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中国书画史的人一定知道“明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这四位艺术家在明代书画领域各自独树一帜,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为“明四家”之首、“吴门画派”的宗师,沈周终身不仕,足迹亦未出“江浙沪”,他拒绝蝇营狗苟的奔波,沉醉乡野村居的快乐,将83年岁月人生,酿成一壶醉人的美酒。
金哲为著《不必向长安:沈周的记忆抽帧术》(以下简称《不必向长安》)就呈现了沈周“不内卷”的潇洒人生。这样的人生,对于被“内卷”笼罩的当代人而言,一定会有启示意义。
未信长安春似海
西周初至唐末的两千多年间,长安十三度成为中原王朝的首都。虽然后代皆未定都于此,人们却早已习惯以长安之名指代京城。因此书名所谓“不必向长安”,意思就是“不必向京城”,也就是沈周终身不仕的人生姿态。
在书的“后记”中,作者这样写道:成化十七年(1481),吴江沈庠(字尚伦)高中进士。兴奋的他找到隐居相城乡下的当世画圣沈周,请其为己所藏之画作题,向来慷慨的沈周没有拒绝,于是就有了下面这首《为沈尚伦进士题画》诗:“盖头漫有三间草,涂足都无十亩禾。未信长安春似海,归人不及去人多。”金哲为认为,这首诗的特别之处在于,沈周“并没有表示恭贺或预祝大展宏图的客套话,而是暗含规劝:三间茅屋,十亩稻田,便足以安身立命。常听人说起长安种种的好,难道连那里的春天也比江南更美些吗?五十多年里‘我’闻见离开长安回到家乡的人,比去往那里的人还要多。”
沈周以这样一首诗相赠沈庠,用意在何?作者认为,“酸葡萄心理”是可以最早排除的,“因为一年前明宪宗颁布《征聘诏》点名要沈周出山赴用,被其拒绝。……如果心向长安,他早就该去了”。
明·佚名《沈周半身像》 故宫博物院藏
居住于苏州乡野的相城西庄,沈氏三代以务农为业。沈周幼时曾放牧平坡,长大后也一直过着力食田间的农夫生活。他将这种隐居的模式称作“耕隐”,并视其为培养“隐者之德”的不二法门。沈周自幼“聪明绝人”,“方其华齿绮文丽藻已流传人间,莫不以为奇珍魁品也”。15岁那年,他代父亲为粮长听宣南京,作百韵诗上户部主事崔恭,被后者比作当今王勃。28岁时,声名愈长的沈周得到苏州知府汪浒的举荐。他卜筮《周易》,得《遁》卦九五“嘉遁贞吉”,于是辞谢不应。纵观种种,作者从心理层面给出了沈周的理由:“出生在幸福美满的家庭,徜徉于秀美的吴地山水,沈周对故乡有着难以割舍的眷恋,也对家庭生活有着发自内心的热爱。功名与远游,或许是埋藏在他内心‘唯二’曾经骚动过的渴求,这没有什么好否认的,但他却有千千万万的理由选择留下。他深爱那片自幼生长的土地和生活在那里的人,满足于牛背和土地上踏踏实实的安全感。虽不曾真正离开,他却像一个固定坐标,一个无法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见证了身边无数人的悲欢离合,远游与归来,或者再没有归来。”
明·沈周《写生册·玉兰》
藏至真于淡泊,安贫贱于久长
如作者在“引言”中所言,《不必向长安》是要借助隐藏在沈周《卧游图册》里的提示,“于浩如烟海的相关诗文与书画中抽取关键帧,从而把这位明代隐士83年的一生,尽可能按他的原意剪辑成片”。
如此,读这本书就仿佛看一部纪录片——我们看到了隐士沈周的日常生活和喜怒哀乐。他和亲友在虎丘畅饮,亦在虎丘泪别;于西山杖游,亦在西山作奠;于祖宅秋轩内与父辈们举觞为寿,又在亲营的有竹庄内陪儿孙赏月。他喜欢平淡的生活,却也有过相濡以沫的爱情,刻骨铭心的旅行,他曾喜极而泣,亦曾痛彻肺腑。至于那世间的悲欢离合,宠辱得丧,青春白发,更是去不去长安都无法逃脱的命中注定。
作者认为,《卧游图册》中所绘内容,均是沈周记忆中最美好而鲜活的东西,所以也才能以其为线索,重现沈周的日常生活。如书中“至味”一章,以沈周《卧游图册》中所绘之枇杷为引,娓娓道来沈周对枇杷、杨梅、石榴、白菜的喜爱。其间散发着日常生活中的浓浓温情。
