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永隽古的手——评张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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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生的骨头》,张哲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3月
读张哲小说的时候,我越咂摸越觉得她是有自己的一套审美体系的。记得之前跟她聊文学,张哲跟我称赞某文章好,我说“挺感人的”,她表示:“不光是感人,是卓越!”后来好几次,我听她以“卓越”表达一种很高级的赞美之情,好奇地问她,是不是“卓越”是她文学评价体系里的最高级?她说还不是,她评价体系里最高级的词是“隽永”。这一下子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毕竟隽永一词,好像最高频见于小时候做阅读理解,评价那些老一辈名家散文时。而我在文学上是个重口味,喜欢浓油赤酱、花枝招展的故事,一直认为文学最高的美德是好看、精彩、感人。所以,我读张哲的小说,状态有点像《还珠格格》里跟儿女臣子在民间野餐的乾隆,流油流脂的肠胃被夏紫薇一盘盘妙手炖野菜刮了又刮,菜的名字还都起得很好听:“这道菜叫漠漠水田飞白鹭……这一道是阴阴夏木啭黄鹂……”
首先,张哲的很多小说确实散发着一种“古意”。这一点,丛治辰在评论她的《劝人方》一文里开篇也如此定位。但显然,古意也可以细分出多种门类。壮怀激烈怎么不是古意,扶着秋海棠咳半口血怎么不是古意,《满城尽带黄金甲》让人看完后看了金色就想吐的铺张,又怎么不是“古意”。而张哲笔下之古意,我觉得是一种“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的风味,疏离于文娱市场非常热门的“古风文艺”情调,乍看起来表层的面色其实是穷,是老,是涩(瑟),但读到结尾、读到深处,则可忽见其古,好像苦瓜吃到最后才能品出一丝清热解毒一样。
这其实令我颇为惊讶,也很纳闷,因为张哲作为一个生在北京,也在北京生活、工作的青年作家,大抵一直以来体验到的环境都是现代的、都市的,和她同代的年轻作家也大都早在先锋文艺、摩登生活中找到了舒适区,或纵横想象,或开始吟咏自我青春。但张哲写的很多故事,都是改革开放之前甚至是前现代乡村,难得的是写得很落地、有实感,只看文字,浑不像一个都市青年对过去乡村的想象或怀古,好像真的是带着体验与记忆。这也让我们不难嗅出一些文学的“家族相似性”——沈从文、汪曾祺、孙犁等,张哲很多小说都流露出步韵这些前辈作家的情致,比如《青云之半》里还没受比丘戒的小和尚主人公,很容易让人想到汪曾祺的《受戒》。当然,两篇小说所讲的小和尚对世俗之情的涉足维度不同,但那种懵懂的开窍、那种讨论人性人情时若有若无的缅怀感,总让人有种难得的似曾相识。
本雅明在论普鲁斯特时说,有一种二元的幸福意志,一种幸福的辩证法:一是赞歌形式,一是挽歌形式。沈从文在陈述自己文艺观时也有句名言,说要建一座精致结实的“希腊小庙”,里面供奉的是人性。这些句子、观点,都可以引入对张哲小说的阅读。但显然,一个21世纪的城市人是不可能跟“乡下人”沈从文似的,对与落后相伴的淳朴、与愚昧相依的单纯有着本能“拥戴”般的缅怀。张哲的很多小说都是一种消逝的挽歌,但这挽歌中也能看到,在历史的进步论中,消逝的必然性,甚至是正义性。这种挽歌经常是围绕着小说中的“匠人”主人公展开的。在此或许需要特别解释一下“匠人”一词——张哲笔下的很多主人公,比如《劝人方》里说相声的艺人,《青云之半》里做火烩葫芦的手工艺人,《织火焰的手》里养蜂的哥哥,《山顶上的雪》里开场就死了但却笼罩全篇的兽医父亲……这些人从艺从医从农,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对自己手底这一点在时代洪流中岌岌可危的营生,有精熟的技艺,这技艺背后有守古式的执拗,也有命运生计之下的“不得不”。劳作与艺术在他们身上共生,我们或许可以统称为一种“匠”的精神。
对“匠心”的呈现,张哲一般表现得很克制、很朴素,毕竟死生性命是大主题,性命所托也是大主题,在宏大沉重的主题面前,安静的笔调或许是最合时宜的。读者随着她的平静但却并不“零度”的叙述,一点点读下去,会感到自己的心绪、呼吸不知不觉间被攥紧了。在这一方面,把读者攥得最死,攥到可以影响血液循环的,《织火焰的手》一定排得上号。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极具才智天赋的人被时代、命运的尘埃轻易就一点点碾平的一生。大哥天资过人,极擅长读书,但被迫早早辍学养家,卖了一点蜂蜜就被批作“资产阶级”,只能娶聋哑媳妇,与蜜蜂作伴,并被妹妹逐渐嫌弃痴了傻了、无法沟通,被时代和身边人淘汰。但对于命运的不公正待遇,大哥始终欣然悦纳,跟聋哑的媳妇相处和睦,对养蜂的营生乐在其中,甚至操持出了一种艺术感。统摄全文的意象“织火焰的手”,是一种高度象征又饱含深情的概括。这是养蜂人技艺纯熟的手,也是他编织生活、以苦为光焰的手。甚至在小说的最深处,这还是一双被埋葬的诗人的手。
有一些动作、神态的细节,张哲会描写得格外细腻,意味深长,比如《青云之半》里父亲给儿子畸形的脚洗脚的细写:“像一块补丁已经被牢牢实实的针脚缝进了时间里……那是讨生活者在命运面前特有的虔诚。”描写中,主旨已悄悄地图穷匕见。更让人忘不了的,是《织火焰的手》中,大哥中年之后,突然给做了编辑的妹妹递上自己的诗——
良久,大哥用那只畸形的手去靠近心脏的夹兜里掏东西,是叠纸,掏出来放在膝上,又用那手颤颤巍巍地去捻,方递给我,道:“你现在做编辑,我写了点诗,你看看。”那些诗被抄在皱巴巴的纸上,歪歪曲曲的似狰狞的小手,赶紧合了起来,折痕深深地烙成了金属般的坚硬,但又摩擦出了柔软的毛边。“好。”我说了句,把那摞稿子掂在手上,竟再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要是行,你看看有没有可能发出来。”大哥笑笑,烟把他的牙染得细碎,眼睛带着企盼,极亮。
这一串词——“靠近心脏的夹兜”“颤颤巍巍地捻”“眼里带着企盼,极亮”,甚至是稿纸的状态、动作,像朱自清《背影》里描写翻墙买橘子的父亲一样,似是白描,但因其细致,故令人揪心。但妹妹并没有太珍视重视大哥的文学追求,这些质量不高的诗也没有发表。大哥得知后的反应是脸红自嘲:“有个当编辑的妹妹,便总以为自己也能当作家了。”妹妹留给大哥诸如写诗的鼓励之语,主要是敷衍,直到哥哥死后,她才发现哥哥直到死前也一直在隐秘创作,印刷了一本小册子,前面放的是家人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几个寥落的亲人,一叠读者或许只有自己的诗稿,便是这个人渺小、无人问津,但却可能在无数个深夜火光燎原过的内心世界。
织火焰的作者之手,最终会燃为灰烬。而张哲把手探进这灰烬里,用隽永,或者更是隽古的笔法,扒拉着灰烬,从里面扒拉出一只鸦雏一样灰头土脸的凤凰。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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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5年3月19日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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