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希(著名史地学者)
被人们昵称为“北京母亲河”的永定河,在几近干涸了数十年之后,现如今已是全线通水了!我们很想去看看,现如今的永定河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便邀请几位志同道合的伙伴,选了一个惠风和畅、春光明媚的日子,驱车前往永定河最曲折的河段做一次实地考察。
远在数万年前,永定河以其坚韧不拔的毅力,终于凿出了一条曲折蜿蜒的通道,倾注在“北京湾”里。这个通道便是永定河坡度最大、也最为曲折的官厅山峡段。我们一行从三家店沿永定河岸一路北上,但见清澈的河水,在河床里一路欢唱着,奔腾着,两岸的山桃花已经在含苞待放了……而这时的我,脑海里却逐渐浮现出永定河是怎样从被人们责之为害河“小黄河”、“无定河”,进而变成为“北京母亲河”的历程……
历史上的永定河何以成为迁徙无度、灾害频仍的“害河”
永定河是华北地区仅次于黄河的第二大天然河流。它源于山西宁武县管涔山的北麓,史称桑干河。它流至河北省的朱官屯附近,与源自内蒙古的洋河相汇合后始称永定河,东流至延(庆)怀(来)盆地,在“官厅”进入北京西山,并切开北京西山,形成了一个地理学上特有的称呼——“深切曲流”,即“官厅山峡”。它在三家店附近出山,并进入北京平原,形成了一个大致以石景山为顶点,北起清河,东至通州马驹桥,南抵小清河,面积约1000平方公里的小平原——北京小平原,继而又东流经河北廊坊汇入海河注入渤海,全长747公里,流域面积4.7万平方公里。
严格地讲,永定河流域应分为两大块:官厅以上的桑干河流域约占流域总面积90%以上的上游,包括山西的大同盆地,河北的阳原盆地和怀来盆地。上述这些盆地在250万-300万年前,曾经是一个面积达1万平方公里的湖泊,地质学家把它称之为“桑干古湖”,并在其间沉积下了巨厚的湖相沉积物(富含腐殖质、泥沙和淤泥);官厅以下,包括官厅山峡段为中游,三家店至渤海口为下游。正是这种上下游流域面积大小极为不均衡的状况,埋下了永定河灾害频仍的祸根。
但必须说明的是,大约在3万年前,原先发育在三家店一带的天然河流,在“向源侵蚀”的过程中,突破了官厅山峡,袭夺了储存桑干古湖里的湖水,变成永定河的上游之后,才成为后来的、真正意义上的永定河。
位于燕山山脉冀北山区的桑干河流域,年降雨量在400-500毫米之间,但60%-70%集中在7、8月份,且多暴雨。由于受盆地地貌形态的影响,地面径流很快就集中到河谷之中,并裹挟着崩塌的湖相沉积物形成含沙量极高的洪流,继而冲出官厅山峡倾泻到平原上。据1939年测量,当时三家店的洪峰流量高达4665立方米/秒。而其含沙量竟高达70%-80%以上——这简直就是泥浆了!永定河被人们戏称为“小黄河”,或称之为“卢沟”(史书记有“北人呼卢为黑”)。
正因为如此,永定河在进入北京平原以后不仅迁徙无度、灾害频仍,而且经常改道,危害极大。这就是人们所称的“伏汛”。不仅如此,永定河还有“凌汛”之说,即在每年春暖花开的季节,上游的冰雪融化后形成的洪水挟带着尚未融解的冰凌,从峡谷冲向平原。由于山高坡陡,极易造成危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凌汛”。金代建成卢沟桥,以前的木桥尽被带冰凌的洪水所摧毁。金代迁都燕京欲建石桥,工匠们便在分水尖安上用铁铸就的“斩龙剑”,就是为了抗击冰凌对桥墩的撞击,以稳固石桥。
永定河还有一个很特别的现象,那就是每当沿河两岸种植的桑葚成熟的时节,亦即在“凌汛”已过,“伏汛”又尚未到来的这一段时间里,又是永定河河水量最少,甚至接近干涸见底的季节。“桑干河”之名,便是这么来的——有民谚广为流传:“桑葚熟了,河水也就干涸了!”
