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吉井忍。大家好。
我是在东京长大的日本人,大学本科的专业是国际关系,但入学不久对这个专业失去了兴趣,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在迷茫状态。那时候的难受我还记得,你那么年轻,有体力有毅力,但这些力量不知道往哪里发挥,这比你做不到想要做的一件事还让人折磨。
20岁那年,我很偶然获得一笔奖学金,到四川大学学了一年汉语。那是1996年,我到成都的第一天,看到青瓦灰砖的建筑,路边卖水果、点心、烧烤这些,茶馆也非常热闹,一下就明白我会很喜欢这里,那种预感是特别幸福的,我来到了一个很对的地方。跟中国的缘分也从那时候开始,之所以今天我厚着脸皮站在这里进行演讲,这个源头可以说,就在于那一年的留学。
今天这场活动的主题「在场」,刚好当时留学生活中发生的一个小小的故事,我觉得跟这个主题有一点关系,想介绍给大家。
那天晚上我和法国室友准备出门吃饭,这个时候有另一个法国同学来找我们,站在门口开始聊天。当时他聊的好像是摄影,聊起自己的拍摄滔滔不绝。而当时我肚子饿着呢,边看那位同学和室友边想,怎么还在讲,这个同学也真是,没看见我们要出去吗?他跟我们聊了很久才离开,他走后我跟室友说,你怎么那么能耐呀,听他讲那么久,其实我们先去吃饭回来再找他也可以。
我室友跟我回一句,「知道,但因为他今天真的在场」。我的室友中文水平很好,但我刚开始学,所以我们平时用英文沟通,她实际上说的是「because he was really there」。这句话对当时的我来说有些意外,我心里想,他在场,那我呢?好像我不在场。我的室友也似乎看出我的「心不在焉」。
就这么短暂的一次对话,我记这么长时间,是因为「场」这个概念,好像并非是你在场——身体在这儿——就可以,比如在东京读大一的时候,我想我并不真的在场,我的身体在那儿,但我的兴趣、我的心、我想要的生活却不在那儿。一个人能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是我理解的「在场」。
留学之后我回东京读完大学,毕业后辗转台北南法马尼拉上海和北京,其间经历了一些记者和编辑的工作。还有过一段婚姻,对方是中国人。这次活动宣传中,大家应该能看到我的照片,那是很多年前拍的,快10年了吧,当时我们住北京。用这张照片,不是我要显得年轻,只是符合主办方尺寸要求的照片只有这一张。我也好久没这么仔细看过那时候的自己,上周我在电脑上看这张照片就想,哎,你呀,还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这张照片呢,是出版《东京本屋》的时候,请摄影师朋友来拍的。那本书是东京独立书店的采访集。而拍了这张照片之后不久,我离婚,离开北京回东京。这件事来得相当突然,但就这样吧,只能接受,我在东京一个人开始重建生活。若没有这段经历,后面一本书肯定不会诞生,它叫《东京八平米》。
8平米是我租的日式小房间的面积,位置在市中心,但没有洗澡间,没有空间可以放冰箱或洗衣机,这些功能我都得在外面解决。租金很便宜,一个月用人民币来算才一千多块钱。这本书里描写的是我在8平米小房间的生活方式,以及在东京各地遇到的人和事。这个小房间我现在还住着呢,已经有7年多了。
很多朋友因为这8平米认识了我。会有一些声音说,哇,你怎么可以把生活打理得那么好,怎么这么厉害。但说真的,我自己一直没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当时写下自己的生活,其实并不是告诉大家我过得多么多么好。
其实刚回到东京那段时间,内心迷茫大过确定。但人生最有意思的是,在一种新的生活面前,往往会迸发出自己从前都没意识到的能量,我不是太喜欢回头看的人,但有时候想想当时的自己,真的很勇敢,走出家门,什么都去尝试,看展览,泡钱汤,去独立影院看电影。我想与其说我写的是「怎么过得那么好」,不如说我写下的是一种可能性。我相信自己的感受,我相信我写的东西就是一个城市,某一个小角落,某个小房间,一个人如何以现有的能力建设自己的生活,我写下的是这些东西。
在这段时间,除了写作之外,我还去打工。我在新宿一间咖喱店工作了7年,点菜端菜洗碗收银,一直到它去年关闭。咖喱店没了之后,我在家附近找了一份清扫的岗位,早上8点半到9点45分,在车站附近一间不动产公司的办公室,收垃圾用吸尘器清扫刷马桶,这份工作做到去年底。最近有一部电影,大家也可能看过,叫《完美的日子》。那是我以「同行」的眼光来观赏的。
