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我一度迷恋版画图册,大大小小买过不少。彼时的心思,是真要爱书,仅仅爱书中的文字是不够的,还应爱插图,爱藏书票,爱版画集子与艺术,犹如当时大街上到处传唱的“爱江山更爱美人”。近来给《北京青年报》写“旧书新知”,选书的方向是“艺术类旧书”,我因此又把早年搜罗的版画图集一一搬出来。那部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珂罗版精印的编号限定版《环翠堂园景图》再次让我好奇。首先我竟然忘了此书购自何处,只隐约记得时间约在2000年前后;其次,多年不见,此书的价值不仅已经今非昔比,而且还有疑案尚未水落石出。
唯一流传于世的《环翠堂园景图》
据此书责任编辑、著名版画家李平凡先生当年写的“后记”,《环翠堂园景图》原图一卷,李登题签,钱贡绘图,黄应组刻,明万历年间新安汪氏环翠堂刊,图高24厘米,长1486厘米。“此图未见于前人记载,这次出版,系据我国版画收藏家傅惜华所藏汪氏环翠堂原刻初印本影印。”
这篇后记写于1963年,修订于1981年。1990年代李平凡写回忆录《版画沧桑》,说到编辑《环翠堂园景图》一节,他又补充了几条重要信息:其一,此书从着手编辑到正式出版,相隔20年;其二,此书1981年出版时并非是据原刻本拍照制版;其三,一直秘藏此书的傅惜华先生早已于1970年去世;其四,明万历年间原刻《环翠堂园景图》已经下落不明。
李平凡先生感叹道:“由我编辑出版的这本画册成了唯一流传于世的《环翠堂园景图》。如果以前没有印好与原作原大的印页保存下来,《环翠堂园景图》将永久消失于世间。这册明代版画集的出版,对我国古代版画遗产来说,竟成了不幸中的万幸。”
我孤陋寡闻,听到他这一声长叹竟然是在2025年了。书的命运真有如此奇特者:时空交错,阴差阳错,原刻本神秘消失,影印本竟成了与原作面貌最接近的文本。这几天我常常盯着此书的版权页遐想,觉得那几行铅印字迹都像是时光魔盒的密钥:
责任编辑李平凡
装帧设计曹洁
中国北京一九八一年
珍藏本精印五百册
本册编号:第三一九册
统一书号:八〇二七·四一九一
当世收藏中国古代版画成就最高者,非傅惜华莫属
李平凡生于1922年,天津人,本名李文琨,在鲁迅影响下很早就喜欢版画,且专刻劳苦大众,干脆把名字也改成了“平凡”。1943年去日本,开始七年旅日生涯,期间创立“华侨新集体版画协会”与《版画文化报》,编印过《中国人民版画集》。1950年回国。1955年调入人民美术出版社,任《版画世界》主编。他最负盛名的版画作品当属《我们要和平》,这幅彩色版画曾获1959年德国莱比锡国际版画奖。据说本来已经评为金奖,因名额有限,屈居银奖。他一生致力于中日版画艺术交流,曾任日本东京中国文化学院客座教授、中日友协全国理事、平凡友好画院名誉院长等。他是名副其实的美术出版家,他责编的书我买过几种,《环翠堂园景图》外,还有《中国古代木刻画选集》《中国水印版画》《日本版画藏书票选集》。他自己的作品集,我却只有一套香港东方出版中心编印的“丛书”本。
1961年春,人民美术出版社老社长萨空了交给李平凡一大包前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的遗稿,让他接手编辑整理。这是一部十卷本的《中国古代木刻画选集》,另有几册《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手稿。这套书稿交出版社后,郑振铎1958年10月17日率中国文化代表团出国访问,不幸途中飞机失事,遇难殉职,年仅60岁。李平凡查核图稿照片后,发现质量欠佳,全部需要重新拍过。他需要调阅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近万本“西谛藏书”,走访十余个省的博物馆,还要访问一批版画古籍收藏鉴定家。访名家,他第一个要找的是傅惜华。郑振铎之后,当世收藏中国古代版画成就最高者,非傅惜华莫属。
傅惜华(1907-1970)又名傅宝泉,别号碧蕖馆主,北京大兴人,满洲富察氏后裔。他从小跟随其长兄傅芸子,又藏旧书又办曲社,又当报纸戏剧副刊编辑,又在余叔岩、梅兰芳、齐如山等创办的北平国剧学会中任代理事长。旧时北平,时局难得一稳,旧家散书之事常有,东安市场、隆福寺、琉璃厂等地即成淘书乐园。傅惜华是这些地方的常客,和很多旧书商交情深厚,其中就有我乡先贤雷梦水先生。
傅氏碧蕖馆藏书在京城早有威名。虽然俗文学类珍稀曲本、传奇等等占其大半,但善本版画图籍也着实不少。版画界谁不闻1944年的“明代版画书籍展览”?那几乎也可以说是傅氏碧蕖馆藏明刻版画善本展了。据1944年出版的《明代版画书籍展览会目录》,此次展览会共展出明代版画书籍145种,其中有101种出自傅氏碧蕖馆。展览分“图书”与“经卷”两编,“图书编”101种,出自碧蕖馆的藏书多达85种。傅惜华为此展可谓竭尽全力。这也可能是碧蕖馆藏版画古籍面向公众的一次最盛大的展示了。
