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路魆的短篇小说《枯山水连绵》首发于《钟山》2025年第1期。面试临近,“我”的衬衫在南方连绵的阴雨天中久久难干,慈母爱子心切,违规进入陶瓷厂车间烘衣,不料引发火灾,就此葬身火海。同在陶瓷厂上班的哥哥从此频频梦见母亲在地狱烈火中受苦,要求“我”前往敦煌亲睹《目连救母》壁画。“我”来到枯涩、凛冽、广漠的敦煌,于弥天难言的悔恨间彳亍,在浑浑噩噩中赎徒劳的罪,而一场兄弟间关于罪与罚的攻讦即将在这方天地中上演……
枯山水连绵
节选
文|路魆
“真实的目连救母壁画,据说在敦煌莫高窟,你去就能看到。”有段时间得知我要去敦煌,哥哥这么说。于是我去了,但不是为了那幅壁画。一项名为“悬泉置丝路风情驿站”的仿造工程,正需要我前去进行一次实地考察。悬泉置遗址位于敦煌,它是我此行的终极之地。
出发当天早晨五点,哥哥从陶瓷厂下夜班,一身污泥,眼带倦意。他没去洗澡,坐下用钝刀仔细打磨手掌老茧上的皮刺,剔净指甲缝的泥巴。他在当地一间陶瓷厂当窑炉工,磨料,上釉,烧制,也负责造像之类更复杂的工作。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窑炉工,曾在外面学习过绘画和雕塑,据说在这方面知识渊博,颇有见地,却从未听他发表过什么个人艺术观,也没有掉书袋援引艺术史的普遍习惯,可能是因为在故乡根本就没有听得懂他的人吧。我以为我会是他的听众,但在我面前,他也只是安安分分地扮演一个兄长的角色。关于回来当窑炉工的原因,他现在不愿意多讲了,无非是怀才不遇等等,同样是靠手艺吃饭,在陶瓷厂工作不失礼。
此时已是寒冬,他还穿着短袖,没有一点儿瑟缩的模样,还散发热气,把身上的泥味蒸得满屋都是。干裂的泥屑不时从他手臂上掉落,宛如穿山甲落鳞。我自小熟悉陶瓷厂原泥的味道,那是一种略带粉状、微酸的气味。哥哥的日常工作便是捣鼓这些泥料,一回家,我就会闻到那种泥味。但这两年,他身上的泥味变了。变成什么样了呢……相比他这个人冷酷刻薄的气息,如今那种泥味一点儿都不酸涩,不惹人厌,还带着菌类、苔藓、松木和砾石的沉静香味,这就是某些时髦分子常说的木质香吧。哥哥也曾算得上是时髦分子,但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窑炉工。
我问了好几次,他才说其实他早就换了流水线,目前负责跟进一份日本的订单。陶瓷厂开了一条新的流水线,专门给园林庭院或者佛寺祠堂刻石造像,绘制壁画。后来,来了一个日本人,传闻说是位僧人,委托陶瓷厂制造一批质感古旧朴素的燧石,运回当地寺院打造“枯山水”——“于无池无遣水之处立石,号曰枯山水”。枯山水是日本的一种微型庭院,参考的是中国园林,但规模更小,廓落空寂;院内只有石、砂、苔、木四物,墙上悬枯枝,以旧石为山,白砂为海;僧人每日耙砂作庭,耙出道道砂纹,如流川逝水,绕石而行,用来参禅。自那时起,厂长开始重用学过美术的哥哥,将他调到这条出口的流水线。如何用一块燧石模拟一座青山呢?我猜,是要在燧石的表面种青苔吧?哥哥身上的那股苔藓味就来自于此。但在我想象中,所谓的枯山水,只是一片凝固、乏味、枯槁、苍白的砂地罢了,一群无所事事的人枯坐在砂地前的石阶上,望着几尊砾石发呆,便称之为侘寂之美。
(图源网络)
