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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子里有三只小狐狸,两只卧在高处,似睡似醒,一只慢悠悠地走来走去,不时舔舐自己的踝部。卧着的两只应是赤狐,通体橙红,尾毛蓬松,吻部呈黑褐色。其中一只发现有人靠近,十分警觉,霎时站立起来,朝天吠叫一声,与我们笔直对视。另一只赤狐听到叫声,也起了身,抖抖竖起的毛发,弓起四爪,朝后蓄力。最后一只应为沙狐,尾巴很短,末端泛白,体型也要小一些,仿佛没有听到同伴的叫声,也没有看到乌云和大雨,就这么朝着我们,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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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狐及其友》--创作谈
《狐及其友》的名字来自德国导演法斯宾德在1975年拍摄的一部电影作品,那部电影的主题是跟背叛、跟金钱、跟不平等的关系相关,在小说里面,这些元素可能跟时间做了一次置换。
小说里面的三位主角在千禧年前后,缔结了一个看似松散实际上命运又无比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弱者同盟,这个同盟没有明确的行动指令,倡导着的也不是另外一种秩序。与其说他们的结盟是因为相似的环境、身份或者之间的情感,不如说,其实这几位主角是在守卫着一种比喻、一种幻觉的权利。幸存者们把这种对抗的权利,在之后的人生里面又维持了更长一点的时间,延续至今。当然在小说里的此刻,他们也都在经历着另一种消逝,在时代结束后长久而无力地漂浮。
《狐及其友》(节选)
班宇
咖啡没喝一半,小可起身就走,我结了账,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小可加快了步伐,也不看我,赌气似的,自顾自地说道,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别提了不行吗?放过我吧,我重新投胎了。我紧赶慢赶,低声说着,没有为难的意思,一起接孩子去吧,我们说点别的,说点别的。小可说,没别的可说。我说,哎,对了,孩子他爸是干什么的?小可说,跟你有关系吗?我说,没,随便问问。小可说,能别那么随便吗?跟你确实不熟。我说,怎么说也是楼上楼下住过的。小可说,谁啊,不是我。我说,小可,我不是想问出来点什么,当时这那的,无所谓了,跟我关系也不大。小可说,那你想干吗?我说,我就是老想着这个事儿,老想着韩家勇,做梦老能梦见他,还在学校门口等我呢,哈着腰坐在车上,车把歪着,我俩一起去吃冷饮。他妈前年也走了,我帮着送的,死了好几天也没人知道,还是邻居发现的。小可,我有时候就想,这一家人都不在了,好像从没活过,从没存在过,没有任何痕迹,除我之外,还有人记得他们吗?还有人偶尔也会想起他们吗?回答不了。想来想去,觉得你可能有点印象吧。小可说,没了,别问了,一点也不记得了,你少拿上辈子的事儿折磨我,我他妈真后悔今天答应你出来,有这工夫干点什么不好呢。小可继续大步向前,我站住了,望向她的背影,试探着问了一句,小龙?她停下脚步,转头问我,你说什么?我说,楚楚的爸爸,是小龙吗?只一瞬间,小可的脸拉了下来,转回身,几步走到近前,瞪着我不放,像在瞄准。我眨了眨眼,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她没再说话,扭头走了。
放学铃声响起,小可趁乱钻入园内,埋伏在楼口一侧,默默等待,像是要给孩子一个什么惊喜。我站在大门外,旁边是幼儿园保安,正在维持秩序,我递了根烟过去。他说,不来了,让孩子看见不好,我还得教育他们呢,以身作则。我说,辛苦,你留着吧,晚上再抽。保安说,那我笑纳了。我点点头。他高兴地把烟别在耳朵后面,举起喇叭喊着,排队!都排好队!小班的家长往前迈一步,一步,就一步啊!你齐步走啥意思?向后转。