这个展览是法国在北平举办的中法汉学研究所主办的。中法汉学研究所1941年在北平成立,由法国驻京使馆聘请汉学家铎尔孟任所长,使馆秘书杜伯秋主管行政。研究所先后聘杨堃(社会学)、曾觉之(法国文学)、傅惜华(俗文学)、高名凯(语言学)、聂崇歧(历史学)等为研究员,所址设在东黄城根原中法大学校舍。此研究所在北京存在了十余年,1953年11月停止活动。研究所除开展民俗学研究、中国语言和历史研究及编纂古籍通检外,还开展学术普及与推广,举办公开展览会即其中一项。1944年7月2日至15日,研究所举办了一个前不曾见、今已鲜为人知的展览会——“明代版画书籍展览会”。
碧蕖馆一直秘藏的孤本《环翠堂园景图》,是这次展览会甲组图书类第48号展品。傅惜华撰写的说明文字是:
环翠堂园景图一卷,史部地理类园亭之属,明汪廷讷编,明钱贡画,全图,长卷式。安徽新安派,黄应组镌。万历间新安汪氏环翠堂刻本,卷装,一轴,白纸,初印。汪廷讷为明代大戏曲家,喜刻书,精工绝伦。其所构庭园环翠堂,极园林之盛,著称于时。此图甚为稀觏,未见收藏者,殆属孤本。
今日看来更为难得者,是傅惜华先生还为《环翠堂园景图》“留影”三幅,拍的是图中山庐、凭罗阁、环翠堂、嘉树庭、无如书舍、五老峰、兰亭遗迹及冲天泉等景点,收入《目录》图录部分,为第19号图。这是对《环翠堂园景图》最早的一次复制,当然也是最接近原刻原始面目的文献。图虽只有三幅,已足以遥想原刻之华美。
只是“下落不明”,一定尚存人间
1961年的一天,李平凡访问傅惜华时,在碧蕖馆见到了这部明万历间《环翠堂园景图》原刻,惊喜万分,从此放不下。
当时傅惜华先生已在中国戏曲研究院供职,这份差事还是梅兰芳、阿英、马彦祥1954年给他介绍的。他已经获评研究员,还担任《戏曲研究》杂志的编委,已经或正在编纂《子弟书总目》《白蛇传集》《西厢记说唱集》《十五贯戏曲资料汇编》《明代杂剧提要》《明代传奇全目》等。他还没顾上为碧蕖馆所藏版画图籍编一份全目。要到3年之后,他才会应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之约,利用自家藏书编一套《中国古典文学版画选集》。
李平凡后来回忆说,当年他一见到《环翠堂园景图》,心情激动,马上劝说傅惜华先生把原刻本复制精印。“经过我代表人民美术出版社多次访谈和交涉,(傅惜华)才同意由我借来原作拍照和进行具体编辑工作。正在按原作尺寸制版期中,由于各种历史原因,印页堆在库房,封存了十余年,直到1981年才正式出版。”
复制的印页封存期间,原刻本却神秘消失了。李平凡先生未透露“下落不明”之详情,据戴云、戴霞《傅惜华的研究著述与其戏曲收藏》(《文学遗产》2006年第5期)透露,在动荡时期傅惜华思虑再三,将全部藏书连同历年著作手稿,用车拉到东四八条52号当时的中国戏曲研究院,说是“自愿将藏书归公”。不久他即在心力交瘁中与世长辞。
傅氏藏书登名造册之后大部分图书被封存起来,所以我相信《环翠堂园景图》只是“下落不明”,一定尚存人间。人这一生有许多奇迹值得期待,《环翠堂园景图》的重现于世算我的期待之一。
没有李平凡,孤本“园景图”就成了“愿景图”
多亏李平凡有美术家的眼光、出版家的经验和收藏家的品位,1981年版的编号限定珍藏本《环翠堂园景图》才担当得起文献、鉴赏与收藏等多重使命。
从做书角度言之,李平凡一开始就可谓“出手不凡”。他1937年开始自学木刻画,1942年以手印方式自印了第一本画集《平凡木刻版画》。彼时他不过20岁,就已经玩起了“编号限定版”了。他的处女作限印200部,如今自然是难得一见。这本书奠定了他一生对编印版画集的热爱,以及对书籍精印品质与“编号限定本”趣味的追求。
1949年,他在日本编印《中华人民版画集》,一心要大开本,要优良纸张精印,结果因成本过高,找了半年才找到一家愿意承印的出版社,还得答应包销一部分画集。他在日本期间共收藏版画册739册,其中限定版本46册,签名本21册。这些书后来都运回中国。毫无疑问他曾经是中国艺术家藏日本版画作品和版画图册数量最多、品质最高的人。
1957年8月,中国美术家协会举办《日本浮世绘木刻展》,百余幅展品皆从李平凡收藏的1700余幅浮世绘版画中选出。虽酷暑季节,展览仍吸引大批观众。当时的人民美术出版社副社长邵宇授权李平凡选编《日本浮世绘木刻》。书以珂罗版精印,1961年正式出版,限印500册,彩印,纸面布脊精装。
1961年,出版社安排李平凡编辑一册超大型本《新版画选》,集中精印21幅当时中国新版画代表作。当时各类画集一般都是16开本,但李平凡接到的要求,是要将画集做成4开本大小,每幅入选作品都用卡纸装裱成单幅版画,成书后能做国家领导人外访礼品。那是中国版画集中从未有过的超大型豪华本画册:散页装,全部彩印,每张作品背面都有手写编号,印1200册。
写到这里我再次觉得后怕:如果不是有李平凡这样的版画家,如果他是版画家却不是出版社编辑,如果他是出版社编辑但没有对编印版画集的热爱与专业,十有八九这世上就不会有1981年限量精印500部的《环翠堂园景图》珍藏本。假若果真如此,那本“下落不明”的原刻又一直下落不明,孤本“园景图”就成了“愿景图”了:我们只有《明代版画书籍展览会目录》第146页的插图中那三幅小图可看了。
文中书影拍摄/黄伟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