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武歆 赶路者
天津日报记者 郭晓莹
武歆
1962年出生,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归故乡》《密语者》《陕北红事》《延安爱情》《重庆爱情》《四人行》等,长篇非虚构作品《三条石》。
少年时代丧父失母的纪洪寿,阔别故乡宁津到天津谋生,本想成就一番大事业,却阴差阳错地学会了绱鞋手艺。不甘现状的他,以勤恳与好学立足,结交有志之士,积极适应时代变化,终于成为一名技术精湛的焊工。面对生活设下的一道道关卡,他从未气馁,凭着坚韧与执着,在荆棘之中蹚出了一条安身立命之路。
纪洪寿这个人物,出自武歆的最新长篇小说《赶路》。这是一部讲述新中国第一代产业工人故事的长篇小说,时间背景从1936年到1979年。武歆说:“纪洪寿这个人物与天津工人的文化水平、出身情况相吻合,与天津工业发展的脉络紧密相连。天津工人的气质,影响了天津的城市气质,可以这样讲,写天津工人,就是写天津这座城市。”
酷爱读书高考落榜
上技校进厂当铆工
武歆从小喜欢看小人书。把妈妈给的零花钱,一分一分地积攒下来,一根冰棍儿也舍不得买,攒够了,就跑到和平路上的新华书店去买小人书。
慢慢地,他存了上百本小人书,还编了目录,什么“打仗的”“惊险的”“电影的”,特别清晰。有小伙伴找他借,他不好意思不借,便先给他们看目录,让他们自己选一本。从借走的那天起,只要见面,第一句话就是问对方看完没有。“我对书非常吝啬,舍不得借给别人。有人找我借书,就像在我身上割了一刀,特别疼。”武歆说。
在漫长的冬天,或是夏季乘凉的夜晚,他特别喜欢听大人讲故事,然后根据记忆,把故事变成文字,变成所谓“小说的模样”。他至今保留着这样一本“小说集”,“当然是稚嫩的,但也是可爱的、温暖的。或许这可以算是我开始写作的第一步,是我最初的文学萌芽吧,也可称作文学向往。”
武歆的哥哥、姐姐都爱读书。他们的书包里永远装着一本书,上下班带着,跟同学、同事出去玩,书包里也要带着书。姐姐看《资本论》,笔记写了厚厚的一本;哥哥看书,还要在书上做标记。这些都对武歆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从小到大,我读书除了在书上做出标记,还要用纸条夹在书里,可以在不破坏书籍的情况下,随时翻到有标记的地方。我至今有写读书笔记的习惯。”
中学阶段,武歆读了契诃夫、莫泊桑、杰克·伦敦、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歌德、小仲马、雨果等大作家的书,当然还有鲁迅的书。“我姐姐在家里经常拿着鲁迅的书大声朗读。至今在我的书柜里,还保留着哥哥、姐姐当年送给我的书。”他说,阅读让他的生活有了色彩,就连走路都有了跳跃感。
1980年,武歆高考落榜,正巧天津发电设备厂招收高中毕业生,先上两年厂办技校,其间发工资、算工龄。天津发电设备厂是“大国营”,干部职工将近5000人。武歆走进这家工厂,当铆工。
在工矿企业的所有工种中,铆工仅比翻砂工稍稍轻松一点儿,但劳动强度也很大,需要机械与手工相结合。特别是要抡大锤,18磅的大锤,大约8公斤。“那时候我体重54公斤,腰围一尺九,特别瘦。干完一天的活儿,浑身筋骨真像是散了一样。因为年轻,又因为还不能独立干活儿,所以经常要干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比如,用扁铲剔气割后的钢板毛刺儿,还要用两个大气压的风砂轮打磨烧焊后的钢板焊缝,皮肤上沾了铁屑,得费老大劲才能洗掉。”武歆回忆。
这与他最初的理想相差甚远,他的理想职业是地质队员,或远洋海员。“我喜欢变化的生活,喜欢冒险的工作。可是,车间是简单的、重复的。在一成不变的重体力劳动中,年轻的我非常迷茫、极度苦闷,唯一解脱,或者说逃避的办法,就是大量地读书。”
领到人生第一笔稿费
去书店买了《红楼梦》
武歆清楚地记得,当工人的头两年,工资是11块钱,第三年是21块钱。他拿出一半的工资买书,不舍得买衣服,到哪儿都穿工作服。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拿起笔,尝试着写小说,参加了和平文学社,结识了许多文学爱好者、写作者。
那时他每天早上7点上班,骑自行车一个半小时到厂,冬天顶风冒雪,夏天溽热难当。至于读书、写作,只有晚上那点儿时间。在没有其他事的情况下,他会写到凌晨两点。睡不了几个小时,总觉得刚刚躺下,闹铃就响了,迷迷糊糊地起床洗漱出门。
在不断地写作、退稿、再写作、再退稿的循环往复中,他坚持了三年,终于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那是一篇小小说,3000字,名字叫《在食堂里》,发表在《新港》杂志1983年第3期上。
