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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法律书店寻找正义

很少有人能说出,中国第一家主营法律书籍的书店始于何时何地。一种说法是,1985年成立的广州法律书店,时间最早,名头最响。之后,法律书店出现在杭州、上海、合肥,还扎根在内蒙古通辽——这个地级市是法律工作者的体力噩梦,其中一个法庭辖区有八千多平方公里,法官有时不得不背着国徽,在草原上开庭。

法律书店的店长,面对是一个比八千平方公里还要辽阔的世界。

杭州、北京、长沙、太原的店长们,会用同样的句式回答“你的客户群体是哪些人”。他们的答案是:公检法司、律师、筹备法考的学生。然后呢?他们会在这里稍作停顿,再给出一些相似的、又稍显意外的答案:上访户、讨债者、出轨男人的太太、偷情女人的丈夫,还有一位时刻担心被谋杀的中年女性。这几种情况过于特殊,严格来说,他们并不是一个“群体”,但店长们在讲述他们每个人的痛苦、悲伤时,好像这些痛苦和悲伤就足以让他们组成一个群体了。

过去40年来,店长们每天的工作是,找书、发货、办分享会,之后,还要耐心听某位读者诉说自己的案情。找不到公平、兄弟姐妹谁能分到老宅、老人的遗嘱该怎么写、小老板工程款怎么要……直到新冠来临,店长们的耳朵终于暂时得到休息。

对店长耐心的更大挑战是现在,在家压抑了三年,不少夫妻们都想着离婚,很多家庭主妇要从两人的恋爱故事说起。

故事的结尾往往只有一声长长的哀叹。一位店长说,“这就好比去医院,医生都不一定能解决所有问题,何况面对不那么周全的法律呢?”

更多时候,到法律书店里诉苦和求助的人走进的,像是一间解忧杂货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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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健/插画)

卖“爱马仕”的人

她想,那老百姓也有“阅读权”,便允许读者把新书的塑封拆开。

号称最了解长沙律师的冼荣丽,曾是自豪于一天卖出26台小天鹅洗衣机的销冠。现在,她在浏阳河畔运营着一间法律书店,精致的建筑被槭树和六道木围绕。2024年秋天的一个傍晚,薄暮降临,霞光在河水中无限延伸,两个女孩走进书店,向正要关门的她借厕所,冼荣丽热情答应,转头,她圆圆的脸上流露出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说,两个女生肯定不是律师,因为,“她俩都没来书店看过书”。

销冠努力记住走进书店的每一张面孔,她的另一个技能是让顾客“发现”需求。她曾向已婚男士灌输“至少买两台洗衣机”的理念,一台太太用,一台长辈用,有助于呵护易碎的婆媳关系。如今她希望湖南所有的法院院长、检察长、律所主任,桌面都有一本“爱马仕”——这个词是她自创的,用来形容橘黄色封皮、2520页、定价690元的《注释刑法全书》。

很多人居然也接受了。一位律师对南方周末记者坦言,他把“爱马仕”买回家后,没翻过,就摆着。

销冠自己当然也没看过。

销冠的技能还很多。她会用爱马仕、香奈儿、美拉德等新潮的名字符号化一本书。她知道刑法要看张明楷,顺便搭配李立众的《刑法一本通》,民法可以参考王泽鉴被称为“天龙八部”的8本书,她甚至能判断出,哪本书的作者,是找硕士、博士代笔,再挂个名。但她看一本法律书,只看它的目录和摘要。

有时,她推介书目的理由听上去不可思议:“我在中国法院博物馆,看到周春梅法官的照片旁边,还有一个邹碧华法官。店里有他写的书,我就想卖。”周春梅是已故的湖南省高院法官,2021年,被一位打招呼未果的同乡行凶报复。邹碧华曾任上海市高院副院长,2014年突发心脏病殉职。

销冠没有接受过一天的正统法学教育。

在她接手前,长沙法律书店蜷缩在定王台书市一楼的角落。那还是2019年,有时一天只能卖出一本书,学计算机的丈夫相信,关闭实体书店是最好的选择。在电器、服装、手机业都加冕过销冠的冼荣丽,却看到下一顶闪耀的王冠,她告诉丈夫,把一年5万业绩的书店交给她,她要搞到一年500万。

