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天地与致友人》
——读水白与西左
作者:
王辰龙:辽宁沈阳人,现居贵阳。
本期刊载的水白的诗,有一种不太时髦也不太当下的心性。诗人没有刻意追逐日常生活中某个戏剧性十足的场面,也不曾花心思去铺陈某些现实的风物和人事。如我们祖先所做的那样,水白似乎更愿将自己的身心全然投入到天地之间,任凭生命的流逝去顺应自然的指引。于是,他写月亮、晚风、落日与河流,试图从山水中寻求慰藉和智慧。但诗人在寄情自然的同时,心中仍有眼前世界所无法遮蔽的牵挂,那便是生命延续的形式和质地。比如,在《月亮悬在山间》中,月光不仅照亮了“我”的远行,更是使村落里从先人继承而来的生活方式变得瞩目。诗人由此联想到生命的存在及其延续形式,可以是“历史的记载”、“村民的传说”抑或“友人的叙述”,但这些终归是别人对生命的阐释,虽是重要的参照和经验,却也与自身有关生命的理解存在隔阂。诗人回到他记忆的深处,重新倾听一些珍贵难忘的声音,诗人写道:“即使不能遇见刚刚失去时间所隐藏的风景/依然能够听到水流之声的亲切/孩童之时父亲领我无数次踏过的故乡之河/岁月之后的无情,是山水自然的有情”。水白似乎在克制着感伤和愤懑,保持恰切的含蓄,保持深思熟虑后的缄默,只用“无情”一词便道出成人世界的沧桑,以及历史演进中无数个体的脆弱和无奈。诗人感慨着“于此我明白了文人雅士钟情于山水的理由”,对于他,暂时地忘忧于自然,与经由回忆追溯童年时代那些永恒的片刻,二者有着等量齐观的意涵:从一切未经算计、不含心机的自然事物和童真之境中,汲取继续生活的力量,确认人之为人的初心和意志。诗人吟咏不落凡尘的自然,并非标榜个人的高洁,而是在充分阅世、承认挫败与接受妥协之后,对自然的意义有了更深入的认知。自然不再仅仅是可以观看的风景或能够置身的环境,当自然被文字所言说,便成为了写作者印证灵魂的心象,一如诗中反复提及的“七股水”。
简言之,《月亮悬在山间》一诗有着对于隐逸的渴望,这一点,在《晚风与落日》中得到了更为直白的曝露,诗人写道:“如豹、如狮、如鬣狗、如果然/遥望着城市的灯火,何时才开始退隐/夜深之后才能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他要逃避,还达不到苦难级别的困惑”。同样,这首诗于诗意上也历经了从实象到心象的演进:实象,是城市繁华,热闹,却又引发烦恼;心象,则是记忆里“失去的童年”,是“蟋蟀等昆虫也发出类似的呐喊”。诗人试图从眼前的实象逃向由记忆和往事构建起来的心象,却一次次被实象的尘嚣所阻碍。于是,整首诗往复于现实与回忆,形成了一种虚实交错的风格。回忆中的自然和童年,没有一丝的污染,没有败坏的功利之心在作祟,这与刻意“经营”的、有“毒性”的现实形成鲜明的对照。只有高蹈的月亮似乎没有被现实禁锢,它充满恒久色彩的目光曾见证过诗人的童年,以及那些与童年密切联系着的、朴素的自然。带着这份见证,月亮似乎正对现实中残酷的时刻与腌臜的行径做出负面的判词。不难发现,水白笔下,自然与童年,一体两面。诗人并非单纯怀旧,他对自然的依恋以及对童年的怀恋,本质上都含有对现实的纠正意图。这样的意图,在《出生之地》中便转化成更具象的、一系列的行动,它们是“找到”“回到”“见证”“守护”“仰望”,这些行动连缀起了整个文本,也抵御着诗人流露出的、真切的悲伤。悲伤的源头,正是“山山水水已融入生命的血液”的“出生之地”在现实中的失落。“一些乡亲走了”,“再也不能回到被其蔽护下的黑夜”,“一些山水变了道”,“她们已经不再迷恋”……诗人叹息着,却也在坦诚地直面家乡(也是童年和自然)的处境。诗人没有粉饰太平,正如他在结尾写道:“收成与雨水的关系,终被命运注定/渐次退隐,无数孩童成长的故乡/生锈的钥匙,怎也无法打开逝去的木门”。有些人、事和地方,终将无可挽回地消逝,但诗人决意用文字一次次去完成纪念,这是因为消逝的一切并非没有意义。时代进步也好,现代化、城市化与全球化也罢,其正面意义自不必敷述,但若因此就全然否定旧日的一切,蔑视“小地方”在这人间留下的痕迹,人类生活将陷入没有历史和根基的荒蛮。