“那篇小说的内容,就是我在工厂生活的感受。也是从那时起,我正式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处女作的发表,给了武歆极大的激励。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到邮局取稿费的场景——比他年岁稍大点儿的两位工作人员,一男一女,用羡慕的语气问:“你是作家?”武歆不敢答“是”,笑着看着他们,心里真是乐开了花。“我把30元稿费全都买了书。”他回忆,有一天下班,特意绕到中山路,在新华书店买了《红楼梦》,三卷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定价4.1元。
处女作的发表让武歆看到了希望。“虽然我没有亲近高山大海,但我可以在小说里编织我想要的另外的生活。这些小说里的生活,既熟悉又陌生,让我觉得简单枯燥的生活有了耀眼的亮光。两位邮局工作人员的笑脸,让我至今难忘。他们那句‘你是作家’,尽管是问话,但在我心里,就是认定。来自陌生人的认定,远比熟人的美言更加令我兴奋不已。”
1986年,武歆临时借调到和平文化宫工作,1988年调入天津市作家协会,先后做过会计、文学干部,直至成为专业作家。
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风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写法,武歆坦言:“那时我没有进行过系统性的阅读,非常遗憾。”后来他开始“补课”,集中阅读了大量拉美作家的作品,包括秘鲁的巴尔加斯·略萨、智利的罗贝托·波拉尼奥、墨西哥的胡安·鲁尔福以及诗人帕斯、危地马拉的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和奥古斯托·蒙特罗索……不仅读小说,也包括理论书籍。
这些作品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主要是借鉴他们的思考路径,学习他们小说中的语言、情节、细节和结构。但不是完全仿照来写作。所以,在我的小说中,不会看到拉美作家作品的痕迹。”武歆相信,只有不断地阅读,才能让思考更加活跃,才能让视野更加开阔,才能让创作拥有强劲的冲击力。
天津工人的气质
影响了这座城市
那段在工厂的经历,对武歆来说,逐渐变成了他人生的财富。最近七八年,他翻阅了大量关于天津历史、天津工业的资料,特别是在写作非虚构作品《三条石》时,积累了很多工业历史的信息。
武歆考证、分析了天津产业工人的历史沿革——早年,天津产业工人绝大部分来自河北、山东两地的乡村;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公私合营之后,大量小工厂、小作坊的手工业者走进工厂,还有一部分工人,是通过征地、招工等方式走进工厂的农民;从1970年开始,大批初中毕业生走入工厂。“在这样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天津拥有了大量的产业工人,为城市文化增添了一抹厚重的底色。”武歆说。
但是,仅凭资料、信息来写作,肯定会有所缺失、偏移,必须深入生活,才能找到事物的本质。所以,在写作《赶路》之前以及之中,武歆驾车走访过山东宁津、临清、潍坊、青州以及河北胜芳、霸州、正定等县市,因为书中的人物,有的就来自这些地方。
他说:“尽管我回不到小说人物生活的年代,但可以通过实地走访,来感悟小说人物的心境。听一听当地的方言,品尝当地的美食,到博物馆感受历史的氛围。虽然当下的日常生活图景不能写进描写过去生活的小说中,但是能够对小说创作起到精神辅助的作用,对人物的有效把握、对精准描写人物情感以及个性特征,都是至关重要的。”
最初,武歆想创作三卷本《平原故土》,写祖孙三代产业工人的命运,写工业变化以及时代变迁。动笔之前,他写了5万多字的大纲,想打乱时间顺序,先写儿子,中间穿插写父亲,写孙子的时候,再穿插写儿子。写到3万字时,觉得有些混乱,于是他果断改变思路,决定还是按照时间顺序写,老老实实地写,不追求奇异方式,把精力放在人物塑造上。他甚至因为怕自己反悔,干脆把那3万字从电脑中直接删掉了。
《赶路》讲述了早年间农民纪洪寿从山东乡下来到天津学手艺的故事,这两个地点,正是武歆的籍贯和出生地。“爱自己的家乡,书写自己的家乡,这是绝大多数作家的本能选择。因为只有写作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故土,才能拥有写作的激情,才能与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文学人物,达到击掌相庆的终极目的。”武歆说。
