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苏堤春晓》即将在成都上演。该剧自从杭州首演以来,一直异常火爆。本轮成都演出,尽管已宣布额外加演两场,但仍是一票难求。
中国国家话剧院的金字招牌、著名导演田沁鑫的以往声名、国家一级演员辛柏青的担纲主演、号称展现宋代气象韵致的舞美设计,统统都是该剧的“卖点”。“男主角”苏轼在当下的文化吸引力自然也不可小觑。
作为一代文豪,苏轼那些流传千年的名篇隽句,被安排分布在全剧之间,以话剧演员声情并茂的朗诵一一呈现;为了展现苏轼豪放洒脱,风趣幽默的一面,也不乏一系列意在活跃气氛、拉近距离的桥段设计:欧阳修的帽翅左摇右晃差点扇到人;王安石不讲卫生的口臭;苏轼喝水一会用汝窑、一会用辛柏青自己的保温杯……而一些出人意料的设置,更是让该剧成为了话题焦点,例如安排三名男演员出演对苏轼关怀备至、施恩深重的三位太后。
不过,真正值得关注的,其实是主创在“游戏性和喜剧氛围”中,以苏轼的两次杭州任职为重点,在讲述其疏浚西湖、营造苏堤、兴办公共医院“安乐坊”等事迹的同时,又将他黄州儋州的一生际遇贯穿起来,塑造的一个超乎我们固化想象的,别样苏轼。
壹
话剧一开场,是汴梁朝堂上的人声鼎沸,宋神宗带着一干重臣悉数亮相。因为神宗支持王安石变法,司马光离京去洛阳修《资治通鉴》,而不支持新法的苏轼也被御史谢景温劾奏“挟货营利”。一待查明并无实据,三十五岁的苏轼就乞请外调。
知州是正职,通判是副职。神宗爱苏轼的文章,苏轼的十年官宦经历也当得起知州一职,所以神宗本打算给他知州——但新党从中作梗,只给苏轼颍州通判的职位。通判就通判吧,但神宗还是将颍州换成杭州,让苏轼去当时的东南第一大都会任职。
虽然号称大都会,但杭州在当时其实还是一座远远无法与汴京相提并论的小城,无论规模和人口都有限。一直要到南宋建都于此改名临安之后,才会真正繁荣直至走上巅峰。
1071年十一月,苏轼抵达杭州,开始了三年的杭州为官生活。
剧中苏轼发妻王弗,逝后捧着自己牌位上场。
作为反对变法的中坚分子,苏轼之所以来杭州,就是因为在汴梁不为王安石一派所容。但作为地方官,职责上却必须执行新法、推行新政。
江南向来是国家经济的命脉,更是新党推行新政的重点。作为通判,问囚决狱是苏轼的职责。早就预言过青苗法、募役法流弊的他,不得不每日冠戴整齐地高坐堂上,看衙役逼问拷打还不出钱的普通百姓,委实是种折磨。
这一年的除夕,衙门旧例是必须将狱中囚犯提出来逐一点名。苏轼眼见身戴镣铐的犯人,一个个从堂下走过,到天黑都还没有走完无法回家。因此有感而作《题狱壁》诗: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
这三年苏轼除了写下“望湖楼下水如天”“欲把西湖比西子”的名句外,也有《吴中田妇叹》这样记述水患苛政的叙事诗。
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的苏轼,始终心怀黎民。
离开杭州之后,苏轼先去密州(今山东诸城)任职,写“老夫聊发少年狂”“十年生死两茫茫”“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些诗句。
后来又因乌台诗案险些送命而被贬黄州,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蓑烟雨任平生”和《黄州寒食诗》《赤壁赋》。
等到再到杭州,已是将近二十年后的1089年。两临杭州之间,他一生中最杰出的诗文都已写就。
贰
跟第一次一样,苏轼此次仍然是在汴梁为言官围攻而乞求外放;跟第一次不一样的是,再临杭州他是知州一职,名副其实的杭州一把手。
苏轼七月间到任,一来就遇上严重干旱,两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待他解决:一是如何平抑米价,筹措粮源,准备赈济缺粮;二是如何疏通运河,恢复水运交通,并使城中的居民有足够的水用。两个问题的核心其实都是:水。
剧中关于舟下即水的意象设计广受赞誉
