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社会的个体悲欢——读《梦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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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21 15:10经济观察报旗下《观察家》官方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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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命运被时代无情碾压，而每个人也在反哺时代。这正是微观史学兴盛缘由之一：以小见大，透过个体洞察众生百态。

——苏益

图片来源：东方IC

清末民初社会的个体悲欢

——读《梦醒子》

文 / 苏益

历史滔滔长河中，个体命运仿若沧海一粟，渺小却又与时代的汹涌波涛紧密相依。回首中国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那一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过往人们常常将目光聚焦于宏大叙事，投注在慈禧、荣禄、曾国藩、李鸿章等左右时局的关键人物身上，使得无数普通身影悄然隐没于历史深处。殊不知，这些平凡之人，或许才是与我们心灵相通的“大多数”。

英国著名学者沈艾娣长期专注于中国近现代史领域研究，在对大量史料的梳理探寻中，她敏锐捕捉到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个体样本——身处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之交的山西士绅刘大鹏。当时，中国社会正处于传统与现代激烈碰撞、转型的关键节点，沈艾娣创造性地将人类学研究方法与微观史学写作方法相结合，从浩如烟海的资料里挖掘出刘大鹏的人生轨迹，并著成《梦醒子》一书。

《梦醒子》

[英]沈艾娣 | 著

赵妍杰| 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4年9月

窥见时代的褶皱

微观史学仿若一架高倍放大镜，精准聚焦个体生命历程。《梦醒子》不走常规编年体叙事的寻常路，独辟蹊径地采用身份截面的方式架构故事。主角刘大鹏，既非权倾朝野的显贵，亦非名震一方的豪杰，仅仅是清末民初山西乡村一介平凡士绅，然而，他的人生却在时代浪潮中跌宕起伏，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沧桑。

刘大鹏生于咸丰七年（1857年），自号梦醒子。自幼受传统儒家教育浸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信念早早扎根于心。年幼时，他踏入私塾，埋头于四书五经，苦练八股文，满心期许凭借科举步入仕途，实现家族荣耀之梦。

光绪二十年（1894年），刘大鹏中举，可同年7月爆发的中日甲午海战，如晴空霹雳，给中华民族带来空前危机。与此同时，时代学风悄然转变，西学东渐之势汹涌，新式学堂纷纷涌现，古老科举制度愈发显得陈旧迂腐。尽管刘大鹏学识渊博、造诣颇深，后续科举之路却屡遭挫败。光绪二十一年、二十四年、二十八年，他三度进京会试，均铩羽而归，无奈黯然回乡隐居。

刘大鹏并未一蹶不振，依旧执着坚守儒家学问，以坐馆授徒为业，在简陋书案前，将古老经书智慧传递给年轻学子，成为传统儒学在时代洪流中的“守灯人”。但命运的齿轮不停转动，1905年科举制度正式废除，时年48岁的刘大鹏，半生梦想瞬间破碎。

科举之路断绝，坐馆收入微薄，家庭生计日渐窘迫，迫使刘大鹏另谋出路。凭借多年在乡里积攒的声望与人脉，他涉足商业。起初经营土特产买卖，从与农户讨价还价收购货物，到穿梭集市、城镇寻觅销路，事事亲力亲为。虽对现代商业门道知之甚少，不过凭借诚信与勤勉，生意起初渐有起色。

怎奈商业世界波谲云诡，军阀混战、市场动荡不安，屡屡让他心血付诸东流。为撑起一家老小生活重担，他在商海狂风暴雨中咬牙苦撑，不断调整经营策略，从清高儒生彻底蜕变为在时代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商人，身份转变背后满是无奈与沧桑。

微观视角下的清末民初

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中国社会处于剧烈转型的阵痛之中，传统与现代猛烈碰撞。置身其中，无人能逃脱时代裹挟，刘大鹏更是在这股巨大变革力量的拉扯下，不断变换个人身份。

在《梦醒子》里，刘大鹏身份多元：作为儒生，传统学问是精神支柱与安身立命之本；身为孝子，谨遵孝道，承载传统家庭伦理重任；涉足商业，是迫于时势的无奈谋生之举；回归农民身份，又亲身体味土地劳作艰辛。此外，他还有个新时代赋予的新角色——议政者。

清末民初，社会变革浪潮汹涌，地方自治呼声渐高。刘大鹏凭借当地声望与深厚学识，当选为议士。起初，他怀揣儒家“仁政”“德治”理念，渴望在新政治舞台推行教化、改善民生。然而现实如冷水浇头，彼时国家追求现代化进程，诸多政策与儒家传统价值观相悖，官场腐败、民生凋敝乱象令刘大鹏痛心疾首。

他竭力反对一些激进改革举措，认为这是对传统根基的肆意破坏，却无力阻挡时代前进的车轮。在一次次议案争论、官场倾轧中，他的理想破碎，最终心灰意冷，落寞退出政治舞台，回归书斋与乡土，徒留对动荡时代政治生态的声声叹息。

沈艾娣以刘大鹏日记为核心线索，用文字勾勒出他在不同身份境遇下的挣扎、坚守与妥协。这不仅是刘大鹏的个体人生记录，更是映照时代的明镜，映射出当时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诸多层面的深刻变迁。

从刘大鹏身份转换可见，其“多元”本质与时代变动紧密相连：科举废除，令无数像他这样苦读半生的儒生迷失方向，传统仕途戛然而止；西方思潮涌入，冲击本土儒家价值体系，新学旧学观念冲突激烈；商业兴起，乡村经济结构受冲击，传统农耕秩序悄然改变……

从儒生、孝子、商人、议政者再到农民，这些鲜明身份如同棱镜切面，折射出刘大鹏复杂立体的人生光谱。它们相互交织，塑造出这个有血有肉的个体。个人命运被时代无情碾压，而每个人也在反哺时代。这正是微观史学兴盛缘由之一：以小见大，透过个体洞察众生百态。

时代洪流下的个体悲欢

沈艾娣凭借刘大鹏日记、地方史料以及广泛的口述访谈，精心还原了他生活的细微纹理。这种微观视角，打破了传统史学对阶层简单化、脸谱化的刻板划分，让我们得以窥探绅士阶层内部复杂多元的生存状态，挖掘出历史洪流下个体的挣扎、抉择与坚守。

在“儒生”章节，沈艾娣聚焦刘大鹏求学苦旅、科举逐梦之路，展现他在传统学问道路上的坚持与挫折，让读者真切感受儒家理想对其灵魂的塑造；接着镜头切换至“孝子”视角，通过日常侍奉双亲、祭祀礼仪等琐碎日常，勾勒出他在家庭伦理场域的温情与担当。这种叙事手法使读者仿若置身刘大鹏多元的人生舞台，近距离观赏他的精彩“表演”。

身为历史学家的沈艾娣，在书中融入深厚的人类学研究方法，是她学术成就的一大亮点。她扎根刘大鹏生活过的山西乡土，全力挖掘地方档案、民间传说，走访后裔乡邻，仿若拾荒者收集历史“碎片”。

书中对当地私塾教育场景的还原，从先生授课方式、学童诵读内容到教室陈设布置，可谓细致入微，重现昔日课堂；呈现乡村商业生态时，对集市交易规则、货物种类、商人行话，都有翔实记录，宛如一幅清末民初山西乡村的《清明上河图》。

合上《梦醒子》，刘大鹏的一生久久回荡在我的脑海。他的每一次身份调适、每一回内心挣扎，都宛如时代洪钟回响，叩问当下读者——当个体理想与时代巨轮相悖，是顺势妥协还是逆流坚守？这是人性与时代的永恒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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