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是魏文帝曹丕,为了表示敬重,说起他来我一向隐其名讳,只称一声“公子”。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王孙公子,在我这里都当不得公子,我心里的公子只这一人,不仅如此,一说公子,我还要在胸前拱手咧(这一句倒是我胡说的)。
上初中时,某天我妈的朋友携子侄来访,子不过一个小学生,瘦猴一样,上蹿下跳。侄却是师范大学的学生,转年就要毕业,奔赴光荣的教师岗位,于是大人让我们不要喊哥哥,喊小王老师。
小王老师身材微丰,看起来很稳重,戴一副玳瑁眼镜,颧骨靠近太阳穴的位置有一颗蛮大的痣,我心想以后他的学生上课肯定走神,这谁能不多看两眼。他领着我们上外头乘凉,给我们说故事,师范大学的学生确实与众不同,我们老师劝学,说的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又有“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小王老师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我是姓王的,就给你们说二王的事吧。
先说王羲之潜心揣摩书法,废寝忘食,用馒头蘸墨吃,满口黑漆漆的故事,又说因王羲之努力练字,家里的水池子都被他洗砚台洗黑了,改名叫洗墨池。瘦猴(小王老师的弟弟)露出治虫牙被涂得黑黑的牙齿:我是王羲之。小王老师:你是王蛀之。
又说王献之年少有才名,自认不比父亲逊色,一次写字时,太字少写了一点,被他父亲王羲之看见补上了。后来他母亲看了说:你的字别的也就那样,唯独这一点,已经有你父亲的笔力了。王献之听了羞愧难当,加倍练习,把家里的十八缸水都练完了(你家不是有洗墨池么),终有大成。
小王老师又问我,上初几了,最近都学些什么,我说初二了,在学《醉翁亭记》。小王老师一笑:写宴饮聚会,欧阳修不如王羲之,王羲之不如曹丕,《醉翁亭记》不如《兰亭集序》,《兰亭集序》又不如《与朝歌令吴质书》啊。
我:哪里不如?
王:哪里都不如。写景不如,写人不如,写情,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也算是佳句,但你读起来有什么触动?你能想到什么?“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也算是有细节,可细一想,鱼并没有模样,酒的香味,如果是不喝酒的人,也无从领略。怎么与“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相比?
我:啊!瓜比李大,却浮在水面上,它俩密度不一样啊!瓜是绿色的,李子有紫红色也有绿色,他们吃的是红李子。
王:现在还这么吃么?
我:还这么吃。我外婆还用井水湃西瓜呢,镇在搪瓷脸盆里。
王:所以我们说,伟大的文学可以跨越千年。曹丕又写,白天快乐的聚会结束后,一轮明月升起,他和朋友们同车并坐,去后园游赏,这个时候“舆轮徐动,参从无声”,你们想,曹丕这样的贵公子,与他来往的都是高人名士,他们出入有多少随从,为何在此刻如此一致地默不作声,只听到车轮的转动。那是怎样的连说话,甚至发出一点儿声音都会觉得可惜的景色和心境呢?这就是景里有人啊孩子们。
我:哎呀(我已经完全忘记小王老师脸上的痣了)。
王:他在另一封给吴质写的信里说起与朋友们的感情,并不说我有多么爱你们,有多么想你们,他说“行则连舆,止则接席”:外出行动时,大家的车轮子接着车轮子,停下来入座,大家的坐席连着坐席。曾经连车轮和坐席也不愿分开的你我,如今却生离死别了。你们还小,可能无法领略这样的感情,但以后长大了,都会理解的。
后来小王老师又给我们说了一些名人轶事,我却无心再听,他并不知道,初二女生的世界,比他所知的要成熟很多,正在经历感情危机的我,对曹丕信里的感情,理解得非常充分,也被刺痛得十分彻底。当晚我就狠狠哭了一场,为曹丕,也为自己,我又狠狠把这些感情写到了周记作文里。
我写几个月前一个女孩子和我要好了起来,她皮肤黧黑,身姿纤细,五官清新秀丽,我侧头和她说话的时候,能看到她鼻梁一侧的痣。我和她是一个舞蹈队的,但她与别的女孩并不亲近,只喜欢和我说话,我们两家相隔不过300米,每天吃过晚饭,她会来找我玩一会儿。家附近有一所小学,我们绕着学校跑道一圈一圈走,低声说着不愿意让别人听到的话,夕阳慢慢落下,夜幕逐渐降临,我们手拉手,舍不得各自回家。但很快,事情有了变化,谈话从你一句我一句,变成只有我在说,她既不说,也不是很想听。我想了很多办法,说了无数蹩脚的笑话,如果是之前的她,早就前仰后合,但现在她只是把脸撇向一边,沉默地不看我。然后有一天,她终于看着我的脸,一字一句说: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玩,越来越没意思了。
我写我去拉她的手,以前她的手在我手里很驯服,柔弱地微微颤动,像刚孵化的小鸡,此刻却剧烈挣扎,像离水缺氧的鱼。我倔强地拉着她,想着:至少看完今天的夕阳吧。我无比真切地意识到,此后当然还会有无数次落日,但和之前的永远不再相同。
周一,周记本子批下来,老师在这一段上画了个红圈,打了三个感叹号,意思是“怎么写得这么好!”。
不能不承认,这给了感情遭受巨创的我莫大的安慰,我学到,把你的痛苦写下来,并不会让你不那么痛苦,但会让它变得可以消化。
我把《与朝歌令吴质书》和《与吴质书》抄在窄窄的纸片上,卷吧卷吧团在衣兜里,时不时摩挲一下,写作文的时候攥着,祈求文学之神眷顾。