俗话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人的性格或行为,肯定会受到地域文化的影响,这是毋庸置疑的。《赶路》的主人公纪洪寿来自山东宁津,为什么要安排他是宁津人?武歆解密说:“宁津在历史上曾划归过河北省和天津市,同时,天津市也曾是河北省的省会。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纪洪寿也是天津人,所以他的身上也有着天津人的性格特点。这样的设计,能够更好地把人物‘拧紧’在这片土地上,使得他的文学样貌更具天津特点,同时关照地域文化。”
谈到《赶路》与他之前小说最大的不同,武歆说:“写这部小说,我更加注重细节的力量,通过细节让人物站立起来,用娓娓道来的语言风格,拉家常一样讲故事。采用这样的写作手法,也是力求与小说人物相互统一。小说里绝大部分人物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用简洁通透的语言来讲述《赶路》故事,我觉得,在文本上能够更好地达到和谐统一的叙事效果。”
天津的风土人情、城市文化影响了武歆的思考和他作品的气质,他说:“四十多年的文学创作,这种影响早已深入我的精神深处,渗入到作品的肌理中。回望自己的创作经历,无论是写作风格,还是作品质地,都带有深深的天津烙印。我的平民化的叙事风格、朴素的文学语言,以及作品的精神内涵,都离不开天津文化的滋养。我与天津始终密切相连。”
【武歆访谈】
写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生命尊严与人生追求
记者:您的创作理念或文学目标是什么?
武歆:我的创作理念,总体上说,是始终坚持现实主义,尤其是在长篇小说的创作中,这种坚持更持久。我的文学目标,就是书写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书写普通人的生命尊严与人生追求。
记者:您曾说过,作家的职责是要让历史在笔下变得鲜活而生动。在《赶路》中,您是怎样践行这一理念,使那个时代的工人形象和社会风貌跃然纸上的?
武歆:写好人物,就写好了历史,就写好了时代。因为人物是脱离不开时代背景的。人物“活了”,历史也就“活了”。这是作家在创作中,心中必须清晰的事情。
记者:您如何理解“社会工业题材”这个命题?
武歆:我想说的是,尽管写的是“三工”(工业、工厂、工人),但不能局限在这个框框里,因为职业只是一个人众多社会身份中的一个,人还应该具有社会属性。只有把一个人的社会属性写好,他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记者:您曾说过,在小说的叙事上没有边界,这种理念是如何形成的,受到了哪些作家或作品的影响?
武歆:对于在叙事进程中要描述什么,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这样讲:“我们必须把身边陌生的街道、物品、树林、湖泊和山峦,都列进一份详细而完整的清单,这样它们才能成为宇宙中可以被感知的一部分。”作家在文学作品中,除了关注“人”之外,还应该关注生活的诸多方面。无论是否拥有生命,但在作家笔下,都会成为“呼吸的人”。因为它们与人类一起,共同形成了世界的容貌。所以在讲故事时,应该将辐射面尽可能地拓展,由此才能形成完整的生活图景。
记者:写小说之前总要搜集素材,您是如何取舍的?
武歆:对于资料,我显得特别吝啬,真是舍不得浪费。尽管是有选择地取舍,也会尽量把资料的作用完全榨干。比如过去我写革命历史题材,就是源于与一位延安老革命的交流沟通。因为要收集、阅读大量的历史资料,可是一部书又不会完全用完,所以前些年才进行了革命历史题材的系列创作。
记者:您的长篇小说创作始终遵循现实主义风格,这可能也会形成束缚,如何才能突破自己?
武歆:我的长篇小说作品,基本上分为四个部分——有革命历史题材,有老天津卫的历史故事,有当下的市井生活,还有就是社会工业题材。除了《归故乡》带有些许魔幻的意味,其他的都非常“现实”。但是,在中短篇小说以及散文随笔创作上,无论题材和写作风格,我都搭建过或大或小的“试验田”,都有过跨文体写作。我还尝试过把世界经典文学作品片段当作细节,通过合理的情节,在我的小说中进行展现。在未来几年里,我会继续“天津叙事”,继续社会工业题材的创作,但不排除我会尝试新的写作手法,创作一些短篇小说、散文随笔。
(图片由武歆提供)
来源: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