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点的选题主要源于热点事件的推动。2023年底，南宁发生一例规培生自杀事件，作为医学专业学生的陈书灵在朋友圈中看到了众多医学生、医生和医学院老师对此事的悲痛反应，希望能够有机会深入了解并报道“规培”话题。于是，作为原点（解放日报特稿部）实习生的她主动联系了朱雅文，两人决定一起推动选题，用三个星期时间完成了《局内人眼中的规培之惑》。
极昼则是作者通过文章讨论区发现相关内容，后在热点事件推动下决定开始操作。吕煦宬在2022年通过“人物”公众号的《实习律师困在「精英版」流水线上》一文首次关注到规培生这个群体。尽管文章本身未涉及医疗行业，但评论区有医学生关于规培制度的现身诉苦。
《实习律师困在「精英版」流水线上》文章的评论
跨行业的群体共鸣让吕煦宬颇感震惊，“我（在此）之前还不太知道规培生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原来医学生要经过这么长期的培养。”那时她意识到，规培生可能面临一些问题，他们的处境需要被更多人了解。
吕煦宬真正决定落笔的契机是华西医院规培生陈家辉的离世。这一事件在陈家辉就读的大学引起了热议。吕煦宬通过朋友了解到，不少规培生站出来表达他们的困境，如无保障、薪水低、无法回家等。“有句话我印象特别深，他们会说，自己是活着的陈家辉，陈家辉是死去的他们。”
两篇文章的做题时间线
《疫情下，不愿留在医院的规培生们》文章结构
问题导向模糊，素材主线散乱，吕煦宬的初次尝试并不顺利。为了让稿件内容丰富、信息详实，吕煦宬在做稿前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在查阅知网上关于规培制度的论文和研究后，她对规培生的困境有了初步的了解，并发现同工不同酬、规培质量难以保障等问题一直存在。然而，在疫情这一新背景下，规培生们又面临着哪些新的挑战和困境？带着这个问题，她继续深入访谈。
吕煦宬坦言，一开始的访谈几乎是在“乱采”，即询问规培生们当下的状态、科室的情况、老师的态度以及待遇和轮班等事实层面的信息。然而，由于缺乏一个清晰的主线，这些素材显得零碎而杂乱，导致她在撰写初稿时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事件信息的复杂与琐碎，以及作为实习生的经验不足让她一时感到有些迷茫。
“因为看了太多文献，就很想把所有问题都塞进初稿里，加上没有特别好的主线人物，所以初稿就特别散。”她决定重新寻找更加典型和具有代表性的访谈对象，构建一个更加清晰有力的叙事框架。
由于规培生自杀事件牵涉较为敏感的公共议题，约访成为了一个反复“被拒绝”的过程。无论是规培生等受访者谨慎、忧虑的心态，抑或是访谈时捕获细节的难度，都一度让记者进退两难。
为寻找受访者，她在“被拒绝”中用真诚争取机会。《疫情下，不愿留在医院的规培生们》最终呈现了五名核心的受访者。吕煦宬在寻找访谈对象的过程中，尝试过在社交媒体上“捞人”，也曾托有相关背景的朋友在朋友圈、群聊中转发，以滚雪球的方式试图联系上更多潜在访谈对象。
来自顶尖高校医学专业的崔华是在她托友人转发朋友圈后主动前来联系的，而周洋是受另一位访谈对象的推荐而来；雯静则是吕煦宬通过豆瓣联系到的重要受访者：她在社交平台上发表过自己的“规培日记”，讲述了这段辛苦难熬的时光。在吕煦宬访谈她时，部分寒假返乡的规培生因疫情原因再次被召回。这一关键的时间节点为稿件增添了许多关键信息。
“让规培生愿意站出来去说这件事比较困难。”吕煦宬解释道，由于规培生身份的双重性（既是医院体系外的学生，又承担着住院医师的工作），学生在规培中的表现好坏往往与其能否顺利毕业挂钩。她在联系访谈对象时发现，仍处于规培阶段的受访者几乎都对访谈抱有十分谨慎甚至害怕的心理，不愿轻易接受访谈。崔华虽然在先前主动联系她，并表示愿意提供信息，次日却因为“老师说不能聊”而不得不拒绝了吕煦宬的访谈。
