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离开故乡很多年了,走在魔都的人群里,如果听到有人讲家乡话,依然会条件反射般地去搜寻发声的人,仿佛久卧在床的植物人听到亲人的呼唤恢复了记忆一般。
父亲是军人,小时候我和弟弟跟妈妈随军离开家乡到了四川,生活了十多年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又回到故乡。那时城区的主干道振兴大道边上还是傻高傻高的银桦树,雨季时如果雨下得太疯狂大树会因为根系太浅而突然倒下一棵,没有砸到路人也会把路过的行人吓一跳。路上车也很少,人骑着自行车可以在路中间弯来拐去,城区中心的红旗会堂每晚会放映两场电影,城里的人们都会穿得干干净净像去教堂礼拜一样虔诚前往。
那时的普洱市还是“思茅”这个名字,广为流传的溯源是诸葛亮南征到此蛮荒之地思念家乡茅庐,遂取名思茅。另一种考证,说这名字是少数民族部落名的音译,原称思摩部,后演化成思茅两个字,并杜撰了诸葛亮的传说,可见汉人对于帝国边疆的开拓同时通过移民和文化改写进行。云南的汉人,多半是明朝时从江苏、江西等地跋涉而来,移民中又以江西人居多,故现在的云南乡镇古迹里,常能看到有几百年历史的江西会馆。汉人到了烟瘴边疆,为了生存必须搏命,又与本地苗蛮杂居,渐渐养成敬畏自然偏重情义悍不畏死之风。乡下农民只要日子过得下去,不会再去田野里掠夺更多。据说后来干部们到了边疆,发现当地一些边民只要有吃有喝就不下地干活,需要恩威并用好生劝说才动弹出门。有的边民不记时间,如果你问他啥日子发生啥事情,他会告诉你“找不着说”,有点文化的大多会根据农时,会讲那是插秧前,那是收谷子时,那是下雨的季节等。
学校里学生打架是家常便饭,我们原来高三时的好学生就被初三的坏学生打得不好意思回来报告老师。而在城区的红旗会堂边上,隔三岔五总能看到小半截(云南方言,小混混)在售票窗口为了抢进口电影或者武打电影的票券,挥舞着铁链或菜刀打架,似乎那里是天然的演武之地,双方打得血淋淋然后趾高气扬地去医院挂急诊。我后来在法院工作时发现,很多打死人的案子往往就是一个眼神不对“你瞅啥”就开始动手,大家还经常用致命武器,比如烧火做饭用的大柴块,一根就有半米长十公分粗。
你可以打不过人家,但不能不打。
思茅气候好,夏天时太阳火辣,在烈日下晒两天就可以变成非洲人,但躲到树荫下就可以感受荫凉,不像其他很多地方,到了夏天无法逃避酷热。而到了冬天年轻人不用穿毛衣,所以在这座城市里不用考虑买卖空调或者裘皮。到了雨季,漫山遍野香鲜迷人的各类菌子就开始摇曳生姿冒出地面,等候采菌人的到来。每年都会有人因为吃菌子被闹死(毒死),而大家经年累月习以为常,到了吃菌的季节医生们都会事先备好灌肠药。山上草丛中是各类不知名的虫子和旱蚂蟥,城边的水渠路沟里常常能看到游弋的水蚂蝗,离城几百米的飞机场草丛里爬满了野蛇。机场是开放式的,没有铁丝网或围墙,没有航班的时候人们常常去跑道上玩耍和狂飙自行车。机场每周只有一两个航班,老掉牙的安24冒着黑烟摇摇晃晃地从昆明飞过来落地,吐出几十个如释重负的乘客和皱巴巴的行李,再吞进几十个提心吊胆的乘客飞回省城。有次一个亲戚不知从哪里拿回了几个印着“云南航空”字样的一次性纸杯,当作礼物送给我家,被妈妈当奢侈品放在客厅玻璃柜里展示了好久。
高中时城里同学都骑自行车上学,大家从城里不同地方按着相同的时间赶往学校,自行车一辆一辆在马路上逐渐汇聚成一条小溪,叮铃铃哗啦啦地淌向学校门口。那时男生女生一般不讲话,讲话时都会脸红。有时在路上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同学也不敢打招呼,只会使劲骑车默默超过她再故意弯来拐去。
大学毕业后很多同学留在昆明,我却是回到思茅进了法院,然后被分到刑庭当书记员。老庭长看到一个大学生加入审判团队显得很高兴,问我对于刑事审判有没有心理准备?我说我明天就可以来上班,老庭长摇头,说不是时间的问题,不过我现在跟你多说也没啥意思,过几天有个毒品犯的死刑执行,你跟我跑一趟?我嘴上说好,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执行死刑前一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一直在想这个可怜的死囚现在在想什么。第二天到了刑场,我的手抖个不停,几乎无法书写笔录,笔录上那几个字应该是我一生中最丑的笔迹。随着沉闷的枪声响起,子弹穿过犯人的后背从前胸爆出,鲜血骨肉跟着子弹散落在犯人跪着的泥地上,他的身体扑倒在泥土里沉重的“扑哧”声,像钉子一样凿进了我的记忆里。
下来我问老庭长,才200克海洛因就把人毙了?