说起永定河的名字,除了民间形象地称之为“无定河”“小黄河”等之外,它正式的名字则有桑干河、浑河、高梁河、(lěi)水、卢沟等等,“永定河”之名则是清康熙帝在对其进行整治之后,希冀它“再不泛滥,永远安定”而命名。但是,真正的“永定”,还是1955年在官厅以上修筑“官厅水库”拦截了上游的洪水之后。
永定河形成的“北京小平原”是哺育北京城成长的摇篮
对于北京的地理形势,史书上屡有“左环沧海,右拥太行,诚天府之国”来形容。
你看,北京的北面,自西而东横亘着燕山山脉;在它的西面,则是自东北而西南、连绵不断的太行山山脉,仅在它的东南一面开向华北大平原。
由永定河所形成的北京小平原,既是华北平原与蒙古高原、东北辽河的中、下游平原这三大地理单元的交接点,也是古代农耕、游牧、渔猎经济和文化的交集之地。人们如果从北方南下,就要通过燕山山脉的天然孔道,如关沟的南口、古北口,或是渤海之滨的山海关南下,渡过以卢沟桥为代表的古渡口,再沿太行山东麓南下中原;从中原北上也如是。
我们从人类发展的历程也可以看到,一座城市的发展,既要依傍在有可靠水源的地方,又要有足可以供其发展的地理空间。古代的卢沟渡口,作为一个南北交通的枢纽之地,应当是最容易发展成城市的所在。但是,因为永定河的洪水泛滥、灾害频仍,这里并没有成为北京城发育成长的理想之地,而是在离渡口不远,地势相对较高(蓟丘),又有水源(莲花池)可依的地方奠基发展——这便是北京城最早的前身——蓟。对此,北魏郦道元在其《水经注》中这样写道:昔周武王封尧后于蓟,今城内西北隅有蓟丘,因丘以名邑也,犹鲁之曲阜,齐之营丘矣,武王封召公之故国矣。
不仅如此,自蓟之后,历经秦汉、隋唐的幽州、辽代的陪都南京城、金代的首都中都城、元的首都大都城,及至明清两代的北京城,其城址虽略有迁徙,但都没有离开过永定河所形成的这个北京小平原。换而言之,北京城从它原始城址的确立,直到以后的发展壮大,一直都不曾离开过永定河所形成的洪、冲积平原,一直都是在吸吮着“母亲河”所赐给的甘甜乳汁——永定河所供给的地表水和储在地面以下的“地下水”,发育、壮大起来的。
也是基于这样的一个认识,我一改把永定河片面地称之为“小黄河”“无定河”,在1996年4月14日-18日连续在《北京晚报》“百家言”发声:“永定河是北京的母亲河”,并在日后逐渐为人们所接受。
永定河故道上的古典园林是“西山—永定河文化带”的重要文化遗存
永定河在出山之后,像一片脱缰的野马“桀骜不驯,迁徙无度,灾害频仍”。它在自东北而西南的迁徙过程中留下了多条古河道,这些古河道,以及由它们所形成的淀泊、泉流,后来都成了建设北京古典园林的自然基础。
“淀”原来就是人们用来称呼在北方平原上储存水的洼地。据说原来北京东南平原曾有延芳淀、白洋淀、文安洼等,号称有“九十九淀”。北京城西北的“海淀”实际是指所在之地原是一处很大的淀泊——“其淀大如海”。明朝蒋一葵在《长安客话》一书中就这样说:“水所聚曰淀。高梁桥西北十里,平地有泉,滮洒四出,淙汩草木瀦为小溪,凡数十处。北为北海淀,南为南海淀。”明朝在这里就曾开辟有勺园、清华园(今北大西门外尚有两处遗迹)等。
到了清代,这里园林并起,有畅春园、圆明园、长春园、万春园、淑春园、蔚秀园等,规模略小的如近春园、熙春园、澄怀园、承泽园、朗润园、一亩园、自得园等相继筑起。在海淀附近形成了“举目所见皆为园林飞阁,连绵隐现于烟云树杪之间”。这些园林的共同特点就是拥有大片的水泊。盛极一时的圆明园,更是一个以水为主体的水景园。因而在其间不仅溪流纵横、湖泊星罗,大约有30多眼泉流彪溢其间。再加上数不尽的亭台楼阁、殿廊榭轩,计有百余景。
水,是中国古典园林的“灵魂”,没有了水的灵动,一切都将会黯然失色。在海淀以南的巴沟低地附近还有“万泉庄”。这里泉流众多,清时曾建有“泉宗庙”,仅清乾隆帝命名的泉眼就有28处之多。他在《御制万泉庄记》中这样描写:“庙之外喷出于稻町柳岸,如盂浆,如蹄涔者,盖不可胜记也。”
但说到底,这里就是永定河最早的故道——清河故道的所经之地。据考察,古清河河床的平均宽度在4000米左右,最宽处可达7000米。在它南迁之后,这里便成了淀泊、溪流,再加上成片的稻田,宛如一派江南景色。
北京城里的什刹海(前海、后海、西海)和北海、中海、南海,犹如一块硕大无朋的翡翠,镶嵌在北京城里,给这座历史文化古城平添了无穷的情趣。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使恢弘严整、金碧辉煌的宫殿与波光潋滟的景色,互相辉映,形成了一个极其美妙的人间仙境。而它们也是永定河在南迁过程中的高梁河故道。