“他觉得,哎哟,怎么可能?我说,‘而且会很快’。”

接下来几年,相较于接受过正统法学教育的人,奔向500万目标的冼荣丽,却接触到一个更加鲜活的法律世界。

她接受的法律教育很大部分来自顾客。她原本认为,她的顾客只有法官、检察官、律师,他们几乎不穿牛仔裤,偏爱黑色西裤和眼镜。接手后的日子,销冠在五十多平方米的店里,像学外语一样,从这群人嘴里,学到了公平、正义、权利。这对她启发很大,她想,那老百姓也有“阅读权”,便允许读者把新书的塑封拆开。

但她的顾客不只有法官、检察官和律师。

某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一位短发、微胖的残疾老太太,到书店里找和刑法相关的书,她不知道自己该买什么,就说起了自己的故事。她的儿子和儿媳离婚了,读初中的孙子和自己住。不久前,孙子持刀,在酒吧街抢了一部手机。孙子是主犯,手机价值超过2000元,被羁押超过7天了。儿子和儿媳都不回来,老太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此之前,冼荣丽距离案子最近的一次,是在遥远的少年时期。县城里,一个男人强奸了一名未成年少女。女孩的命运没有因为男人被捕而迎来救赎,她被拐到北边的县城,消失在人海。之后,冼荣丽到长沙闯荡,读书、结婚,卖任何她想卖的商品,法律暂时在她的生活里蒸发了。

就在那个冬天的傍晚,冼荣丽才看到了多年来中国的法律书店要面对的完整客户群:公检法司、律师、筹备法考的学生,以及一群无法归类的、心怀悲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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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冼荣丽称为“爱马仕”的《注释刑法全书》,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8月。(资料图)

折射一座城市的底色

现在,与时俱进的他们会问,罗翔老师在哪儿?

工作日的傍晚,长沙律师彭真很容易堵在潇湘大道。湘江两岸,华灯烁烁。关在车里的他,终于有空接听法律咨询的电话。大多是冼荣丽推荐过来的。他们是老朋友了,这样的电话他每年最少要接100个。

彭真的人生格言来自他外公:“做一辈子好事很难。”他做法律援助十多年了,见过太多法律无法管辖的幽暗角落:几年前,彭真是一档电视节目的嘉宾。有爆料称,长沙县的一户村民,让七十多岁的父亲住在猪圈,饭盆比狗用的还脏,臭气熏天。彭真到了现场,说这涉嫌遗弃罪,但当事人的老伴和儿子却觉得,老人年轻时热衷结交女友,生活浪荡,现在让他睡猪圈是一种“以牙还牙”式的正义。那期节目未能播出。

堵在潇湘大道上的彭真,要面对的法律援助咨询没有这么幽暗。

一个理发师和他诉说,公司给自己降薪了——这是2024年彭真碰上最多的咨询类型。通常,对方会在电话里滔滔不绝讲上很长一会儿,彭真会在十分钟的时候打断,问他的诉求是什么。对方说,要起诉公司,想让彭真接手自己的案子。

“你说公司降薪,降了多少?”

“降了20%。”

“那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钱?”

“几千块钱。”

彭真告诉他,请律师不划算,自己可以教他要准备哪些材料。“但如果你要起诉,专业律师是要收费的,你愿意吗?”

一般,聊天就终止在这里了。

每年,最少有100个读者,想到长沙法律书店寻找公平和正义。他们大多是漂泊在长沙的打工者、个体户,他们碰上的事千奇百怪:客户的高级地毯洗坏了;看短视频下单的机床货不对板;一次,一位常德的中年厨娘,到马王堆菜市场买菜时,爽快地借给一位同乡5万块钱,结果同乡人间蒸发。

律所会让囊中羞涩的人心生惶恐,他们只想用最少的、几本书的钱,维护被侵犯的权益。

顾客的类似需求,当然不只在长沙。如果把目光放到全国,到法律书店里找公平和正义的总人数,是个谜。

店长们只记得人们的诉求,它们就像是一座城市底色的折射镜,杭州西湖法律书店的老板郭文洁说,工商类的纠纷最普遍;在北京,一些人会越过重重阻碍到达首都,并且很有可能前往中国政法大学的法大书店。早几年,他们向店员打听,教刑法的阮齐林老师在哪儿?教民法的李永军老师在哪儿?现在,与时俱进的他们会问,罗翔老师在哪儿?