老师领着中班的同学走了出来,楚楚在最后,举着黄色的小旗。佳佳个子小,站在排头,远远见了我,连跑带颠地过来了,大喘着气,说道,你怎么来了呢,我奶呢?我说,今天我接你。佳佳说,我奶答应带我去吃比萨了。我一边给她整理帽子,一边看着远处的小可和楚楚,小可跟老师说着话,楚楚站在一旁,低头看着小旗,样子很乖。等我整理好了,她们还没有说完。我看见对面超市门口摆着几辆摇摇车,就对佳佳说,我请你坐一次啊?佳佳把脑袋往前一伸,半张着嘴,问我,你知道我多大了吗?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旁边保安看了看佳佳,跟我说,这你家的?我说,是。他说,她可老淘了。我说,是吧。保安说,都看不住,遥哪儿跑,上蹿下跳,小猴儿似的,前几天还给个男孩儿打哭了,家长晚上找我们来了,好一顿规劝。他指着佳佳说,你说,你是不是小猴儿,就爱调皮捣蛋?我说,费心了。他又跟我说,知道你家情况,妈不在身边,更得好好管理,家教很重要,这你得上心啊,社会多风险,教育得持之以恒,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说,你把烟还我。
我跟佳佳在超市买完雪糕,小可和楚楚也出来了,我一边看着楚楚,一边回忆着小龙的模样,发现两者怎么也合不上,倒是有点像韩家勇,长睫毛,鼻梁也高,眉宇之间有股虚弱的傲气,老是不服不忿的,却也时常忧虑。我问佳佳,你跟楚楚关系怎么样?她说,还行。我说,她是什么性格呢?她说,啥意思,性格?我说,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喜欢什么动画片,做游戏时要不要尖儿,调不调皮,话多不多,午觉睡得怎么样?佳佳说,我哪知道啊,我都睡着了。
韩家勇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身体前屈,把自己折成一个大于号,双脚够着车镫子,在校门口绕着圈骑。我推车出来,他跟我点点头,说,走啊。我说,上哪儿去?他说,干会儿红警不?我说,不爱玩了,没意思。他说,踢会儿球?体育组借一个。我说,我能借来?他说,那干啥去,洗个澡?我说,我回去了,作业多,我得研究研究,今年中考指标到校有俩名额,我想争取一下。韩家勇说,就你啊?我说,啊,就我。韩家勇说,行,那一起吃口饭得了。说着,从裤兜里掏出来部随身听,把磁带翻了个面,挂上耳机,单手扶着车把,向前骑去。
我俩一人一大碗冷面,外加个炝拌干豆腐,韩家勇又要了瓶啤酒,给我倒满,举杯跟我碰了一下。我喝了个沿儿,韩家勇说,咋的了,不敢啊?我说,不是,觉得你有点变化。韩家勇说,可能吧,经历的事儿多,总想喝口,酒这东西挺好,我算知道为啥我爸以前天天喝了。我说,不是因为喝酒。韩家勇挑着眉毛,望向我。我继续说,冷面。韩家勇说,冷面?我说,对,我要的酸甜口的,你点了个咸口的,吃酸甜的,都是妇女儿童,老爷们儿只吃咸口的,至死不渝,这是我爸说的,没想到,不经意间,你成长了。韩家勇有点不好意思,晃了晃脑袋,说,是吗,有这个道理吗?也不知道咋回事,出来之后,酸甜的下不去了,那个味道怎么说呢,闹着玩儿似的,不严肃,也吃不饱。我说,往后怎么打算的?韩家勇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妈也快了,她回来了再说,我合计去学个调酒呢。我说,也是条道儿。韩家勇说,最近见小可了吗?我说,没,她也不念了,好像不住这边了。韩家勇说,我知道她在哪儿上班,想过去找她一趟,你跟我去不?我说,有事儿?韩家勇吸了吸鼻子,没说话。我说,算了吧,出了这事儿,她什么态度也不知道,都过去了,本来也没什么,人家未必想见你,你也未必能见得到。韩家勇说,你什么意思呢?我说,没别的意思,就这意思,我现在感觉都挺没意思的。韩家勇说,我在里面那几天,见着个人。我说,你爸吗?韩家勇说,你爸!说正经的,金龙舞厅,小龙。我说,哦,听说过,没见过。他说,开了家练歌房,在于洪广场那边。我说,你要去唱张信哲啊?韩家勇说,唱张雨生,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在里面刚学的。我说,不闹了,你想说什么呢?