最近有一个中国记者朋友问我说,你是怎么说服自己做这些体力劳动的?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但「说服」这个词儿还真不合适。正确一点的表达是,不在乎。我不在乎那些标签。对我来说,不管做什么工作,只要给我时间上和精神上的自由就可以,而刚好是服务生和清扫工这些岗位都能给到我这些,就足够了。住那么小、那么老的房间也无所谓。房子大或太舒服,也会成为执念或束缚。
从北京回到东京之后,我开始找一些人。当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人,现在回过头来看,好像我在找一些可以作为范本(role model)的人。离开家乡20年,日本的社会环境发生了很多改变,有形无形的压力,物价涨了税也增加了,天灾,人生变故,那别人怎么过来的呢?不管是中国还是日本,总有些人在力争上游。但也有些人按照自己的心意,过着不一样的人生。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在我们熟悉的秩序之外,是否还有新的可能?跳出胜负束缚,要去这儿那儿,都可以,但这之后也得活下去呀。
带着这样的好奇,7年来我走访了很多人,然后把他们的故事写进了我的新书,《格外的活法》。新书里的12位受访者,我觉得是可以回答这些问题的人。
他们中有早起在东京街头回收垃圾、晚上到剧场表演的搞笑艺人。也有花19年的时间,一砖一瓦亲手建造「纯手工」大厦的建筑师。卖鱼老板、书店店主、文身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活法,有他们自己的在场方式。
其中若要说哪一位最像我,我想应该是那位名叫福岛淳史的摄影师。他前后当了10年的外卖送餐员,每天骑摩托车把便当送到独居老人家里,期间用相机记录下老人们的生活场景。我关注到他是因为一次摄影展,在那个名为《便当准备好了》的展览里,他用照片展示了自己送餐途中的见闻、老去的孤单、人在身体机能退化后的种种不便,但打动我的是展览最后一张照片,一张笑眯眯的老奶奶的照片。
衰老当然让人无奈,很多时候也会让我们联想到死亡。但福岛很任性地把那副笑眯眯的老奶奶肖像放到最后,让我感受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力量。因为拍摄这些老人,福岛一度陷入精神上的痛苦,中间他一度逃离摄影,直到他的一位朋友告诉他,他拍的不是死亡,是生命。我想这也是他把那位大笑的老奶奶放在影展最后的原因。
他的创作中的心态蛮值得去理解,但对我来说最能共鸣的一点,是他说随时可以放弃摄影。他对摄影很认真,但同时觉得可以放弃。这种轻盈感我是很欣赏的。
最后还是把故事讲回自己。关于我为什么成为今天的我,我想起我的高中时代,我上的是私立女子学校,那时候我家离学校很远,每天要坐两个小时的电车。高中时代的每一天,我都要穿着制服,在同一条路线上挤两个小时的车上下学。那条路真的好长,也好无聊,有时候路上还会碰到尾随高中生的色狼。
大约在那个时候,好像有了对「束缚」的反感,开始想象是否世上还能有其他生活方式,以及为了实现那样的生活所需的能力。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想那个时候电车上的我也是心不在焉的吧,我也没有在场。
之后我来中国留学,在世界各地体验生活,最后回到东京,住进自己的小房间,虽然总是显得落后别人几圈,但也一直在按自己的节奏慢跑。又因为自己的慢,有了这么多不一样的见闻。别人认为该有的我没有,但那也是「没有」的经历,我并不吃亏。
最后的最后,关于自己人生这个阶段的在场,想跟大家分享一下自己跳舞的事。
从去年开始我在家附近的体育馆上课跳舞,跳的是「尊巴」舞,是南美风格,舞步很简单,充满快乐的那种。来的是清一色大妈,我已经算是比较年轻的啦,好像还有几位中国东北阿姨呢,我听出她们的口音。我以前从不关心周围的阿姨们,健身和消耗热量完毕即离开,但上次我一样在那儿跳,突然发觉她们也都是过来人。到那个年龄,我所经历过的,她们多多少少都尝过吧,还接受了外貌和身体的变化,我们不停地被淘汰,不知不觉地进入下一个状态,还能那么开开心心地蹦蹦跳跳。这多么的有力量。有一次我跳着跳着突然想哭了,觉得她们很棒,人生还是挺美的。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