在山西太原,金三角法律书店的贺晓华记得,太原那段轰轰烈烈的城中村改造过程中,她帮助过一位河南老太太。老人家是农村户口,没有稳定收入来源,靠捡破烂为生,辛苦劳作后在一个城中村买了房子。村子改造时,村里却以她不是本村人为由,打算只给补偿款,不分房子。老太太时常来书店咨询,希望能在法律的帮助下维护自己的权益。贺晓华帮忙联系了书店另一位常客李律师,最终在大家的努力和调解下,老太太争取到两套70平方米的房子。 

最近两年,长沙法律书店遇到最多的,是想要离婚的人。彭真猜测,疫情那几年,大家每天都关在家里,“可能被压抑着”,于是,一放开,就想离婚了。

这些人中,对法律了解为零的,大部分是家庭主妇,她们很长时间里关在“笼”中,女性的直觉告诉她,丈夫不工作、晚上去KTV,或忽然迷恋上越野、爬山,是有问题的。但她们连丈夫有几套房子都不知道,挂在嘴边的词是“净身出户”——中国法律里没有这样的规定。

需求太多,冼荣丽甚至得再找一个律师帮助绝望的主妇们——朱波杰是长沙市律协婚姻家事法律专业委员会主任,他知道不工作、晚上去KTV,或忽然迷恋上越野的丈夫,究竟意味着什么。以至于,如果有男士请他打离婚官司,他会劝对方:“适可而止”。

早年,他给自己“4321”的手机尾号,琢磨了一句美剧《风骚律师》风格的广告语:“12345,有事找政府,54321,法律找朱律。”结果,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主妇们的失眠、焦虑问题。

有时,凌晨四点,他还会收到信息:偷拍到丈夫手机,能不能作为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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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8日,有律师借用长沙法律书店的场地拍视频。(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潮起了

人们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行动力。

帮读者打官司,对冼荣丽要实现的500万年销售目标来说,帮助甚微。在书店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会疑惑,第一任老板桂哥,为什么想专营法律书籍。

1998年,益阳农村出身的桂哥,靠老家的腊肉和酒桌上的豪迈,征服了北京各大法律出版社,谈下法条、司法解释和理解与适用等书籍的代理权。直到桂哥退休后,他才告诉儿媳冼荣丽,成立法律书店的原因:“今天不是改这个法,就是要改那个法,反正都有生意做。”

1978年底,经过废改立,中国有效法律只有53件。1998年至2003年,在第九届全国人大任期内,全国人大和全国人大常委会共审议通过宪法修正案1件、法律75件、法律解释8件、法律问题的决定30件,共计114件。

法制建设给书商也带来财富。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陈兴良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正是在199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第一次大规模修订后,法律图书的数量由少增多。想想看,每当一部新法律发布,一部旧法律修改,与之相关的司法解释、理解适用、典型案例,源源不断,细水长流,法官、检察官、律师,都得看。

接下来,日益完善的法制,让法律书店尝到更多甜头。2001年6月,国家司法考试制度确立,立志成为法官、检察官和律师的人,都需要通过考试,而他们的第一步,是购买教辅资料。

1997年之后,金三角法律书店开了两个分店;法大书店的生意好得“石头抱出门都能卖”;1999年,杭州西湖法律书店几乎和当当网同时开设了网站,邮购业务远及西藏和新疆,在Alexa全球网站排名中,这家书店居然排到三千多名,还引起外资的投资兴趣。

这股潮流中,全国各地的法律书店紧密地联结在一起。法大书店负责人任惠英记得,2006年,11家法律书店的店长,跑到三亚参加出版社的研讨会,会议间隙,一个店长提议说,法律书店应该成立一个联盟。第二年,齐齐哈尔法律书店的老板,就邀约大家到齐齐哈尔,后来,每年轮流到各地开会,成为“全国法律书店诚信互助联盟”的固定安排。开两天会,剩下的时间,是在旅行中畅快聊天。