韩家勇说,他到派出所是来办个什么手续,装了一信封钱,塞过去后,跟个女警察有说有笑的,女警察找人给他签字。过一会儿,他搬了箱汽水回来,冰镇的,都起开了,又掏出来一包吸管,插进汽水瓶里,还挺讲究,就这么举着一瓶又一瓶,挨个儿去发。我当时特别渴,一天一夜没睡了,被铐在暖气片上,站不得站,坐不得坐,连口水也没喝上,嗓子眼要冒烟了。我问,给你没?他说,没送汽水时,经过了我,我正哈腰蹲着,他看我一眼,问女警察,什么情况啊?女警察简单说了说。他边听边乐,把汽水给女警察递过去,自己也嘬了一口,俩人一起喝着汽水,居高临下,对我进行俯视。喝着喝着,他用脚垫了一下我的屁股,我没吭声,然后又是一下,再来一下,女警察也没拦着,捂着嘴笑。垫了三次,忽然扬起一腿,把我卷了个跟头。我有点蒙,爬起来后看着他,没明白啥意思,女警察咳嗽一声,拽了拽他的衣角。他跟人说,帮你教育教育。然后低头看我,跟我说,小菖崽子,就你啊?我没说话。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就你啊,是你不?一手抓住我的头,来回晃了几下,使劲儿往后一推,咣当一响,把我脑袋磕在暖气片上了。整得我半天没起来,晕头转向,一直迷糊到现在。我说,没事吧,你?韩家勇说,没大事儿,就是头疼,老想吐,也吐不出来。我说,怎么地,你想找他去,当面告诉他一遍,就是我,对,就我,就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哥们儿,你听我的,这事儿没意思,犯不上,心里记着得了,过好自己的生活吧,认真地过每一分钟。韩家勇说,想什么呢,我找他干什么?又干不过,我不找,我就说有过这么个事儿,跟你说一说。我没别人可说的。小可好像在他的练歌房上班呢,这事儿我也想过去跟她说一声。我说,没有必要。他说,有,我得说说,得去跟她也说一说,今晚就去,不说我头疼,一直疼,疼得睡不着,睡不着还做梦,你说怪不怪?你的冷面汤不喝了吧?我来一口,我必须得来一口。
舞蹈班的课每堂四十分钟,佳佳在家就把衣服穿在里面了,到教室后,脱了外套直接走了进去。老师帮着她压腿,她龇起牙,又像要哭,转过头跟我求救,我故意不看。小可和楚楚来得有点晚,俩人一句话没说,都噘着嘴,可能刚生过气,楚楚挪着脚步进了教室,眼睛还红着。小可看了看我,没搭理,自己搬了板凳,坐在楼梯口,捧着手机发消息。我下去抽了根烟,买了两瓶饮料,上来后,在小可脚边放了一瓶,她也没抬头。就下去这么几分钟,原来的位置就被个男的占了,闭眼假寐,我只得来回溜达。走到玻璃门边,透过缝隙往里面看,舞蹈老师的腰间系了一只红鼓,边拍边跳,样子十分雀跃,佳佳和楚楚没有鼓,假装自己有,跟着老师左右蹦跶。不一会儿,小可也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喝了一口饮料,跟我说,你能想象吗?你有了个孩子,我也有了个孩子。我说,不是想的事儿,忽然就有了,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我到现在还不太能适应。小可停了一会儿,说,不是小龙。我说,我知道,肯定不是,怎么可能呢,后来我想了,你们可能都不太认识吧。小可想了想,说,那也不是。我没往下问,说道,哎,你看,楚楚跳得很好,动作标准,条件也好,肩平、腰细,腿也长,既不偷懒,也不惜力,比佳佳强出不少,我家那位啊,得过且过,性格跟我似的。小可说,说得好像你懂似的。放心吧,我观察了,佳佳很认真,心里有数,你也不是那样的,我太知道了。
有那么半年多,可能将近一年的时间,韩家勇、小可和我经常一起滑旱冰,就在劳动公园里。小可滑得最好,不用扶栏杆,也不溜边儿,换上旱冰鞋就能走,比在平地上还自在。不出几次,就学会了倒滑、侧滑和横滑,还能跳跃和转体,成为场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我和韩家勇跟在后面,正着一圈,反着一圈,谁也追不上她。我们一滑就是一个上午,到了中午,人渐渐多了,我们就出来了,在旁边的冷饮店待着,写点作业,说上几句话。至于都说了些什么,早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韩家勇的话最多,问完小可又问我,一个也不冷落。