遇的惊险遭遇,看到他们要赶的壮硕牦牛在那么那么高的山坡上,原来都只像一个小黑点......我感受到昂赛冬日的风刮在脸上刺骨的疼,呼出来的气都会在垂下来的发丝上凝结成冰,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戴着一个有点喜剧色彩的全包面罩。


我们一日体验的爬山是他们过去十年的日常年龄更长的阿吾甚至已经把自己的职责传递给他们的儿子去继续完成,经历完这些,我们无法再在访谈报告中对阿吾们说出任何苛责的话,哪怕是那些近年来不那么积极的阿吾。我与第一天看完昂赛历年监测员报告后想出解决方案的自己站在了对立面,思来想去,是因为我们已经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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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卡放相机同款路线,终于抵达山顶的我们,累到躺平


02 昂赛手工艺:迟到的阿姐和她们手中的雪豹

如前文所述,我们在访谈监测员阿吾的同时,针对昂赛乡想要参与手工艺培训的阿姐们也进行了访谈,其中不乏有趣的发现。


“藏族妇女手工艺”不是一个陌生的概念,近年来它已经成为青藏地区NGO助力社区经济,为藏族妇女赋能的有效手段,在嘉塘草原、甘加草原等地已经有了很成功的案例。由于牧区长期存在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以及体力和安全上的考量,往往阿姐们会承担家中绝大部分的家务,阿吾们则负责放牧和对外联络,因此监测员、国家公园管护员和自然向导等工作也是由阿吾完成。而我们访谈阿姐的初衷是相信她们的能量不止于家务劳动,至少可以先从手工艺尝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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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塘的阿姐已经能制作相对成熟的毛毡了


当我们问“如果可以,你最想学会做什么样式的羊毛毡手工艺品?”她们往往带着腼腆的微笑说能学点什么都好,随即又补充道,最想学的还是雪豹。我以为这个答案会五花八门以至于非常不好统一,一度想要删掉,但柳霓坚持保留了它,事实证明是非常正确的。 在“雪豹”这个几乎一致的答案里,我看到对于一个物种不带任何目的的喜爱和向往,如果一个物种能够成为你兴趣爱好上的第一选择,那可能不需要任何宣传讲解,你也会想去保护它。同时这种喜爱甚至驱动几位阿姐尝试做出了雪豹羊毛毡,虽然因为缺乏专业指导,毛毡并不完美,但能短时间内做出一个立体的羊毛毡已经看得我们目瞪口呆了。


阿姐们的手工水平其实普遍非常高超,访谈结束后我们经常一边喝奶茶一边观察房子里的特色装饰,每每小蓝问到:“这个是阿姐你自己做的吗?”都会得到肯定的答案。从乌尔朵到各种藏式编绳,她们熟练的编织手法和极具天赋的色彩搭配技巧能够创造的美好太多太多,多到、好到我认为绝对可以成为商品的程度,因为亲眼见到这些饰品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些颜色能这样搭配,搭配得又这么好看。这些手工艺品我们从没见过,从未拥有过,但看了就想立刻拿下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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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赛乡上的风马旗,意想不到的配色和藏式美学


提问的志愿者伙伴小蓝是一个热爱野生动物的设计人,为阿姐们设计了独特的手工艺培训课程,她自己编制的混色手机绳和藏式编绳有巧妙的相似,在玉树州上走到哪都能引起旁边阿姐的注意和赞赏。她在知道了阿姐们的“雪豹”愿望之后,一边嘴上说着这个有点难度啊不一定搞得出来,一边在吃完晚饭后主动跑回办公室加班加点,最晚的那天一点半了还坚守在岗位上戳戳戳。她最终成功带着一个特别可爱的雪豹羊毛毡回到了昂赛,和第一次讲羊毛毡课程时一样,一步一步耐心地教学每一个阿姐,让她们每一次培训都不虚此行,最终带着学到的技能把关于雪豹的梦想继续下去,做的更好,直到完全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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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蓝正在教阿姐们怎么做羊毛毡


手工艺的培训地点在乡政府,每一次都有阿姐迟到,但从一开始就没人恼,因为周围的风景值得录一百条视频。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一座峡谷,即使是寒冷的冬季也拥有厚实如地毯的草皮,灰白色的流石滩上结着冰,巨大的风马旗随风飘摇在山顶,僧人们在小广场上打篮球,欢笑声传的很远很远。而我们则会专心致志地盯着对面山坡上的阿吾把几十头牛从山脚下赶到半山腰,这里空气洁净,阳光充足,让人感觉视力大幅提升到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挥舞乌尔朵赶着牛往前走,往往牛到了半山腰就没什么看头了的时候,阿姐们也来了,我们就无缝衔接地兴奋起来,叽叽喳喳地返回室内开始当天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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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赛峡谷的冬天并不贫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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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牛的阿吾经常成为我们视线的焦点