鼎盛时期,联盟有28个会员,任惠英担任联盟副会长多年,也有了和出版方砍价的底气,最好的战绩是,让一家公司免收会员书店的押金,又把价格压低了两个点。

书店也渐渐开始在日益现代的社会里行动。

2008年汶川地震时,书店组织义卖图书;《今日说法》栏目红火了,书店又把张绍刚和撒贝宁请到学校开讲座。1998年担任店长前,任惠英在法大出版社做发行工作,到了书店后,她会跑到昌平附近的村庄,给老头老太太普法。

那时学生的经济情况不好,开学报到,有的家长挑着扁担就来了。任惠英动用资源,给贫困生免费发放法考资料,“十几本,两百多块钱,不少学生都买不起。”她怀念那些冬天的清晨,学生们排队领书的日子,“哎哟,那学生们排得,得一里多地。”后来,这些成为中国法律界中坚力量的学生们,会在聚会正酣时拨通她的电话,“任老师,我们吃饭呢,又想起您啦。我们现在也算是进入领导层了,以后可以给您跑腿了。”

人们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行动力。

店长们不担心顾客的法律困惑得不到解决,在他们的记忆中,四五十平方米的法律书店里挤着法官、律师、教授,他们都会和求助者搭话。

即使到了2020年代,法律书店仍有一种前现代式的淳朴和良善。毫无资源的普通人,未能在社交媒体中感受到壁垒的消弭,那些厨娘、主妇和打工者的手机里,充斥着讲段子、穿紧身衣跳舞、真假难辨的律师。而书店像赛博世界尚未征服的村落,几乎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普通人就能接触到可信赖的法律资源。

一位法大老师告诉过任惠英,他刚留校任教时,住在昌平校区。一次到海淀校区的法大书店,碰上一个需要法律援助的人,为了帮助对方,老师来回跑了几趟,书店太小,他又把对方请到咖啡厅、麦当劳,耐心给他讲解法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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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2月,法大书店向中国政法大学部分学生赠书。(受访者/图)

就像心理咨询师那样

最少要给他们一些希望。

法律书店的这段历史,让销冠看到书店公共性的一面。2023年,书店要搬到浏阳河畔、一个有小花园的独栋建筑。冼荣丽决定规划一个房间,专门用于提供法律援助。她甚至考虑到不断膨胀内卷的律师行业,想为青年律师提供案源。

这一年6月,司法部发布的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底,全国共有执业律师65.16万多人,冼荣丽接手书店的三年间,这个数字增长了38%。

但她把事情想得太好了。打给彭真的100个电话里,最后能做成单的,极少。很多时候,彭真是在扮演心理咨询师。

彭真举了两个“成单”的例子:一个长年在外的男人,结婚多年后,一天,他的女儿说,自己还有一个弟弟。第一次联系彭真时,男人还在犹豫要不要离婚,彭真看到,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有被家暴的伤痕。之后到了法庭上,男人又犹豫了。又过了两年,他第三次找到彭真要离婚。结果开庭前,再次消失了,这一次再无下文。彭真觉得,他或许有难以言说的苦衷。

还有一个女人付了咨询费,询问刑事诉讼。女人说,她有一个朋友,觉得会被人谋杀,想报警。虽然彭真听完详情觉得难以理喻,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说:那“她”要不要报警?对方回答,假设“她”想报警。彭真接着介绍,那假设“她”报警,需要找到诸如此类的证据。

聊完,对方非常开心,说这次聊天很有含金量。

事实上,大多数到法律书店求助的案子,都不是法律能解决的案子。

海淀校区的法大书店曾紧挨学校东门,40平方米大小。曾在这里工作的王宝荣,不止一次见到操着外地口音的人。他们腰间系根绳子,拄的拐杖像树杈,掏出的纸币皱巴巴。有人随身带着厚厚一摞案卷材料,有人索性待在店里,逢人就诉说冤屈。有段时间有一位穿灰色裙子的女士,称自己立过功,但又不被承认,又称自己的腿受过伤,还撩起裙子给别人看。

王宝荣见过那条腿,“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还有些行为就更匪夷所思了。几年前一个冬天,王宝荣见到一个高个儿男人,穿背心短裤,举着牌子,在西土城路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她从来不知道男人到底有什么冤屈,甚至不知道,男人为什么会跑到政法大学说理——更早之前或许还可以,书店不远处是法大的法律援助中心。一位当年在法大书店兼职的学生,用一种自豪的语气,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发生在2004年的一件事,一名在南宁救助站遭遇猥亵的女子,她的丈夫就是跑到学校来,后来,几个热心的法大学生不仅为他们的案子奔走,还接济夫妻俩的生活。