如写枇杷,作者从某一年夏初,有一位叫“良材”的朋友遣家童送来一盒新鲜的枇杷开始写起,有趣的是,家童将枇杷错写成了琵琶,沈周当即回书一帖:“承惠琵琶,开奁视之,听之无声,食之有味。不知古来司马泪于浔阳,明妃怨于塞上,皆为一啖之需耳。今后觅之当于杨柳晓风,梧桐秋雨之际也。因书帖银鹿有误字,即笔嘲句四言奉览,勿罪勿罪。枇杷不是此琵琶,只为当年识字差。若是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这封信的大致意思是:“感谢您送来琵琶,它虽发不出声响,尝起来却颇有滋味。现在我才明白原来白居易于浔阳江头泪湿青衫写下的《琵琶行》,王昭君远嫁匈奴所作的胡音《琵琶曲》,其实都不是用耳听的,而是要放进嘴里吃的零食。以后要觅得这种食物,还得于杨柳晓风、梧桐秋雨之际。若是琵琶真的会结果,满城的箫管想必也都能开花吧。”
这封信,让我们领略到沈周的幽默和温情。对艺术家而言,吃的东西不仅蕴藏着温情,还往往隐藏着自己的心志。如对白菜,书中写道:“沈周一辈子画了不知道多少白菜,后来作卧游图时已经很老了,还说牙齿咬不动菜根,就和粥煮得烂熟,端出来也是一盘美味。对于我们而言,煮烂的白菜或许能吃得下几口,但真的就比羔羊美味吗?其实,沈周的味蕾并没有什么特意之处。称白菜为‘世间至味’,自有他的道理。”这道理,就隐藏在沈周的《题菜》中:“天茁此徒,多取而吾廉不伤;士知此味,多食而吾欲不荒,藏至真于淡泊,安贫贱于久长。后畦初雨,南园未霜。朝盘一箸,齿颊生香。先生饱矣,其乐洋洋。”
明·沈周《写景册·碧江行舟》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心与天游谁得知
《不必向长安》对沈周日常生活的描绘,确实是全方位的,有对妻子的感情,有和朋友纵情游杭州的欢乐,等等。在这些日常生活中,特别可以看出沈周豁达的性情。比如有一个名叫葛惟善的杭州人,十分仰慕沈周,于是托人以名贵的宋代潘古墨、铜雀砚寄与沈周,目的是请沈周作一首《虎跑泉诗》,没想到途中墨块亡佚,砚台也被摔碎。沈周得知后仍以诗篇相赠,并与之相约见面。
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沈周与著名的《富春山居图》的故事。书中写道:“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本为相城沈氏旧藏。多年前沈周请当地一前辈名流为其作跋,不想前辈之子见宝起意,将画据为己有。为保全那位前辈的晚节,沈周并未点出霸画者的名字,也未言明此事完整的始末。或许他曾想尽办法拿回此画,结局却是不了了之。自失画以来,多年间沈周只能于梦寐中与之相见。天道有轮回,到了成化二十三年(1487)秋,当年那个贪没神作的前辈之子已败尽家业,欲高价出售《富春山居图》。听闻消息的沈周有心购回,却因囊中羞涩无力为之。想到心爱之作不知将要落入何人之手,今生恐难再见,沈周按照记忆摹写出一卷仿作聊解相思之苦。”
弘治元年(1488)立夏,《富春山居图》终于等到了它的新主人——苏州节度推官樊舜举。樊舜举素爱黄公望,又仰慕沈周的才学与为人,重金购得后便将之送与沈周一观,以慰其相思之苦。时隔多年重展神作,沈周不由得感慨万千。世间宝物如烟云过眼,任谁都无法永远拥有,于人生晚年得见昔日珍藏觅得一理想归宿,已足慰老怀。沈周的因“相思之苦”而创作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也成为绘画史上的经典之作。
这种人生的豁达,和艺术家“心与天游”的生命境界有关。《卧游图册》中有一幅《秋日读庄》,画中的沈周于深秋之时独坐岩畔,耳边是落叶西风,掌中唯一卷《庄子》。正好翻阅至《秋水》一篇,不需读完,目之所骋心与神会。此间之乐,天知地知我知,无需也难以向外人道。画中的沈周远离尘世,身处“大林丘山”之间,感受着“高木西风”的萧爽,六凿畅达无碍,自然也达到了“心有天游”的境界。其在心志流遁和谢绝人事中找到了平衡的奥义,绝非奔走功名、醉心红尘之人所能领会。
“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萧爽坐迟迟。闲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谁得知。”如此境界,多么令人神往。
记者:钱欢青 编辑:徐征 校对: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