时间长了,我也会好奇她们为什么迟到,毕竟她们对手工艺是感兴趣的,并不是不想来。山水的工作人员解释到,在昂赛,并不是所有的阿姐都住在乡上,与嘉塘等人员集中的社区不同,这里的大部分阿姐生活在牧区,人员分布非常零散,户与户之间的距离可能开车都要半个小时,她们想要来乡政府参加活动就一定得有人送(大多数阿姐不会开车),而牧区事务繁忙,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准时出发,亦或者她们的丈夫不是每次都有空能够接送,想搭车也要靠一点运气,这样一来一去,迟到似乎成为了一种必然。


伍尔夫说每一个女性都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房间。我曾经想,昂赛的每一位阿姐是否都应该学会开车?这可能不太现实,但也是一种启发。藏族女性需要被看见,要看见她们的勤劳和智慧,要看见她们的辛苦与付出,更要直视她们所面对的困境,这样才能一起来想办法打破这些困境。因为如果希望拥有一项自己的爱好,去参加一次活动都需要经历重重阻碍,如果对方的一句“没空”就能让计划彻底破灭,我们或许永远无法发展起手工艺和其他的女性赋能项目。


阿姐们还有很多可以探索的事情,学会开车只是针对于手工艺情境下一个很具体的做法,这样她们就不用等待自己的丈夫或者兄弟开车/骑摩托送她们,阿吾可以骑着车去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阿姐们也可以,大家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合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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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培训时,阿姐们做的苹果笑脸


当然也有很多阿吾愿意支持阿姐参加培训,我们经常遇到送阿姐来的阿吾,送完人就准备出去,把空间留给我们,面对大家的微笑他也笑着看向自己的妻子,这种纯粹的互动同样让人难忘。我想说,迟到其实不是大事,对于昂赛的手工艺项目来说,比“迟”更重要的是“到”,不论如何,阿姐们最终都能到,那迟一点也没关系,只要方向对了就不怕遥远,这是一条长长的路,我们可以慢慢地走。


有一次我们从玉树去昂赛的路上出了点状况,大概率会迟到,大家非常着急,手忙脚乱地到乡上发现谁也没到,长舒一口气,那一秒发自内心的觉得这种微妙的“双向奔赴”也挺好的


03 社区工作:—个关于砌墙的故事

在昂赛一起工作的朋友们不论是志愿者还是山水的工作人员,大家都很年轻,荒野里从来不缺充满理想的年轻人,他们前赴后继地走入荒野,为了理想,为了更好地保护自然而奔走努力,在思想碰撞中寻找新颖且有效的保护idea,即使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某天离开了这些地方,那些奇思妙想却不曾消失。在昂赛的工作也不断地在启发我:这些想法是否真的适合这片保护地,能不能落地是另一回事,但每一个idea都有可能为下一步的实践提供宝贵的参考,终有一天这里的社区会从中受益。


而我们想改善这里动物的生存现状,就要改变这里的人的一部分生活模式,改变一定会带来挑战,这种挑战的最大承受者往往是当地社区,工作人员来来往往,但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却不能灵活地流动,保护地的政策需要从他们的视角出发,带去实际的帮助,让他们从中获益,才能长久地保护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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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繁星下的我们,独属昂赛的冬日


关于昂赛的社区工作,我想起一个砌墙的故事,我家旁边的厂子想在村与厂之间修一堵墙,村民不同意,白天墙修好,晚上就全被人给扒了,一块砖都没剩下,直到厂子找来村支书拉着村民坐下来一起谈为什么要建这堵墙,那天之后再没有人去把这堵墙变成几袋砖带回家。这是我对社区工作最朴素的理解,我们想要砌墙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有腻子就能砌墙,但想要让这堵墙不变回砖头,就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这堵墙的意义,这也是保护地社区工作的意义所在。


在那些年轻人中,求尼是个例外,作为本地人,他在昂赛工作了九年,我问过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能坚持这么久呢?即使同事和志愿者如流水一样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到底是什么让这份工作“非干不可”?问题的答案被埋没在絮语中,却又无处不在,是阿吾云塔看到任何野生动物都会立刻转发给他,是走进每一个牧户人们都认识和信任他.....在如此广袤的宇宙里,有这样一个地方和这样一群人,原本素不相识却因为保护地的社区工作,100%地做到了“知晓我姓名”,这种任何人都无法夺走的联结是如此宝贵,换做是谁都很难拒绝吧。

(下一篇将是求尼开车带我们自然体验的故事,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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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们带上求尼的合影




撰文/周周

编辑、排版/赵博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