不过,国家信访局早在2014年就宣布,不再受理“越级信访”。

这些年,在潇湘大道堵车时接到的电话,很容易让彭真回想起在湖南省高院立案信访局工作的日子。那时,每逢工作日,他上班,几个老头也来“上班”。如果哪天老头没来,说明生病了,病好后,继续准时“上班”。

彭真记忆中,有个老人在1980年代被判流氓罪——1997年刑法修订后被取消的一个罪名。老人退休后,决心用余生洗刷罪名。“但你又不能直接和他说,这个问题解决不了。”这是让彭真最为难的地方。

另一位长期援助法律书店读者的律师汪梅(化名),在某省高院门口认识了一个男人。他的妹妹和妹夫,1990年代被发现死于家中,他认为警方不作为,跑到书店,买了十来本法律书,在此后29年的人生里,每天到省高院“上班”,要为妹妹和妹夫讨回公道。他靠乞讨、拾荒维持生活,偶尔,帮来立案的人填个材料,好心的人会给他一点报酬。

信访者大概会经历这样的阶段:起初,敲锣打鼓,弄出大动静,之后,天天来“上班”,询问进度。最后,突然消失在人海——就像那个长年在外的男人,还有在西土城路上徘徊的男人。

到书店的人,总认为法律无所不能,时间长了,律师们会觉得,不能直接告诉这些悲伤的人,他们遇到的许多问题难以在法律框架内解决,最少要给他们一些希望,就像心理咨询师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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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法大书店昌平店,2024年4月。(受访者/图)

法官和律师的对话

老律师愤怒的语气,就像一个二十多岁、热血好斗的法学生。

今天的法律书店,还保留着公共空间的功能,冼荣丽在听到的一次次对话中,完成她的法学教育。

2024年秋天的一次午后对话,发生在一位法官和一位律师之间。

原本,南方周末记者约的是湖南大学法学院荣休教师邓祥瑞,他现在是一家律所的首席律师。正巧,湖南省高院的退休法官唐之领(化名)在店里看书。

寒暄之后,当着唐之领的面,邓祥瑞抱怨起,“现在有的法官水平真的不敢恭维”。

这位干练、儒雅的老律师,几个月前负责一起案子的二审,他觉得,法官不知道非法证据排除的规则要怎么用。

“他给我的感觉是,二审没办法排非了,理由是什么呢?他就记住了一条,排非的证据不能进入审判阶段,不应该在法庭上出示,你在(一审)法庭上出示过了。这不奇了怪了吗?那二审还有排非的吗?”

老律师愤怒的语气,就像一个二十多岁、热血好斗的法学生。当年,他从武汉大学毕业前,专门跑到洪山南麓的施洋墓前,他也想成为一个律师。墓主被称为“劳工律师”,1920年代担任了武汉所有工会组织的法律顾问。老律师毕业后,先被分配到机关,几年后辞了职,开启职业律师生涯。多年后的秋日下午,他承认,他享受在法庭上抗辩的感觉,旁听席响起的掌声会让他备受鼓舞。

“做刑辩,碰到对的人很重要。有时(面对法官),真有点秀才遇到兵了的感觉。”邓祥瑞说完,看向不说话的唐之领,对方专心嗑着坚果,边听边笑。

“你去查查看,你遇到的可能真是一个兵。”唐之领调侃,邓祥瑞或许遇上了非专业背景的法官。接着,他又继续调侃刚刚从法学院退休的邓祥瑞,“这都要怪法学院的课没上好,学校训练不够,现在法学院都不上法医学了”。

唐之领举了很早之前一个杀人案的例子。当时DNA检测还未普及,警察从嫌疑人家里搜出一把杀猪刀,验了血型,发现和被害人的一样,就把人抓了。“如果你有法医学常识就会知道,没有做联苯胺试验,你连它是人血还是动物血液都没搞清楚。”