有一次遇到厂长,我费尽口舌想从他那里打探哥哥的情况。厂长对此不愿多讲,只是否认了哥哥的说辞,说调他去夜班,单纯是因为和工人们闹了矛盾。我回去和哥哥谈起,他才改口说,因为造像观念不一样,那群工人排挤他,投诉他标新立异,为他们增加工作量,他只好申请调到夜班。我半信半疑。他嗤了一声,又说那群半吊子工人什么都不懂,造像观念落后,用泥塑出佛身后就直接贴上泥条来塑造衣纹,这样的衣纹只具有平面装饰性,有形状而无流线;相比之下,他那么恭敬地造像,谨小慎微,手拈竹刀,在佛像泥胎上勾削出具有粗细变化起伏的衣纹,远看宛如风动拂衣,若有不够状满立体之处,哪怕有过犹不及的风险,也要用毛笔在眉骨、颧骨、鼻翼和服饰褶皱等地方,晕染出纵深的阴影。
“那群工人简直毁掉了犍陀罗艺术,硬生生给佛像穿上一件丑兮兮的紧身衣。”他气呼呼地说,“这还不止,他们搞出来的佛像给人如此贫瘠苦行的气息,怎么行?跟那些衣纹线一样清瘦、僵硬、呆板。”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表达他的艺术观。一直以来,他渴望的是慈悲、圆满与泽厚,而事实上,自从母亲去世后,他那种尖刻、多变、沉闷的性格更像多年未见的父亲。
我收拾好行李,预备出发。在客厅穿鞋时,刚好撞见他下班回来,我抬头一看,嗅到那股奇异的泥味,以为进来的是一位农神。
“你要走了?”他坐下来,问我。
“嗯。天一亮我就走。”我说,低头继续系鞋带。
“我听说,《目连救母》的壁画就在敦煌莫高窟,你去就能看到。”他又一次重复这句话。我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提这个事儿。
“我说了,我去敦煌是有工作。”
“这不正好?一边工作,一边旅游。”
“别傻啦,哪有时间。”我穿好鞋了,站起来跺跺脚。
他收起指甲刀,吹吹衣服上的碎屑,闭目假寐,一边说:“没别的意思,只是托你去看一眼那幅壁画,看看国家文物跟我们厂里那群彩陶工画的是不是一样的。如果水平差得太多,我要笑死他们。目光短浅,自大,不知天外有天,自己的绘画水平几斤几两,应该心里有数。没别的意思,真没有。”
别的意思,当然是有的。脚边的行李真沉啊,压得地板都凹下去了。
“最近,最近,”他继续说,“我又梦见妈妈在地狱受苦,被火烧,被油烫。她去到那边,对那边的生活会不会一无所知?真让人担心。”一张讨人厌的嘴,说个不停,魔音贯耳。我只想赶紧走。
“看了又怎样?妈妈又不在敦煌,我也不是目连,你还想我下地狱?!”
“是的,该轮到你了。”他突然指着我说,“炼狱在上,人间在下,我早就身在其中。你倒好,心安理得,为了远大前程四处闯荡,而我呢?每天打开窑炉,门后是上千度的高温,打开的简直是地狱大门——”他说得有些激动,身板都挺直了。也许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吧,他吁了一口气,又缓缓地靠落椅背。
“大佬,你只是想让我难受,让我内疚吧?”我说着走向大门,“当初放弃外面生活的是你,要回来进厂的是你,也没人逼你去打开那道门。”
“咳——给妈妈上炷香吧……”他被我戳到痛处,拿妈妈转移话题。每次针锋相对,他总会在自己当初回来当工人这件事上落败。“哪怕我如今继续画画,画出来的也是平庸之作。你不知道,这个领域已经有太多大师了,我唯一能赢过的只有那群井底之蛙。”一开始,他还会这样自我奚落来挽尊。
上什么香。我不会让他赢的。我提起行李离开家门,走入一片肃穆的清晨大雾。大雾有种骨灰般的颗粒感,如漫天霉菌。来路的昏暗中,隐约传来摩托车缓慢行驶的喷气声,两盏飞蛾大眼一样的模糊车灯在离地三尺处悬浮而来。肯定是哥哥,是他在尾随我,在追魂索命,像一只蜱虫紧紧咬住我的皮肤,注入令人高烧不断、痛苦连绵的毒素。我加快脚步,跑呀跑,直到最后,远远听见一句冰冷如针的话随着一道晨曦射来,刺穿我耳朵——
“别再逃避了。妈妈是因为你才死的!”
