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日菜场,色彩明丽,如一幅幅油画,春笋、荠菜、马兰头、荸荠、黄瓜、西红柿、玉米、卷心菜,一筐筐整齐码在蓝色塑料筐里,豌豆已剥好,一捆捆芦笋挤在青椒和卷心菜中间,青的如簇箭,白的似姑娘的纤长手指。
卖肉大叔将一块厚木头砧板剁了个沟壑万千。水产摊的“西施姐姐”又教我识得一种新蛤。壳面深橘黄色,带网状花纹,名油蛤。我问什么“油”?她答,三点水加一个由的“油”。油蛤多产于福建和两广,腰子状,又叫腰蛤,油里滚过后,外壳比猪腰还红。
蔬菜摊的姐姐边给我削玉米粒,边和我说着菜场里的家长里短。她说角落里新开了一家牛羊肉店,位置优越,规定只能卖牛羊肉,却偷偷卖起了猪肉。其他猪肉摊主自然不服气了,第一个闹起来投诉他的摊主就是他亲哥哥。蔬菜摊姐姐说,你看,利益当前,亲兄弟也是不相让的。
接着,她又说回她手中玉米。“我是菜场里唯一一个反手削玉米的人。”她说,“专业削玉米20年。”她削玉米,动作娴熟,右手捏着新剥的玉米棒,左手拿小刀自上而下快削,鹅黄色的玉米粒一排排剥落下来。
此前,我并没有固定光顾的蔬菜摊子,一个偶然机会在她摊上买了一把菠菜,她便和我特别熟识似的聊起了她的肩周炎。她说,痛到快要睡不着了。
大约因为她和我多说了几句话,此后,我只光顾她的蔬菜摊子,并愈发觉得这菜场除了四时果蔬变化,也弥漫着人间苦辣酸甜。
手指上已勾了五六个小袋,土豆、玉米、胡萝卜、青芦笋、虾仁、瘦肉……蔬菜摊姐姐说,白芦笋比绿芦笋更嫩。于是,我又要了把白芦笋。
今日回家,自己做菜。
二
38岁之前,我未下过厨房,偶尔拿刀切柠檬,就切坏了手。在家向来饭来张口,甚至为此颇感骄傲。现在回头看,不过是目光短浅——殊不知庖厨之乐也。
直到踏入厨房,学到了洗菜、切菜、烧菜也如书法一般,讲究一气呵成;学到了事先将花蛤浸入淡盐水,有助于其张口吐出沙砾;学到了用淀粉、料酒腌制鲜肉10分钟,可使肉质更加软嫩;学到了做冬瓜肉饺子,可以先用榨汁机去除冬瓜汁水……厨房如道场,走到这里,人生归零,一切从头修炼。
新入厨房,我喜做快手菜,油煎韭菜、响油芦笋、龙井虾仁、肉饼蒸蛋、罗宋汤……我似刚习武之人,急功近利,只捡些容易的招式学。做过一两次,便飘飘然,以为手下功夫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就说龙井虾仁。吴立昌创制“龙井虾仁”,用时鲜河虾取代虾仁,用龙井绿茶替代小葱。我图快,解冻买来的翡翠虾仁,再泡一杯龙井新茶,虾仁清炒,龙井茶汤收汁,起锅,缀几片茶叶。之前在“外婆家”餐馆吃龙井虾仁,还赠一碟醋。我如法炮制,将虾仁往玫瑰米醋里一蘸,果真酸香有味。
肉饼蒸蛋,我妈经常做给我吃。先将瘦肉切小块,摊平在砧板上,哐哐哐,举刀往下剁,横向一刀刀,纵向一刀刀,用刀背翻起肉饼对折,继续剁。如此剁烂成糊,用手团成小饼状,加水、盐、黄酒,打入一枚鸡蛋,大火蒸30分钟,撒葱花。
兰溪游埠有一个点心叫“肉沉子”,将剁碎的肉馅塞进生鸡蛋的蛋黄中,放小碗隔水蒸熟。一个蛋黄能塞下一两肉,且不把蛋黄的薄膜弄破,是非常考验厨艺功力的一道菜。
相较提升厨艺,我更享受用冰箱里的剩余食材,做出一道道快手菜。有一种物尽其用的成就感。
打开冰箱抽屉,取出前几日未用完的边角料,番茄、土豆、胡萝卜、娃娃菜、洋葱、龙利鱼,将食物切块切片,统统投入料理机,加橄榄油、盐,按下按钮——时间留给料理机,35分钟,盛出一碗热腾腾的罗宋汤。
今日晚餐完成。我将五道菜一一端上桌,又从冰箱取出一小碟花生米,再切了个水灵灵的甜橙。
一顿家中简餐,竟能吃出米其林的滋味。
林清玄说,好东西不一定贵,平淡的东西也自有滋味。颇有深意。
尘世人间,忙忙碌碌,唯有长日将尽后的布衣暖、油米香,才是平淡中的滋味深长。
食物可以慰藉人生,诚不欺我。
三
一家三口的小日子,不过是今日对昨日的重复。每天一早,三人各自上班、上学,傍晚又各自回到家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在星星闪烁前,集合到城中这间平凡的小屋里。
我站在温暖的厨房,米饭喷香,猪油丰润,小葱青翠,食物、家人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两大课题。
孟子说,“君子远庖厨”,在我看来,庖厨之乐,丝毫不亚于花前月下的独坐,不亚于小楼夜雨的静读。
厨房,才是远离尘嚣的修道场。远离江湖却有江湖之妙。油盐酱醋,活色生香。不同食材搭配,变换出不同佳肴,犹如一部部荡气回肠的侠义小说。
只是囿于厨房的日子,让生活半径变得越来越小。小小方寸间,慢慢铸就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小我,这个小我,没有远大目标,只于一个个无声无息的日子,在厨房里演绎着“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也不晓得这样的小我,这样的小日子,是好是坏。但我晓得,假以时日,只要我勤加训练,必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厨娘。
对此,我颇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