因为运河干浅,所以货运阻塞、粮价飞涨。要根本解决问题,首先就要浚治杭州的两条运河:茆山河与盐桥河。这一工程自元祐四年十月开工,不到半年即已完成,河床受水的深度都在八尺以上,于是客货船运均能顺利通行。杭州的父老们一致赞颂,说三十年来,开河未有如这次既深且快的。
而杭州用于饮水的钱塘六井,本是中唐李泌所开,苏轼第一次来杭州时已深知其年久失修、容易淤塞。所以苏轼此次重新修复六井,一两个月即告完工,杭州家家都有可饮之水了。但六井的水源来自西湖,若是西湖水源不足,六井亦无用处。而此时西湖湖面已为水草丛生而成的葑田所占据,所以必须开浚。
1090年,苏轼向朝廷上《乞开杭州西湖状》,要将湖面葑草二十五万丈清除干净。自开工之日起,苏轼经常到湖上亲自督察工事的进行,奔走于砾石泥淖之中。要是忘了回家吃饭,就在工地上与堤工同餐。而清除葑草所起出来的淤泥,就近在西湖上筑起一道长堤,也就是如今的苏堤。
几百年后,明代的大才子杨慎感叹:“宋修六塔河、二股河,费百十万钱谷,溺死数十万丁夫,迄无成功;如东坡杭湖、颍湖之役,不数月间而成不世之功,其政事之才,岂止什伯时流乎?”聪明如杨慎者,也对苏轼的才能钦佩不已。
打井和修堤,是话剧里浓墨重彩的两处重点。而除了造六井、开西湖之外,苏轼更在旱灾之后疫病大作之际,以结余官钱两千贯加自捐黄金五十两,在城中设“安乐坊”,遴选僧人主持医治病人的工作。还把他在黄州时获得的治疫秘方公之于世、配药救人,时载“得此药全活者,不可胜数”。
苏轼第一次离开杭州身陷囹圄之后,当地士民为他设置解厄道场,祈求上苍保佑他消灾免祸。苏轼被谪黄州,杭州的故友相约凑出钱来,一年两次派人专程去黄州问候他,带去许多杭州土产如荔枝、螺酱和茶叶。苏轼去任后,西湖上的长堤被继任者林希题为“苏公堤”,杭州人在堤上为苏轼立了生祠。
如今的西湖苏堤 图据 视觉中国
叁
在古代,文人未必是官员,而官员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文人。豆瓣网友@榴涟 在观剧后评论:“自古以来,学而优则仕。在儒家文化千年的熏陶下,文人墨客并非为学的终极理想,而我们以文学视角所认识的人,能够被我们认识,多半也是以其仕途打底的,诸多优秀作品也是他们仕途颠簸的产物。”
以往人们心中的苏轼形象,是天赋超群、才华横溢、乐观旷达、率性任情的文人士大夫形象,而此次《苏堤春晓》的主创,却想以160分钟的时长提醒观众:真实的苏轼,还具备令杨慎衷心激赏的执政才能,而这一点往往在以往是被忽略的。
该剧导演田沁鑫在受访时曾表示,“如果是五年前接这个戏、没有现在的认识,可能我会从苏轼的宦海浮沉、或是他的文人气质比如如何结交朋友、如何有才华来做,不会像今天这个戏,一上来就是从朝堂起。苏轼一生做官,到死都死在他的官职上官位上,所以我说他是北宋的一个公务员……他一生做了多少个城市的市长副市长。”“我们希望观众在大文豪苏轼之外,看到更加完整的苏轼。”
设身处地,公元1089年,处在旱灾和疫病中的杭州百姓,需要的其实并不是苏轼出口成章七步成诗的文艺才华,而是急如星火、解民倒悬的决断、胆略和魄力。在吟诗作赋、挥毫泼墨的竞赛场上,苏轼是当之无愧的自宋以降千古一人;而在执政为民这张考卷上,苏轼的表现也几近满分。
所以舞台上,辛柏青饰演的苏轼听人夸奖他“以前我只觉得你诗写的好,没想到行政能力还挺高”,忍不住地高兴:“这话听着舒服。”
作家毛时安也在观剧后表示:“当全剧尾声,苏东坡向着全场观众面带微笑不徐不疾地自我宣介‘我,就是个基层公务员’,镌刻着他一生担任过的八个‘地市市长’的履历、铺天盖地的金色天幕衬在背后时,我们还真的心头涌起一股敬意和暖流。”话剧所要表达的,在这一刻与观众成功达成了共鸣。
21岁赴京赶考时,苏轼写下《刑赏忠厚之至论》策论,里面的“若不为官,可快意江湖;既已入仕,当济世安民”句子,在剧中数次出现、贯穿全篇。
时间是无情但公正的筛子。无论为文还是为政,苏轼都早已经过了历史的筛选。
图源/国家话剧院 文/启凌 编辑 苏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