也是奇怪,我跟小可虽是一个班的,但在没有韩家勇的场合里从来不讲话,一句也没有,跟不认识一样。韩家勇在的时候,我们也是分别跟他聊,彼此几乎没说过什么。只有一次,也是个中午,韩家勇吃着冰粥,一口又一口,小可拿着铅笔,对着一本杂志写写画画,在玩里面的填字游戏,勾了几笔又擦掉,偶尔抬头,问我们,《堂吉诃德》的作者是谁啊?四个字的,什么万什么什么。韩家勇说,百万雄师。我说,塞万提斯。小可说,哪四个字?来帮我写一下。我接过杂志,看到小可填了有一半了。还有个问题也空着,我国三大平原纬度最高的一个?东北平原,我也写上了。正往下想着,韩家勇把杂志抢了过来,左右翻了半天,跟我们说,太难了,就知道一个。小可说,知道你写啊。韩家勇说,字儿叫不准,能记着个音,千山鸟飞绝的下一句。小可说,是啥?我来写上。韩家勇说,万径人踪灭。小可边写边问,背过,啥意思来着?韩家勇说,也叫不准,可能是在说,人有一万条道路可以走,这一万条路到了最后也是同一条,就这么一条路,得跟着飞鸟,往山上去,大雪茫茫,越走越孤独,鸟飞散了,人还在走,走着走着,连同影子一齐消失了。就这么回事儿。我爸老这么说,人啊,就这么回事儿。他得癌了,不在医院治了,也没回家,死活不回,谁叫也不回,不想让我和我妈看见。跟我奶一起住,我奶照顾他。我奶七十岁了,都快聋了,不过正好,我爸天天疼得直叫唤,她也听不见。有时夜里疼得实在受不了了,他就给自己偷着扎一针杜冷丁。人啊,就这么回事儿。他说这些时,语气平和,神情镇静,像在讲述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我和小可听了半天,没敢说话,韩家勇抖了抖衣领,去了厕所。小可问我,你咋啥也不说啊?我说,不知道说什么。小可叹了口气,说,我爸也是。我说,你爸也得癌了啊?小可说,有病啊你!我是说我爸也不回家,我打电话都哭了,他也不回来。我说,那是一回事儿吗?他说的重点不是回不回家,别乱比较,还有,你才有病呢。韩家勇坐回来后,我和小可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又把那本杂志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几遍,念道,东北平原,万径人踪灭啊。
时间到了,老师敲了几下鼓,几个女孩一起鞠躬,拉着长音喊道,老师辛苦了,老师再见。拍了一下手,没拍齐,老师喊了口令,又拍一次,这才顺利解散。楚楚第一个出来的,小可递去一个水壶,楚楚捧着喝了半天,别的孩子都走了,她还没放手,看来是渴坏了,小可帮她擦着脸蛋。佳佳是最后一个,有点不舍,老师拉着她的手,送到门口,佳佳低着头,小声说,妈妈辛苦了,妈妈再见。老师摸了摸她的头,也不看我。我问她,回家吗?我做点饭。她说,说了多少次了,我不回去了,你记不住吗?我说,行,照顾好自己。她冷笑一声,说道,这话给你自己留着吧。小可和楚楚听后愣了,一齐看向我。佳佳仰起头来,对我说,我今天还是想吃比萨。
我点了一桌子吃的,佳佳和楚楚坐在同侧,来回翻着面前的比萨,佳佳想找一块带两片香肠的,楚楚不喜欢吃芝士,在想办法刮去一些,我和小可挨着坐,谁也没吃,只是看着她们。我跟小可说,十几年前,也是这么个坐法,我俩挨着,不过对面是韩家勇,我问过他,为什么不跟你坐一起,他说在对面看得清楚,说话也方便,在旁边老得拧过身来,有时拧过来了,你也不看他,有点别扭。小可没有理会我说的,问道,那是她妈啊?我说,是吧。小可问,分了?我说,她可能觉得是,我认为还不太彻底。小可说,得了吧你,放过自己,放过别人,各有各的命运,不必非往一块儿扯。我说,教育上我了。她说,我有那资格?我没说话,冷饮端上来了,两大杯,放了四只勺子,我给佳佳和楚楚推去一杯,另一杯放到小可面前,她没客气,吃了一半,又还给了我。我补了两口,觉得有点冷,又想了一会儿,跟小可说,韩家勇出事儿那天,我在。小可说,什么?我说,他在金龙舞厅学调酒,喊我去玩,那天我刚到门口,就看见他跑出来了,脱了上衣,往地上摔着,连踩带跺,折腾好一阵子,捂着肚子倒了下去。之后,又起来过一次,坐在马路边上,嘴唇发白,没了血色,周围乌泱泱聚了一圈的人,两手背在后面,身子往前探,就这么看着他,没有一个管的,像在等着他死。