在此情况下，吕煦宬用自己的真诚和坚持来获取学生们的信任、挽留这些受访者。她格外珍惜崔华的责任心与表达欲，在完成初稿发现没有主线人物后，吕煦宬与编辑沟通决定“再试一下、再劝一下”。她给崔华写了一篇小作文，表达自己对其勇气的敬佩，并承诺保护她的隐私和安全。最终，崔华再次同意了接受访谈，吕煦宬的稿件也因此收获了一名能够支撑起主线叙事的人物。
通过二次提炼，吕煦宬从关键词入手，重新开始写作稿件。通过反复整理访谈录音、借助社交媒体提炼信息点、不断追问访谈对象等方式，她逐渐提炼出了“被遗忘的人”、“双重身份”（即规培生的学生身份与住院医师身份的矛盾）和“落差感”这三个关键点。总结出核心的关键词后，补采中的信息确认与互证，以及后续稿件的写作便顺畅许多。
在三个关键点下，选择放哪个人物到哪个部分，吕煦宬也有讲究。她提到：“周洋在一个三甲医院里的呼吸科急诊，最累最辛苦，比较典型，所以我觉得他是最能撑起来这个小标的。”人物的代表性、经历是否贴合每个小标题都是吕煦宬考量人物出场位置的因素。
社交媒体在吕煦宬的稿件创作过程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社交媒体是她获取访谈对象的重要渠道，同时，许多网友擅长对事情进行概括，为她的访谈过程也提供了许多帮助。比如文中提到，很多规培生都觉得自己的感受被“忽视”和“遗忘”了，“被遗忘”这一要点正是社交媒体上的内容给了她启发。随着访谈的深入，她开始通过医疗设备、医疗用品和规培生待遇等细节慢慢填充“被遗忘”这一状态，使相对空泛的词语变得愈发具象生动。
稿件编辑也给了吕煦宬不少指导。“编辑老师告诉我，每个小标的理想状态是当下矛盾+背景信息+历史根源，整个稿子共同的主题其实是历史的问题被当下环境放大了。”因此，在“双重身份”这一小标题下，不仅描述了规培生面临的身份困境，还回溯了规培制度的历史背景，使读者能够更深入地理解这一问题。
未能访谈到医学专业人士是吕煦宬的遗憾。当时尚为实习生的她认为医生等专业领域的群体十分难以接触，畏难情绪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寻找此类访谈对象。于是，她选择了较为“讨巧”的方法——将规培生作为主要的访谈群体，并用文献、过往报道等资料作为专业背景的补充。
现在回想起来，吕煦宬表示自己若再次操作类似题材的稿件，首先需要调整的便是心态问题：“我不会再觉得医生是我难以触达的一个群体。”同时，她会尝试通过同行推荐、熟人介绍等渠道联系职业医生和带教老师，或通过社交媒体联系一些有宣传自己科室意愿的医生。
《局内人眼中的规培之惑》文章结构
为摆脱叙事的情绪化，想“写出不一样的东西”，朱雅文和陈书灵采访了规培生以外的诸多人群。那段时间，社会上接连发生了几起规培生自杀的事件，同一时间段同题竞争激烈，多数报道还是在写规培生的处境，只看到了A面（规培生）。如何写出不一样的东西？很显然，朱雅文和陈书灵的稿件标题就是一个直给的答案。
操作《局内人眼中的规培之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采访和整理素材上，写稿只花了一天。朱雅文和陈书灵也尝试联系过同行，但等待的过程较长，为了不耽误稿子的进度，最后大多数的采访对象来源于熟人和采访对象的推荐。
早期尝试通过小红书寻找规培生时，她们也发现了叙事的情绪化。“只呈现这样一面会不会不够真实？”于是，她们决定调整方向，寻找更能全面呈现问题的采访对象。在选择采访对象时，朱雅文和陈书灵设定了明确的标准——她们希望找到那些经历过规培制度变迁、并且已经成为医生的人选，而非仅仅是规培生。
在操作这篇稿件时，“采”与“写”并不是割裂的，采访更像是写作构想的印证。与不同采访对象的交流会给两位作者带来不同启发。当时，朱雅文想采访一位可能了解规培生自杀情况的朋友，但是被拒绝了。在闲聊中这位朋友站在医院方的角度说了一句话，“你们只听见规培生吐槽制度不行，已经认定了所有规培生都在努力工作，但是我接触的规培生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混日子的，他们只不过想要一个证明而已。”