日子久了,况味越现,第一篇写在215年,他还是少年公子,座中佳客。在218年的信中,已经是沉郁的世子,文风也从质朴烂漫,转向孤寒陡峭。短短三年,一同宴饮驰猎的友人,死了个七七八八,他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也痛失重要的人。而他越写越好了,也越写越敢了。“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何曾须臾相失”用在这个地方,是多么尖锐,多么凄厉,又多么突兀,他像是忆到此处实在无法克制这样的悲痛,但更妙的是,他并没有任由这样的感情进一步放纵下去,立刻收住了,于是这一声哀鸣化作笼罩余篇无所不在的幽灵:觞酌流行,丝竹并奏时,我们何曾须臾相失?酒酣耳热,仰而赋诗时,我们何曾须臾相失?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未曾须臾相失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是如此难得的一件事啊。
“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读到此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何曾须臾相失”的余威在这一段续上了!原来小王老师说王羲之不如曹丕是在这里啊!“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当然是好,但哪里有“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写得尽情!原来写字作文,除了能与不能,还有敢与不敢。
后来看顾随说曹丕:“中国散文家内,古今之中无一人感觉如文帝之锐敏,而感情又如此其热烈者。”又说“文帝感情极热烈而又有情操,且是用极冷静的理智驾驭极热烈的情感”。我当时就快乐地一边跳一边喊起来:你懂他你懂他,我也懂我也懂。
人早年的审美倾向一旦确定,又拜了码头,就不可能不落窠臼,我常说公子我是能懂的,他弟则欣赏不来,如“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一类名句,在我这里得到的反应只能是一个“蛤?”。
因着这趣味,我又从曹丕走到了好多人那里去。在我读到《海边的卡夫卡》男主角田村君作为15岁的少年爱上了年逾五十的佐伯女士,佐伯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恋爱,他说当他感到她的容貌和身姿每一天都是如此宝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失去的时候;读到《希腊古瓮颂》“鲁莽的恋人,你永远、永远也吻不上,虽然够接近了——但不必心酸;她不会老,虽然你不能如愿以偿,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永远秀丽”;读到《春夜宴桃李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读到《鹿苑长春》里班尼对儿子裘弟说:“我知道你觉得冷清,有了它你觉得好多了,可每一个人都是这么冷清的,叫他怎么着呢?他被打倒在地上的时候,叫他怎么着呢,只好当做这是自己的一份儿,带着继续往前走”,我的心就咚咚咚加速跳起来,像是一种遥远的召唤。我有时怀疑没有什么偶然的,我喜欢什么,会被什么吸引,我的口味和取向,可能在很久很久之前,在我出生之前,已经和我紧紧连接,我是带着它们出生的,之后的道路,只是去找到而已。
他的父亲,豪迈壮阔,他的弟弟,华丽激昂,而他:“一变乃父悲壮之习,便娟婉约,能移人情。”我曾猜测他或许不是不想,只是觉得这个路数反正也写不过弟弟,不如另辟蹊径,走出自己的风格。很多年后,我喜爱的乐队山羊皮主唱布莱特·安德森在回忆录中写到,当他的母亲去世,初恋女友贾斯汀也离他而去,他感到一个神秘、包容、温柔、令人向往的女性世界对他关上了门,于是他开始在舞台上化浓艳的妆,佩戴夸张的首饰,穿女式衬衫。我一下又想到他:或许他也是一样,一样地贪心,江山也要,永恒也要,男人的也要,女人的也要。
如今再读曹丕,还有些忍俊不禁,时代像是一个莫比乌斯环,我们拥有(超越?)了魏王世子的生活条件,也荣幸地获得了与他一样的迷茫,他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这具身体也好,权力地位也罢,都是速朽之物。如今的我们,又有什么东西可以追求和寄托呢?工作,理想,感情,生活方式,都在沉浮之间,甚至就连人类本身,似乎也抵达了可有可无的边缘。
但是不要紧,或许多年(或许不需要多年?)以后,碳基生命被硅基生命完全取代,那我也无比确信,一定会有某个机器人,在它日常的loop中突然感到一声尖啸从身体内部传来,而它无法向别的机器人诉说,它用它强大的数据搜索功能查找,然后发现一个叫曹丕的人这样写道:“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
他把这种情绪命名为不知缘由的忧愁,但那其实是被设定了目的的生命在既定轨道运行时的脱轨。
哪怕是一块石头也会有的“脱轨”。
任何一个生命体“脱轨”之时,我们就活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