我也在里面,就这么看着。韩家勇满头是汗,不停舔着上唇,大口喘气,一次比一次吸得更深,一次比一次呼得缓慢。一辆公交车开了过来,下几个人,又上去一些,围着他的少了点,公交车开走,他又倒了下去。我不看他了,转头去到冷饮店里,点了一份沙冰,越吃越冷,没吃几口就回去了。小可说,我知道。我说,你知道?小可说,对,那天他也叫我了。头天夜里,我一宿没睡,怎么也睡不着,上午自己去了旱冰场,那时我已经很久没去滑过了,不知道每天在干些什么。到了旱冰场,我活动四肢,换上旱冰鞋,想要兜上几圈,忽然发现自己不会滑了,不敢走,不敢有动作,就是不会了,头昏眼花的,一点平衡也没有,动了就想往地上倒。我有点害怕,扶着栏杆,绕着蹭了一圈,出了一身冷汗,回到起点,在门口坐着,把鞋又系了一遍。在心里想,我这是怎么了呢?为什么啊?怎么忽然就这样了?过了会儿,人多了一些,我站起来想再试一试,发现还是不行,怎么都不行,连着跌了好几回,最后一次特别狠,脑袋磕在水泥台阶的角上,脸也破了,缓了好半天。旁边经过的,都在看我,又从我身边滑走,就这么看着我,一圈又一圈。快到中午时,我忍着疼,找地方洗了把脸,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想去舞厅找你们,心里想着,见了你们也许就好了。刚出公园,就看见你一个人坐在冷饮店的门口,直视前方,眼睛不眨,浑身抖得厉害。点的东西摆在桌上,也没动,都快化了。我想过去跟你说点什么,但又一想,在我们之间,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也就没去。我回到家里,哭了会儿,收拾好东西,也没跟谁说,买了张票当天就走了。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我在外面时,老是在想,老是在猜,猜自己是谁,猜别人怎么想的,猜了就想赌,开始是跟别人,后来跟自己,没输,也没赢。时间长了,以为不会回来了,可还是回来了,结了婚,有了楚楚。有时候她睡着了,我就在想,我不是就走了几天嘛,没那么久,我只走了几天啊,就那么几天。什么都还在,公园在,旱冰场在,墙和歌声在,动物和湖水也在,没有谁是不在的。
饭后,佳佳要去游乐场玩蹦床,我买了两张票,楚楚没玩过,不敢进去,也不肯走,就在外面看着。佳佳跳得很兴奋,一次比一次高,下落时,头发都是立着的,样子很好笑,像顶满天线的外星来客,楚楚在底下欢呼助威。我跟小可说,下个礼拜,还一起出来啊,带着孩子。小可说,不了,念完中班,我们就要走了,最后这么几天,我想带她转一转。我说,要去哪儿呢?小可笑了笑,没有说话。我点了根烟,递给小可,小可接了过去,抽了两口,跟我说,那把火,你放的吧?我说,是。她说,我就知道,我早知道了。我说,后来他们猜到是我,找了过来,我妈怕了,想来想去,带着我去求他们,大龙和小龙,跪着求的。我妈给他们跪了一晚上,让我也跟着,就在那面烧黑的墙后面。我一动不动,我动一下,我妈就骂我,往死里骂。老实说,我不怕他们,也不在乎,对他们没有情绪,那一整夜,我只是特别恨你,想起来就恨,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只是恨。小可掐了烟,没有说话。佳佳从蹦床上再次升空,举着拳头,向上冲刺,在所有的孩子里面,她跳得最高,从来都是如此。楚楚喊得累了,回到小可身边,拉起她的手说,妈妈,你生气了吗?妈妈,我们走吧。
对于起初所说的那几件事情,若有朋友尚存一些浅淡印象,那么最后的这一部分,怕是知者甚少了。不过我还是想要再说一说。第一,大概十年前,我在网上玩游戏,认识了个女孩,她很聪明,反应快,游戏打得也好,只是有点自卑,总说自己身体不太协调。我游戏玩得一般,但很会聊天,总在夜里给她讲我和我的朋友们,当然,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不管怎么说,她听后很感动,攒了半年的钱,买了张机票过来看我,也不为了什么,只是想看我一眼。她在冬天来的,我带着她去了北陵和东陵,还有一个遗址,也是景点,没什么人,都是破损的标本。总之,带她看了一圈坟。她不太高兴,在遗址里,走着走着,就消失不见了。我找不到她,信息不回,打电话不接,急了大半天。