听了这番话后，两位作者更加坚定了最初的构思——她们想要了解B面的想法，并呈现给读者：医院方可能也有自己的难处。通过熟人的关系网，以及对已有联系对象的“再利用”，她们找到了规培科科员沈芳、神经外科主治医生张伟、社区医生陆乐乐，以及作为福建首批规培生、在县医保局挂过职、参与过规培政策制定的医生庄强。
朱雅文与陈鹏的相识很偶然，但他是合作最为顺利的采访对象。朱雅文能感受到陈鹏对媒体有种天然的信任，表达欲强，“他在网络上分享过当规培生时与科员斗殴的经历，提供了具有冲突性的故事主线。”
对于陈鹏的采访，两人首先围绕斗殴案件的来龙去脉进行深入了解，之后进一步延申至规培生的生活经历、平时的工作内容、政策变化和自身感受。通过陈鹏的讲述，她们了解到各地规培生的政策和补贴差异。“我们大概聊了五个小时，从晚上十点一直聊到凌晨三四点，后面还说到了道教、哲学这些五花八门的话题，虽然和规培本身已经没什么关系，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加深了对他这个人本身的理解。”朱雅文认为并不是所有的采访内容都会直接作为文字素材使用，但是能帮助她去理解采访对象本身的人物性格、个人兴趣，从而体现在稿子里，让文字里的人物也有血有肉。
通过呈现规培科科员沈芳的视角，两位作者尝试打破大众对规培科室的“妖魔化”印象。在与沈芳的交流中，朱雅文发现她与规培生的相处模式更像是朋友。沈芳提到，许多医生会把规培生标签化，觉得他们只是来“被规培”的，甚至有些人对他们持批评态度。“沈芳能够理解规培生的处境，并给予他们更多的人文关怀和共情。尽管已经离职，她依然关心自己曾带过的规培生，牵挂他们的学习和进展。”
庄强在县医保局的工作经历也提供了独特视角，“他不仅曾是规培生，还参与过医疗政策的设计。”朱雅文说，这些背景虽然未必在稿件中详细列出，却为理解政策提供了重要的背景信息和交叉验证。此外，考虑到陈鹏的博士后背景，她们还询问了他对规培政策的看法。
在多元主体的支撑下，她们尝试以更宏观的视角，传达出规培生困境背后的社会学意义。“这不是一篇从零开始的稿件，在写稿前，我们读了很多媒体的文章。”朱雅文认为，写作就像在建立一个对话体系，是一个对话的过程。“我希望我们的稿子不只与读者对话，稿子里的人物之间也在对话，同时这篇稿子也在跟别的稿子对话，作为一种呼应或者交叉印证，让读者能收获更多的信息。”人物之间的对话体现在行文编排和内容的呼应上，“我们从读者的阅读逻辑出发，就像电视剧演到某个情节，这个角色就需要出来了。”朱雅文举了一个例子：导语提到陈鹏和带教老师发生了肢体冲突，读者会觉得这个事情闹到了规培科，他们肯定会想知道规培科后续的处理方式，以及为什么双方会有这么大的矛盾，从而引出规培制度这一争议核心。
文章最大的亮点就是“局内人”的视角，这也是该文章的信息增量。在朱雅文看来，规培科“其实是一个桥梁，连接了学生和医生两端”。她希望这两个群体可以对话，也让读者感知到这两个群体在对话，而不是处于一个二元对立的状态。
陈书灵认为沈芳其实也代表了政策落地的“最后一公里”。在规培政策和制度里没有触及的地方，沈芳是怎么做的，她如何体现人文关怀。比如开头提到“沈芳处在思想拉扯的两级”，她知道规培生的抱怨，深谙医院的生存环境，也知道整个评教系统是怎么回事。沈芳提到，“很多科室主任会向她投诉规培生不听话”，沈芳认为这些医生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最年轻的规培生都25岁了，不应该还当学生一样看待。
在采访陈鹏时，朱雅文意识到，规培不仅是医疗方面教育的问题，更是一个社会问题，“因为每个人在医院这个大型利益驱动的机构里，承担着各自的组成部分，而规培生则处于最底层”。这也是作者想传达的一层社会学的意义，并且期待读者能有所体会。“我们会发现社会的运行就是这样，每一个小的共性的问题，在医院里面也会有体现，这也是造成规培生困境的一个重要因素，并且别的稿件没有提及。”
Q：如何能够让医生接受访谈？
吕煦宬：有三个有效的方法。
首先，许多医生由于需要增加曝光率和科室的认知度，会在小红书等社交媒体上积极运营自媒体，可以尝试通过小助手或直接私信联系他们。
