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总说,清明是柳树掉眼泪的时节。每至清明,我总会蹲在溪边,轻轻搓洗着墓碑前的老陶罐。溪水潺潺流淌,水面上漂浮着的柳絮,恰似散落的棉线头,丝丝缕缕,不经意间便勾着记忆的绳索,将我往旧年月里拉扯。
记得那年我七岁,懵懂的年纪尚不知世事的无常与悲痛。父亲紧紧攥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沉重地爬上村后那座矮坡。眼前是一座新坟,黄土还泛着微微的潮气,似乎还带着母亲离去时的温度。母亲留下的蓝布围裙,被叠得方方正正,静静压在那块粗粝的青石下。父亲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他往坟头插柳枝,柳枝折下的断茬处,渗出清亮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宛如晶莹的泪滴。父亲声音沙哑,缓缓说道:“这是柳树在替我们哭。”那时的我,望着父亲眼中的哀伤,虽不能完全明白失去母亲的剧痛,但心中也隐隐被这氛围感染,落下泪来。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我到了十五岁。离家前夜,阿嬷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我跟前,往我书包里轻轻塞了管柳笛。那柳笛用油纸小心地包着,笛身泛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青色,吹孔处因长久的摩挲,磨出了琥珀色的光,仿佛在诉说着它所承载的岁月故事。阿嬷坐在床边,浑浊的双眼望向远方,缓缓开口:“你阿爷参军前夜,后山柳林叫风吹得呜呜响。那风声,像是有人在低泣。”她粗糙的拇指轻轻抚过笛身的裂纹,像是在抚摸着一段珍贵的回忆,“后来队伍上的同志捎回这笛子,说他在战壕里总吹……吹着吹着,就想起了家乡的柳树,想起了我们。”阿嬷的声音有些哽咽,我静静地听着,仿佛看到了阿爷穿着灰布军装,在战火纷飞的战壕里,孤独地吹着柳笛,笛声中满是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
如今,我跪在阿嬷的坟前,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带着淡淡的草腥味儿。春风轻柔地掠过成排的烈士碑林,柳条随风沙沙地摇曳,恍惚间,竟像是千万支柳笛在齐鸣。阿嬷的墓碑上,“1948年冬”的刻痕里嵌着青苔,那一抹绿,像极了当年阿嬷纳鞋底时用的绿丝线。那些岁月里,阿嬷坐在屋檐下,一针一线,纳着鞋底,也缝补着我们家的生活。每一针,都蕴含着她对家人的爱;每一线,都编织着对未来的期许。
供台上并排摆着两只陶罐。左边装着阿嬷腌的糖渍杏脯,那熟悉的香甜气息,仿佛瞬间将我带回小时候,阿嬷从陶罐里拿出杏脯递给我,脸上满是宠溺的笑容。右边是从台湾老兵那里讨来的冻顶乌龙。沏茶时,氤氲水汽袅袅升腾,模糊了我的视线。在这水汽里,我仿佛看见阿爷穿着灰布军装,静静地倚在柳树下,唇边柳笛正呜咽着那支没教完的《杨柳青》。笛声悠扬,穿过岁月的长河,萦绕在我的心间。阿爷或许也曾在远方的战场上,借着这笛声,慰藉自己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
远处的孩子们在放纸鸢,欢声笑语回荡在山间。细线牵着的沙燕风筝,轻盈地掠过烈士纪念塔的飞檐。那飞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历史的光辉。我缓缓掏出珍藏在贴身口袋的柳笛,三十年的光阴流转,在斑驳的笛身上凝成了细密的冰裂纹,宛如岁月留下的独特印记。我将柳笛置于唇边,当第一个音符颤巍巍地漫过唇齿,那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与深情,在空气中缓缓散开。刹那间,满山柳条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忽然齐齐转向东南,像是在回应着这穿越时空的旋律。
这柳笛,不仅仅是一件简单的乐器,它是家族情感的传承,是对先辈们的思念与敬意的寄托。它承载着母亲的温暖、阿爷的壮志、阿嬷的慈爱,以及无数关于家乡和亲人的回忆。在这个清明,柳笛的声音,如同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让我深刻地感受到,先辈们虽已离去,但他们的精神,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对家国的忠诚,如同这漫山的柳树,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而我们,作为后人,也将带着这份传承,继续前行,让先辈们的故事,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流传。
(作者: 龚达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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