北京南郊的南苑(南海子),泡子和泉流众多(号称有72处),这里曾是北京历史上最大的湿地,规模最大的皇家苑囿。公元1153年金海陵王完颜亮迁都燕京,南苑一带就是春季捺钵、休憩游猎、处理政务之地。元建大都之后,这里又成为帝王的“下马飞放泊”,亦即在冬春之交,供帝王亲幸近郊,纵鹰隼搏击,以为游豫之地。到了明代,这里改称“南海子”,成为“周垣百二里”的皇家苑囿。清代继之,称“南苑”,而且在前朝的基础上“增设海户一千六百,人各给地二十四亩,春蒐(sou一声)冬狩,以时讲武,恭遇大阅,则肃陈兵旅于此”。同时,还大兴土木营建团河行宫,把这块水草丰美、獐鹿雄兔不可胜数的湿地圈为禁地。这片湿地正是永定河在南迁过程中西南的一支——水故道。未来的南苑,将成北京南郊最大的湿地公园。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研究表明,北京西山号称为“天下第一泉”的玉泉山水,除了承接天然降水渗透成泉而外,在历史上也是由永定河通过地质构造,由地下供给的。据测算,其通过地下渗漏的补给量高达10.06立方米/秒。
永定河流域所在地是中华民族融合的重要见证地
蜿蜒于冀西北山地的永定河流域,地处华北平原向蒙古高原、山西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正是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这里上演了许多中华兄弟民族之间大融合的故事。
永定河的上游,包括桑干河所流经的大同盆地、阳原盆地、延(庆)怀(来)盆地,在遥远的地质时期曾经是一个面积达1万平方公里的天然湖泊,地质学家把它称之为“桑干古湖”。据地磁年代测定,它形成于260万年前的上新世末,或更新世初,消失于距今2万-3万年前的晚更新世末。
经专家们80多年的考古发掘研究,在东西长80公里、南北阔27公里的桑干河两岸,发现了早期人类的文化遗存、遗址80多处,出土了数万种古人类化石、动物化石和各种石器。它们几乎记录了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发展的全过程。特别是在2000年,学者们还首次发现了距今约200万年前人类活动的遗迹。
据《史记·五帝本纪》载,大约在距今5000年前,黄帝和炎帝两大南北部落,曾在阪泉发生争霸之战,史称“阪泉之战”,黄帝战败了炎帝。之后,又联盟与蚩尤大战于涿鹿,并擒杀蚩尤,史书称“涿鹿之战”。随后,又与各部落会盟于釜山,统一了符契,拥戴黄帝,并建都于涿鹿。由此,黄帝被尊为“人文始祖”。现如今,这里建有“三祖祠”,供人们凭吊瞻仰。
秦灭六国,秦国的版图包括了黄河、长江和珠江的中下游流域;在东北地区则承袭了旧日燕国的领地,把统治范围一直延伸到辽河下游和整个辽东半岛。原先燕国的都城蓟,则成为一个经由华北平原进入我国北部和东北地区的重要城市,成为沟通汉族统治的封建国家和东北地区少数民族之间重要的交通枢纽,成为物资交流、文化交流的重要城市。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曾这样记述蓟城:“夫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南通齐(今山东)、赵(今河北省南部),东北边胡……有鱼盐枣栗之饶。北邻乌桓、夫馀(今内蒙古东部和辽宁以北,吉林一带),东绾秽貉、朝鲜、真番(在今朝鲜半岛)之利。”
在距今一千多年前,崛起于东北大兴安岭一带的游牧民族——鲜卑族不断壮大,因仰慕中原的文化,便南下平城(今大同)并定都于此,嗣后又迁都洛阳。之后,位于辽宁西部西拉木伦河流域的契丹族日渐强盛,并南下把隋唐时位于东北方的军事重镇——幽州定为大辽政权的陪都。女真族继起建立大金国,更定都燕京。后蒙古族的首领成吉思汗,起于漠北。其孙忽必烈继承皇位之后,即决定迁都燕京,即大都城。之后源自“白山黑水”的女真族后裔满族迅速强盛起来,且入主中原,承袭了明北京城,建立起了中华多民族大一统的清帝国。
永定河不仅以其博大的胸怀哺育了北京城,而且在日后见证了北京城怎样从一个原始的聚落,日益成长为方国城邑、中央集权中国北方的军事重镇,到成为契丹族辽代的陪都、女真族金代的首都、蒙古族元代中华多民族大一统的帝都、明清两代封建帝都的成长历程。我们所说的“厚重的历史文化是北京的金名片”,不就体现于此吗?供图/朱祖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