其次，可以利用同行推荐。一般来说，接受过同行访问的医生更愿意与其他记者进行交流，这种同行间的信任能够提高接受访谈的可能性。
最后，熟人的推荐也是一个重要渠道。如果医生对接受访谈有顾虑，通常需要熟人的引荐才能消除这些顾虑。像周洋和崔华这样的例子，就是通过熟人推荐才得以进行访谈的。如果没有这种推荐，单靠互联网联系很难获得他们的信任。
Q：怎样能够让访谈对象更愿意回答提问？
吕煦宬：可以在访谈之前进行“心理按摩”，通过宽慰他们，减少其对访谈的担忧。承诺保护个人信息，确保隐私不被泄露，理解访谈对象为什么恐惧，以及提供安全感是非常重要的。其次，在聊天时，可以尽量与访谈对象像同龄人一样交流，了解访谈对象的顾虑，然后针对这些顾虑提出解决方案。最重要的是，当讲述者对访谈内容没有概念时，要“告诉他我们到底在做什么事”。
Q：如何在访谈中挖掘更多细节？
吕煦宬：核心是“预设”与“追问”。访谈前可以参考其他报道，重心是理解其所呈现的规培生的日常生活，而不仅仅是关注问题本身。在海量资料的基础上，我会进行大量预设并在访谈过程中进行追问，对方抛出了一个点之后，你不能停在那里。在深入交流时，明确核心问题是很重要的。即使访谈对象在追问中偏离了问题的重心，可以在他们提到与主题相关的细节时及时将话题拉回来。
如果判断访谈对象的时间比较充裕且有意愿分享，可以适当允许偏离，这可能会带来一些意外的、有趣的内容。我有次访谈一位78岁的老奶奶，她回忆起自己当知青的经历，虽然与主题无关，但选择不打断她，因为她有很多想分享的东西。保持灵活性，时刻关注核心问题，同时根据访谈对象的反应判断是否需要调整话题，是有效的访谈策略。
Q：如何把握这个话题的敏感性，确保文章能顺利发表呢？
陈书灵：第一，在访谈这些医生前，我们首先会向他们保证会匿名，不会公开他的部分信息。另外，在发表前，我们会给他们确认，等他们确定没问题后，我们再发出来；第二，写稿时我们也不会提到具体医院信息，统一换成了“某地区某医院”的表达；最后就是淡化个体的感受，主要讲一些普遍的情况，只有在写到不同地区和背景之间的差异时，我们才会涉及一些具体的内容。
Q：如何判断信息的重要性并改进写作？
吕煦宬：可以采取先写后改的方式。写完后，隔一天再回过头去看，往往会发现昨天认为很重要的点，今天看可能并没有那么重要。这种时间间隔有助于更客观地评估内容。此外，编辑老师的反馈也很有帮助。观察他们如何将长句或复杂的表达调整为简洁明了的语言，可以为自己下一次的写作提供借鉴。通过这种学习和实践，逐渐提升自己的写作能力。
Q：如何把握行文的语言节奏感，避免语言表达平淡？
吕煦宬：可以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有编辑老师建议避免使用明显的情感表达和冗杂的词语，特别是成语和复杂的形容词。语言应保持干净，用短句表达，这样可以增强节奏感。二是，不要过于贴近某个人物的情感。写作时，要保持一定的距离，避免让文章显得过于煽情。比如，在描述失独父亲时，过度渲染悲惨情感会导致语言冗长和复杂，缺乏灵动感。应尽量将自己抽离，使叙述更加客观，帮助提升整体的语言节奏和表达效果。
Q：如何写出没有“学生气”的稿子？
朱雅文：第一，跳出自己的同温层，可以多去外面走走，多跟一些社会上不同身份的人去接触，当然，也要保护好自己。带着一个记者的视角去了解别人的生活。第二，通过实习去锻炼自己，不一定要在媒体机构，可以去任何感兴趣的领域，在实习的过程中培养自我思考的能力。但是不管怎样，希望大家都不要为了急于摆脱“学生气”这件事而焦虑。
记得有一次，书灵写一篇稿子的时候，她担心以20岁的学生视角写出来的稿子会不够成熟。我当时告诉她：“20岁的人写20岁的特稿，30岁的人写30岁的特稿，不要因为你在20岁的时候写不出30岁味道的特稿而焦虑，因为特稿是一种文体，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它能够记录你的成长，当你30岁的时候有了更多的社会经验，你对人生的感悟又不一样，所以不要逼迫自己去快速地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