他在开什么玩笑呢?我加快脚步,几乎跑起来。一个夜行者飞速掠过黎明第一道晨曦的照耀,从一户人家的窗户翻身而出,遗落昨夜偷盗的痕迹——一块观音玉佩。我经过时踢了一脚沙土,盖住它。
不过,是该轮到我了。家庭成员之间的气焰决斗,总是此消彼长。我此刻是一个笨拙的朝圣者,一个救母心切的痴儿,急着离开郁丽阴湿的南方,踏上朝西北行进的列车,奔向干燥明亮的敦煌。一天不接受母亲因为我被烧死的事实,我就一天无法逃脱哥哥的魔掌,无法拔出他的毒牙。哥哥费尽口舌,无非是要我戴上那顶写着“弑母罪人”四个大字的千钧帽子吧。
又想起和妈妈的最后一次对话,但也很难说那是不是最后一次……
“妈,我要去面试。”
“去吧!走出去,别待在这个地方,别像你哥那样回来。”
“烦的是,这梅雨天,我的衬衫晾不干。我只有这一套了。”
“放心,我有办法帮你烘干。”
“太好了,妈。穿好看点去面试,会加印象分的。”
“那当然啦。”
那时,妈妈也在陶瓷厂干活,但她是一个杂工,没权限进入窑炉工作区。她为孩子的职业前程忧心忡忡,心想面试一定不能穿得太寒酸,于是想方设法带着孩子的湿衣进入工作区,因为窑炉旁边的温度很高,在那儿晾衣服很快就能干透。据事后调查结果得知,刚出窑的高温陶瓷引燃了那件半干不湿的衬衫,将仓库里的一切都烧毁了,包括妈妈。她怎么会去那种地方烘衣服啊?没人看守大门吗?没工人见她进去吗?我问陶瓷厂的门卫,问哥哥,也问自己。
我没穿衬衫去面试,最后全凭知识与雄心顺利得到了一个工程师职位。但我需要的根本不是一套华丽的行头,而是一顶帽子,上面挥毫写的“弑母罪人”四个大字像四座孤山压在我心头。但罪人绝不止我一个!这件事里,谁都不能免责,我要把另外三座孤山分给其他罪人:一座分给门卫,一座分给包括哥哥在内的窑炉工,一座分给阴雨连绵的南方。最后一座,留给我自己去攀登。
随着列车进入大陆腹地越深,空气逐渐干燥冰冷,云层疏朗高远。走出火车站,眼前天蓝无云,阳光猛烈,万物显形,通体沁凉,可惜今日无雪。我站在丝绸之路上,至少是在那条交通古道的边缘某处。我闭上眼,肺部和腹部之间的位置有一种流动的上升感,直蹿天灵盖,气息持续往上提,感到久违的干爽与舒坦。妈妈以前说,我从小是湿热阳虚的体质,易出汗,衣服上总是有一层泛白的汗盐,得不时喂我喝药汤祛湿。有时我在想,我的身体是不是有一个巨大的盐湖呢?太阳一晒,它就开始结晶。可是一到这里,那个湖在一夜之间就干涸了。
哥哥梦见妈妈在地狱受苦,说明她还没行过奈何桥。若那天到来,当孟婆把手中的汤递给她时,她一定会在所有记忆消失前,愁绪万千地想起她曾经喂我喝药汤的往事。妈妈的药汤祛湿热,孟婆的药汤荡涤万般世事;湿热是我关于南方的全部记忆,敦煌的黄沙能否将它们全部覆盖抹去呢?
敦煌应该也是一个硕大无朋的窑炉吧?跟窑炉一样炽热、燥旱,它会烤干我皮下的死水,蒸干我眼里的恶波。能将死水恶波彻底烤干的地方,除了焚化炉,就只有妖艳灼热的地狱了——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该来敦煌,因为我发现这里绝不是地狱,也不通往地狱。即使暴露在烈日下,冬季的敦煌还是一片冰冷,与想象中的灼热地狱相去甚远。再说,真实的敦煌有绿洲,有悬泉,有疏勒河。还有旅人说,在他们沉睡的神秘午夜,数百里外干涸多年的罗布泊悄悄冒出盐水来。旅人不知道前面的城市有什么,但肯定有河流,因为每一座伟大的城市都曾被河流塑造过。
哥哥已经不止一次向我提起《目连救母》壁画了,我比工作预定的时间提前两天出发也是为了看看它,只是嘴上不承认罢了。我说过,我不会让他赢的。然而,我最终发现,哪怕寻遍莫高窟七百三十五个洞窟也是徒劳,因为《目连救母》根本不在那里,而是藏在两百里外的瓜州县榆林窟!我站在莫高窟广场前,呆立在尚处枯水期的大泉河旁,仰望远山,心中又失落又愤怒。明明只要查查资料,就能避免这个愚蠢的谬误!不,不,这不可能只是我一个人的错。哥哥是一个专业研究雕塑与绘画的人,他不可能说出《目连救母》壁画在莫高窟这种明显与事实不符的话。是的,他不可能出这种错。再说,难道他就那么天真地相信,只要我去看一眼《目连救母》壁画,我们那位在梦中受苦的母亲就能跳出苦海、抵达彼岸吗?这未免太迷信、太自欺欺人了。再说啊,目连之母犯的是重罪,堕入的是饿鬼道,而那位爱子心切的母亲明明是为孩子烘衣才被烧死的,是无妄之灾,究竟何罪之有,为何要受这种苦刑呢?