用诗歌纪念消逝的一切,重返自然和童年,水白的诗歌秉持了一种坚定的文化守成主义,以书写山水的方式来重申那些本于自然、遵循自然的纯真之境和处世之道,一如他在《施溪怀古》中所写的那样:“他们生活在河岸的诗意场景/比如煮饭时的炊烟,还在被重复/施溪是一条河流,一块被找寻的土地”。如果说水白的诗是“敬天地”,那么,本期中西左的作品则是“致友人”,这一点从题目上既已点明。西左的这几首诗常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沮丧,但并非自说自话式的自怨自艾,而是理想与现实的激烈对撞所引发的讶然、犹疑、疲倦和自弃。这些听起来消极的情绪没有将诗人吞噬,它们恰好成为了写作的动机:好好面对生活中晦暗的时刻,在孤独中寻求灵魂上的同行者。因此,西左写给友人的诗作,是一次次自救,他笔下的友人往往也正在不尽如人意的境遇中进行坚守或突围。诗人辨识着他者的爱和痛,从别人的命运中反观自身。更为重要的是,诗人不止于汲取,他也试图使自己的文字成为一种庇护,一次力量的来源,痛苦之后或寂寞之中的言说比之无关痛痒的安慰,反而更具说服力。诗人对友人说着心事,同时也倾听着友人的灵魂。《写给文西》中,诗人反复说着“去湘西”,在表达思念之情的同时,也重审了家乡与人、地方与世界之间的关系。西左写道:“你已经从北京回来/像水滴回到河流,叶片回到树枝/你带着你的悬崖,瀑布;北方难以言状的雪/归途皆是诗吧”。句中的“北京”是实际的地点,更象征了相较于“湘西”而言的远方和中心。诗人认为是“湘西”的“方神和山水”造就了友人,而友人似乎只有从远方和中心重返“湘西”,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才能找到人生的理想形式。诗人的语气中尽是歆羡,这是因为友人与家乡之间交互出的光辉;反观自身,诗人坦言:“但我没有去找你/我是一匹陷入生活沼泽的马/无法拆解的周遭的琐事,如中学时的方程式/为了解开它,面对黑板绞尽脑汁/而身后,老师的目光如刺”。正如全诗结尾所示,诗人一想起友人便深觉宽慰。不言自明的,或许正是由于友人也同自己一样,是“一个年轻的西西弗斯/在命运的斜坡上,推着生活的巨石”,却又不曾因此颓丧。友人之于“我”,是相似命运的参照系,或许也是生存命题课上有实绩的课代表。
《在贵阳,写给阿波》中,诗人怀念起“五六年未见”的朋友,题旨仍是“我们都有着难以解开的困惑”。不同的是,从语气上,《写给文西》是独白,这首诗则借助“我们”这一人称代词,使文本有了一种面对面式的对话感。现实时空中,“我”与友人可能相隔甚远,可在诗中,“我们”一词便明确了二人经历的相似与心境的相通,诗人写道:“我们都有着深深的绝望/关于爱情,命运/我们从未将心事,像饭菜一样端放桌上/逢人便请品尝/我们光是坐着,什么也不说/也能读懂彼此眼睛里的浑浊”。在我看来,这首诗的文眼是结尾的四行:“如今,我们已经不再谈论理想了/我们不过是大江大河上的小船/不知道下一刻,顺流又将去往何处/我们整夜喝酒,要把面朝的春山喝空”。乍一看,好像是臣服于命运的拨弄,开始隐去锋芒,遵守日常生活中那些庸俗却也实用的法则;但是,“不再谈论理想”并不等同于放弃理想,从口头到行动,何尝不是一种更切近理想的状态?而行动的第一步,完成理想的必要前提,便是认清自身与自身所处的环境,不盲目地声称希望,也不轻易地表达绝望。是的,西左在《在贵阳,写给阿波》中除了与友人谈心,还试图对希望与绝望之间幽微的关系做出一番论说。为此,诗人以“春水”与“倒春寒”为意象,使充满生命力的繁衍场景与“坟墓”表征的死亡场景形成对照 —— 二者并立于文本,便凝缩地喻指了人类生活悲喜交加的真相。类似的并立,也出现于《在观山湖》,诗人写道:“但我拍不出她热气腾腾的生活和沮丧”。回到《在贵阳,写给阿波》,至少,往事还有人一起追忆,而杯酒还有人一起换盏,这首诗最终留下的,是感伤却温暖的余韵。到了《在细雨中,等友人》一诗,西左“致友人”的内核终于坦露无疑:在友人尚未到来的时刻,在难以与友人相见的日子里,诗人和友人都将各自面对“生活的琐事”,并在相遇与重逢时,提醒对方“灵魂”那无从计量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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