其实她没离开,在楼上看着我呢。我当时不知道,也没什么办法,四处找不到,自己就先走了。过了两年,我接到个电话,陌生号码,她打过来的,我想了半天才记起来是谁。她跟我说,从那时起,她就在这边了,一直没走,等着我找她呢。而我也没找,现在呢,她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想想就算了,还是主动联系我吧。于是,跟我说了她的位置,离当时的遗址也不太远。我挂了电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过去找她了。后来我们结了婚,有了佳佳。直至分开,我才知道原来她会跳舞啊。第二,没过两年,金龙舞厅又起了一次火,这次跟我没关系了。有说法是,小龙自己点的。他跟他哥有矛盾,想向他哥要钱,他哥不给,以此作为威胁。那几年里,说是小龙给一个女的花了不少,女的瘾大,老带着他出去赌,越赌越输,越输越多,还欠了不少,他想让他哥帮着还一部分,没有得逞,他红着眼睛把舞厅给烧了,属不得已而为之。都能理解。但我不这么认为,我想,小可也不会这么认为。事实上,第一次起火过后,小龙就不在这边了,出去晃了几年,又回来了。不过跟从前不太一样,头发没了,胖了很多,走路也吃力,老是气喘吁吁的。此时,大龙犯事儿进去了,舞厅抵了,早不是他们的了。小龙回来后,在一个遗址里上班,负责看门和检票。我去时,他没认出我来,眼皮耷拉得厉害,只剩一道缝了,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打算看见什么。我逛完出来,他就坐在门口,大衣盖在腿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张着大嘴,急促地倒着气,一次比一次更加微弱。我走到他身边,他瞥了一眼,也没动弹,眼皮又耷了下去。迎着午后的阳光,我伸出一只手掌,看了会儿上面的纹路,复杂无比,密布着实线和虚线。女孩刚才举着我的手看了半天,跟我说道,你的掌纹太乱了,心事较重。我想她说得不错,于是,我抬高手掌,忽地向下,朝着小龙的腹部用力劈去,发出一记闷响,像是砸在一只毛绒玩具上。小龙干呕了几声,转过头来,无辜地望着我,什么也没说,来回倒着气。我就这么走了。第三,公园施行免票政策之前,有人圈出来一块小小的区域,用护栏围着,在池塘里放了水,摆上几块嶙峋怪石,又拉来了好几车的动物,有长颈鹿、斑马、孔雀、火烈鸟、狐狸、金丝猴等,作为展示,吸引游客,再收一份门票。有的动物被关进笼子里,有的被拴在池边,也有的就这么放养着,在园里来回溜达,闲庭信步,也不怕人,喂什么都吃。有次滑完旱冰,小可掏出三张票来,非要去看老虎,她属虎,但从没见过真的老虎,我其实也是。此时天气转阴,乌云密布,一场大雨就要来了。我和韩家勇都不太想去,又拗不过她,陪着进去逛了两圈,一只老虎也没看见,唯余一排空空的笼子。小可很失望,吵着要退票,非得去找对方说理。我们一前一后,列成纵队,行至半路时,韩家勇不见了,我和小可回头找了半天,最后发现他站在狐狸笼子外面,目不转睛,一直往里看。笼子里有三只小狐狸,两只卧在高处,似睡似醒,一只慢悠悠地走来走去,不时舔舐自己的踝部。卧着的两只应是赤狐,通体橙红,尾毛蓬松,吻部呈黑褐色。其中一只发现有人靠近,十分警觉,霎时站立起来,朝天吠叫一声,与我们笔直对视。另一只赤狐听到叫声,也起了身,抖抖竖起的毛发,弓起四爪,朝后蓄力。最后一只应为沙狐,尾巴很短,末端泛白,体型也要小一些,仿佛没有听到同伴的叫声,也没有看到乌云和大雨,就这么朝着我们,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班宇,小说见于《收获》《当代》《十月》《上海文学》《作家》《山花》《小说界》等刊。小说《逍遥游》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并居短篇小说类榜首。
《小说月报》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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