老庭长看看我,说你给认得这些海洛因可以吃死多少人?没吃过的一克就可以吃死球掉。
我这才明白老庭长说的心理准备是什么。
回到办公室,我从内勤处拿了收案登记本翻了翻,发现几乎一半的案子都是毒品犯罪。思茅地处边疆,与缅甸、老挝和越南三国交界,很多毒品借道这里流向世界,打击毒品犯罪成了本地司法机关的重中之重。那时电脑是稀罕之物,法庭上记笔录还是完全靠手写,刚进法院我自然从最基础的事情做起。因为我记录速度快,人也肯干,所以几个法官开庭时都愿意找我。这么干了一年多,院里就给了我助理审判员的头衔,又因为庭里缺人手,就开始分配案子给我承办。我记得我办的第一件案子是个运输毒品案,被告人是叔侄俩,因为毒品数量大,最后合议庭把两个都判了死刑。
案子很快复核下来,我和刑庭同事电杆下去县里执行,那时小城里的招待所寥寥无几,就随便找了一个入住。执行前夜,看到招待所院子里开进来一辆外地州的东风车,下来十几个精壮汉子。电杆看他们装束,说这些人应该就是你案子死刑犯的家属,来收尸的。我吓了一跳,说他们和我们住一起?那我们要不要回避去别的地方?电杆说哪里有法官怕犯人家属的道理?你要走你走,我不走。他这么一说,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晚上我们关门睡觉,把五四手枪压在枕头下面,我问电杆要不要上膛?电杆说你个胆小鬼,不要到时候人家不来搞你你走火把自己搞翻掉。
那个时代,法院检察院司法局都正缺人,复转军人业务能力跟不上时代发展,大学生充实到单位都顶到第一线。法院刑庭检察院公诉处一多半是科班出身的青头小伙子,朝气蓬勃精力旺盛,大家平时关系都处得不错。因为经常去县上出差开庭,两家人平时吃饭打牌睡觉都在一起。印象比较深的有一个检察官叫赵国庆,小伙子长的很帅,小络腮胡,嘴巴甜,业务能力强,跟我们一起出差在庭上支持公诉的案子多。记得有个小吧女杀人案,小吧女因为口角不小心一刀就把自己吃软饭的男朋友捅死了,被诉到我们这里,分院承办检察官是赵国庆。开庭那天,小吧女被带到法庭上,仿佛忘了自己是为啥来到这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赵国庆,在法庭上把年轻的赵检察官看得方寸大乱,问话都变得结结巴巴,问什么小吧女的回答要么说是,要么说你说的合,根本不辩解。我们在审判台上眼睁睁看着想笑又不能笑,脸都憋红了。
有一天几个法院的同事在一起吃饭,吃着吃着又来了几个便衣,同事牛三给大家介绍,说这几个弟兄是缉毒队的,这个是谁,那个是谁,还有这个是大名鼎鼎的老丁。我看看瘦瘦但却眼神滴溜溜乱转的老丁,悄悄问电杆,老丁为何大名鼎鼎?电杆斜我一眼,拿手掌捂住嘴凑过来说你认不得?我说我新来当然认不得。电杆说他是缉毒队队长,手上沾满了毒贩的鲜血,毒贩恨他入骨,外面出十万要他的人头。
那时我的月工资才173元。
牛三给几个缉毒警发了一圈烟,老丁接过烟捻了捻,夹在了耳朵上,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包烟弹出一支点燃了。牛三说老丁太贼精了,自己弟兄都防备着?老丁笑笑,说你这烟太高级了,抽不惯。