邓祥瑞点了点头,他说,这么多年来,他也在思考,法学教育有没有培养出一批优秀的法律人。

不过,联苯胺其实不是直接测人血的,而是用来寻找那些肉眼难见的血痕,这位以渊博学识著称的退休法官,也搞错了。

天色渐暗,对话最终结束在关于贪官的话题上,冼荣丽一直在旁安静地听着。

销冠说不清楚,每天在书店里发生的这些讨论,让她完成了怎样的法学教育。书店装饰都来自她的设计,墙上是一首湖南省高院法官写的诗,题为《致法律人》:“你挥洒满腔的热血/痴痴地渴求正义/正义的步履却摇摇晃晃踉跄”。

最后,销冠还是对贪官问题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惩治贪官,应该加大力度,严刑峻法。不过,喜欢在夜里观看一位婚姻律师直播的她还是觉得,当下更着急的事,应该是给破坏家庭的小三判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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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8日,长沙法律书店,店长冼荣丽。(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哪怕实体书店不存在了

读者们依然想要到法律书店里寻找公平和正义。

接手书店的第三年,也就是2022年,冼荣丽就完成了500万的销售目标,还超过不少。

这算得上是个奇迹。中国书刊发行业协会发布的报告显示,参与调查的994家实体书店中,2022年上半年,近十分之一的店无收入。

法律书店的联盟里,会员店铺来来去去,有些也消失在人海。

王宝荣两年前离开法大书店,离开前,书店几次搬迁,有一段时间,每天到店的人,是个位数。

2024年,圈内知名的杭州西湖法律书店,也关闭了实体店铺,书店的网站还停留在2000年代初的设计风格,上面有一页珍贵的、能查到律师手机号码的信息黄页。而当年将其列入全球网站三千多名的Alexa,其实在2022年5月1日也已经宣布关站。

贺晓华一度想关掉店铺。书店起初只是她从父辈手里接过的“一个任务”,当自己开拓的两个分店关闭后,她又回到了狄村北街。但隔三差五,她总能见到帮助过的人来问好,她又觉得,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有的法律书店生意在变差,有的在变好。

冼荣丽为书店配备了一支同城配送团队,可以做到1小时把书配送到律师手上。唐之领仍然认为,在案件审理中,实体书的作用不可替代,“临时在法庭上查搜索引擎,在网络上找到一个司法解释,像什么话?而且网络上说什么的都有,和人民法院出版社出版的实体书相比,你怎么确认网络上的是对的呢?”

销冠还经常在店里办沙龙和新书发布会,让不穿牛仔裤的那群人聚在这里。尽管她仍然没有正经学习法律知识,省内的法官对她有极高的信任,当某位法官的新书发布时,他的同事们,会把署名“某某庭全体家人”的贺卡,送到书店里来。

至于那些在书店寻找过法律武器的人,绝望的主妇、消失的求助者,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采访,婉拒的理由是,自己的事情实在太隐私了。

2025年3月的一个下午,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上那个为妹妹和妹夫讨公道的男人。他是唯一愿意接受采访的求助者。电话里,他充满戒备,他称,自己住在老家,母亲刚去世不久。他没有放弃讨公道,但他的阻碍越来越多,行动早已隐于水下。南方周末记者提出想看看案卷材料,在思考很久之后,电话停机的他,让汪梅传话,说不能扫描,得当面聊。

对于“在法律书店寻找公平和正义”这事,汪梅还特别强调,如果想从书店窥探法治,“既不是一个纪录片,连短视频都算不上,就算是切片,都是不完整的”。这位毕业于著名法学院的律师,2000年代刚入行时,被老律师打发去接触过无数苦主。她说,1990年代的不公平,是一种技术上不公平,法制建设很好解决了这个问题。

时至今日,读者们依然想要到法律书店里寻找公平和正义——哪怕实体店不存在了。

在西湖法律书店的电子留言板上,依然有读者在诉说自己的冤屈。

一位读者说,自己讨债的案子,大连的法院作出判决两年了,但执行法官多次更换,被告早已将财产转移。自己保留了和法官的所有通话录音,想请求职能部门助他早日拿回欠款。

有的读者问题很简单:请问,《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关于办理建国初期有关案件中涉及没收、代管财产问题的申诉、再审案件的指导意见(试行)》是否有效?类似案件审理的依据有哪些?

显然,这又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麻烦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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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8日,长沙法律书店,摆放着宪法宣誓领誓法台。(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应受访者要求,汪梅、唐之领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杨若曦

责编 吴筱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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