目连救母壁画与我相距不过百里,但现在我没有时间奔向榆林窟了,明天很快就要开始工作,而且也不能去那里,一旦去了,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正是导致妈妈死亡的元凶吗?不就正中哥哥下怀吗?把我押到阎王面前受审,我也不会承认。我无心制造那场意外……可要不是我,妈妈也不会出此下策,最后让自己葬身火海。我确实需要承担一部分责任。但只能是一部分。
榆林窟的目连救母故事画完成于五代时期,莫高窟同样有完成于五代时期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故事画,它们在形式、时间和教化意义上相近,于是我想出一个临时抱佛脚的办法。我又买票进入莫高窟,一边凝视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一边想象目连救母的真实模样——是的,也许这样就够了,这是我目前能为忏悔做出的最大努力。为了完成哥哥的嘱托,我还问身边的游客谁去过榆林窟,终于问到一个去过榆林窟并拍下目连救母壁画照片的年轻游客。我得到了几张珍贵的照片,它们必须经由游客拍摄,而不是从网络下载的,确保哥哥无处查重。
剩下的时间,我还去了一趟破城子遗址考察。壮满的日落来得快,也去得快,黑夜降临时,我以为戈壁黑夜中尽是鬼哭狼嚎,其实天地万物头早已速速离我远去,只有萧瑟风声,没有一丝尘嚣。妈妈也已离我远去,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我以为她的逝去只是一种物质的湮灭,要不是哥哥的梦,谁会这样自我折磨,一遍遍地想象地狱犹存的灼热?傍晚七点离开古城,车窗外寒冷的荒野中,除了星辰没有任何人造光亮。敦煌这片天地确实不是地狱,要说的话,它也是一个坟场,所有未曾涉过忘川的事物都能在这里找到它们的位置。拼车同行的一个年轻人说,他离开戈壁后还要去看雪山,若继续翻过帕米尔高原,将会走过玄奘的旧路,抵达印度。听着他们低缓起伏的夜间独白,我冷得缩进座位深处,每呼出一口气,身体的水分就减少一分。
敦煌恢宏缥缈的过去,以及我对母亲的思念,神通般地融合成一种混乱暗示,潜入那些向世界无限敞开的梦中:从我体内流失的水分,重新灌满耳郭状的罗布泊,将那里灌成泥泞凶险的赤道雨林公园;失踪的探险家和学者再次听见了水的声音,在失踪多年后又回来了,回到人们的陌生视野中;对于归来者中的一人,大家不知道他为什么失踪,如今又是因什么缘故回来,于是热切地问他:“人能不能借助双鱼玉佩回到过去,改变历史?”整趟旅途中,我一次也没梦见过妈妈,在我这里,她早已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死者。漫漫旅途结束后,满怀壮志与好奇的年轻人将会讶异地发现,他们身旁的旅人看起来跟一具楼兰干尸一样,凝固成一份无水的、安宁的标本。
车在月牙泉小镇停下。我醒来时,发现车上的旅客只剩我一人。月亮高悬在远处的沙丘上空,不动似的,好像沙漠的时间更耐磨损,没有沙尘遮掩,没有烟云蔽目,纯净得像静物画。
…………
全文请见《钟山》2025年第1期
作
者
简
介
路魆,1993年出生,广东肇庆人。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花城》等,已出版小说集《吉普赛郊游》《夜叉渡河》《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曾获“钟山之星”文学奖,PAGEONE书店文学赏等。曾在本刊发表短篇小说《夜叉渡河》与《跃入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