景北有个漂亮的女律师叫罗律师,混的熟了,有时我们下去办案,她和律所里的同事还请吃饭,吃完饭大家还一起去跳舞。罗律师酒量大,舞跳的很好,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一直没结婚。据说有个男朋友在昆明做生意,但谁也没看到过。
有一次到景北出差,办完公事县法院请吃了饭,牛三和我意犹未尽在街上晃荡了一圈,牛三说要么我们去找罗律师玩。两个人歪歪斜斜地到罗律师家敲门,罗律师开了门见到是我们有点吃惊,说你们哪哈下来呢?来了也不说一声?牛三说有县法院请吃么就不吃你们了,吃完饭么洪流说想你我就陪他来了。罗律师朝我瞟一眼哈哈笑,我说不是我想,是牛三想你我陪他来。罗律师说你们哪个想我我都高兴,进来坐进来坐。
罗律师给我们煮了姜糖水,两个人喝了稍微有点清醒,聊了一会儿我们说要走了。罗律师说要么明天我们所里再请你们吃个便饭?牛三说不吃了,下次再来。
出来了牛三说罗律师真漂亮。我说你喜欢么就追嘛,牛三摇摇头说不可能,人家肯定瞧不着我们。要说帅么我帅,要说有文化么你有文化,但人家都不一定瞧得着,因为我们都不有钱。
回到招待所,看见大门已经挂了锁,我和牛三就往铁门上爬。铁门顶上是竖起的如同矛头一般尖利的铁棍,我们头昏脑胀爬得胆战心惊。爬到顶上,看门的老头开了灯出来,拿电筒往我们身上一射,说两个憨杂种爬哪样爬嘛,门下面的锁是虚锁呢,门开着呢。
后来听说罗律师去了昆明。
干了几年后,我找了机会离开法院。临走前,电杆问我以后还回来不?我说回。电杆笑笑,说回个屁,你怕是受不了了。
就像很多云南的城市一样,思茅是坐落在群山之间的一块平坝,思茅人以前出这块坝子去省城,总会经过北边一个山垭口,叫做扎拉垭口,古时候从山脚走路爬到垭口要用半天时间,在垭口上可以俯瞰思茅全城,再往北就是青绿的原始森林和出没的蟊贼野兽。后来有了公路,开车回家的人看到扎拉垭口就知道离家不远了。去魔都做律师后,我没有一年在魔都过春节,春节前都会像南迁的候鸟回到老家。有时从昆明开车到思茅,车到扎拉垭口,我都会给家里说一声我到扎拉垭口啦,妈妈总会说不急不急开慢点,我们等你们吃饭。
这就是思茅人在蛮荒边城的十里长亭吧。
春节回家,原来法院的老同事都会一起邀约酒局,酒局上大家会缅怀过往,讲起哪个哪个又走了,哪个哪个去年退休了,现在大家的工资涨到多少了,法院的车已经几十台了。电杆说当初法院待你不薄,你如果不走,也许现在比我们还混得好。
我说也许。
电杆说但你当了逃兵。
我说我心理承受力低,有你们顶着就挺好。
电杆说没法,总要有人顶着。
我说那个赵国庆呢?那个在法庭上被小吧女看得头抬不起来的赵检察官?
电杆笑了,说他也是个奇葩,人家分院让他去县上挂职给他晋升的机会,他去了几个月跑回来,说不喜欢天天开会,还是要求回来做公诉,说那个工作他才找得着做。
有一天看到有个小时候暗恋得死去活来的女同学发了个圈,说她退休了。我在微信里敲进几个字:咋个还没和你……你就退休了?
想了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删了,和其他同学一样给她点了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