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启宁 摄
杏花笺
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三月的风依然裹挟着料峭。晨起推窗,忽见院子中央那株老杏树上冒出了第一簇胭脂色。一簇花苞不紧不慢地挤破虬曲的灰褐枝丫,淡粉的骨朵裹着细雪般的绒毛,像春天的信使从时光褶皱里送来的信笺,把春日明媚写于素简的花骨。清晨的薄雾正在柔光里破碎,飘散在含露的花蕾上。我凝视着这抹早春的清艳笔触,思绪回到了故乡沟峁的杏树林,仿佛听见关于杏花的文字在枝头簌簌生长。
故乡的沟峁生长最多的是杏树。春风日渐柔软时,一树一树的杏花簇拥而来,漫山遍野的杏花为春天写下质朴的句读,洁白的、粉嫩的花随意绽开,似乎轻描淡写,却也蓬勃十足。杏花从来不是浓墨重彩的画师,它的绽放带着古典文化的节制意蕴。近看五枚花瓣如宣纸裁就,底色是近乎透明的白或淡粉,基部洇染着粉饰,好似仕女图中晕开的腮红,留白恰到好处。
宋代叶绍翁《游园不值》中“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独写一枝红杏,取其色淡而神远。我曾于暗夜执油灯赏花,冷皎的月色和暖黄的灯光交织,拥挤的花瓣竟呈现出瓷釉般的清润质感,叶芽蜷曲好似宋词里走出的修辞。将开未开的花骨最是动人,看似沉默实则正在积蓄充盈的力量。
“惊蛰杏始华,春醒燕归来。”惊蛰的雷动惊醒了杏花的枝丫,枝上正在孕育花骨。待春风和煦,杏树抽出了一枚枚花骨,初生的花骨正以神奇的速度生长,不几日便成为丰满的花苞,等待和每一日的骄阳相遇,在温润的春风中绽放。远望沟壑间浮起粉白云霞,细看原是数百株野杏树攒成的花海。晨露凝结在花托中央,形成微型水镜,倒映着天空的湛蓝。这让我想起祖母收藏的青瓷盘上的“宝莲花”,画工笔下的花纹模样,同杏花一样以简驭繁,构成曼陀罗式的几何对称美,嗡嗡嘤嘤的蜜蜂争赶着赏花。
折一枝杏花插入青瓷瓶,案头顿时有了《浮生六记》的意境。杏花实在和文人有着不解之缘:金榜题名赴“杏园”,孔子讲学地称“杏坛”,行医济世处叫“杏林”,这些都是文人赋予杏花的独特指代。杏花还是文人墨客诗词里的常客。杜牧“借问酒家何处有”的惘然,陆游“小楼昨夜听春雨”的惆怅,都需这浅白薄红的花影作注脚。此时,老杏树尽显北地风骨,遒劲枝干与娇柔花朵构成奇异的张力,颇具唐代诗人陈子昂苍劲诗句的风格。
花开正盛时,母亲总会折一枝繁花,将折枝处用火略微烤焦,而后欣然插入盛水的瓷瓶。她说,折一枝杏花,就把春天带回了家。
我是吃着杏子长大的。老家的杏树春来落花成帛,夏至黄杏满枝。记得幼时我常将凋落的花瓣收进饼干盒,夹在书中作书签,淡淡的清香在整个童年延续。而今盛放杏花的竹筐还挂在仓房,祖母却已离去。我想,所谓乡愁,可能是一些事物的色香味在情感记忆里的编码。
宋代王安石《北陂杏花》中“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将杏花作雪,故乡的杏花飘落也是如此动人,午后忽起疾风,枝头花瓣如纷飞的雪。拾起一片细看,根部淡红斑纹如“美人痣”。夜雨来得很急。雨点打在瓦当上激起陈年的土腥味,花瓣附在玻璃窗上,在灯下映成透明的蝶。清晨雨霁,积水洼里漂着一层零落的花瓣,树上只绽着零星的花朵和残瓣。同一枝上的花苞、花朵与残瓣,同时演绎着初生、盛放与凋零的生命章节。
暮色渐合时,几瓣花在风中翻飞,跳着最后的舞蹈。院子的老杏树上,生着绒毛的青杏正藏在叶下。
每一朵花的凋谢,都是果实成长的序曲。
发 布 | 徐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