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云,散文是霞,小说是雾,戏剧是雷雨。诗是空军,散文是步兵,长篇小说是航空母舰,戏剧是陆战队。”王鼎钧先生1925年出生,他的创作生涯长达半个多世纪,著作近四十种,涉及散文、小说、戏剧等多个领域,是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师。
今天为大家分享三段短文,一起快速比较了解小说、诗歌、戏剧的魅力!
只要有人猜,小说人物便永远活着
读小说,我们首先注意他写的是不是小事情,是什么样的小事情。
在《红楼梦》里面,宝蟾送酒、黛玉葬花、晴雯撕扇,都是小事情,都很生动,都很有人情味,都是人生里面很难得的一刹那,我们要学会享受这一刹那。
我们进入这一刹那,并不嫉妒这是别人的生活,并不批评这是富贵人家的腐败生活,也忘了这是封建社会已经消失了的生活。在那一刹那,欣赏者没有分别心。
小说里面的这些小事情,作家管它叫事件。小说的事件要有特殊性。
小说是把“事件”组织起来,这种组织叫“结构”。欣赏小说,除了欣赏它的事件,还要欣赏它的结构。结构,前人已经有很多式样,以后可能还有很多变化。
小说基本上是叙事,“事”是人在网中的行为,他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多半是因为他的个性。在小说里面,我们可以遇见许多有个性的人物,这些人物个性强烈,行为有特殊性,被称为典型。
读小说好比照镜子,我拿起镜子一看,里头是祝英台。我拿起镜子一看,里头是白娘子。我拿起镜子一看,里头是日瓦戈医生。我拿起镜子一看,里头是笔尔和哲安。天上人间会相见,相看两不厌。我拿起镜子一看,里头是阿Q。鲁迅大师笔下的阿Q也有可爱的地方。
我们还要欣赏小说家隐藏的能力——“小说就是大说”,现在我后续一句:小说就是“不说”。他说了千言万语,都不是他要说的,他要说的没说出来。可是,我们看了他说出来的,就知道他没说出来的是什么,他没说的比他说出来的更多,也更大。这一手教人看了才过瘾。
能够做到这一步,才算会写小说,能够看到这一步,才算会读小说。
《白鲸记》在写什么?只是在写为了一条腿去杀死一条鱼吗?卡夫卡的《审判》在写什么?只是写一个人糊里糊涂地送了命吗?莫言的《生死疲劳》只是写人死后要轮回吗?《红楼梦》只是写一个家族破产、两个女孩子争风吃醋吗?
小说家要在一个人的悲欢离合中说出天下苍生的祸福,借茶壶里的风波表现国家社会的动荡,借一个张三李四让我们看见普遍的人性。
有人说,小说家为人类的过去写寓言,为人类未来的历史写预言。常言道“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只看它写出来的部分,那是看热闹,能看出它没写出来的部分,那是看门道。欣赏小说要既能看热闹又会看门道,学会看门道,看起来更热闹。
太年轻不能写小说,笔下缺乏情节,年轻人要多读小说,早明白人情世故。
梅立克是情节高手,希区柯克也是。这位大导演在电影界声名太大,文名反而不彰。
读小说都是一面读一面猜。希区柯克开笔先写背景,犹如戏剧拉开大幕先看见舞台。典型的美国西部沙地,“最热,最荒芜,连仙人掌也不生长”。不毛之地如此可怕,只见有个人开着汽车奔驰。这个人想干什么?
读者为什么一面读一面猜呢?因为小说中的人和事引起他的关心。读小说半途而废,就是因为他不关心了,不猜了。
《红楼梦》全书已有结局,贾宝玉逃避责任,遁入空门,抛下那么大一家人口,他们怎么活?
红迷、红粉要猜,小说家加入同猜,于是《红楼梦》有许多续书,《红楼新梦》《红楼圆梦》《后红楼梦》《红楼重梦》《续红楼梦》,等等。据说《红楼梦》是续书最多的小说。
只要有人猜,小说人物便永远活着。
诗不是什么,又“像”什么
语言文字有三种功能:
使人“知道”,例如我们每天看到的新闻报道。
使人“同意”,例如我们每天读到的社论。
使人“感受”,例如我们在副刊上读到的诗。
他昨天喝醉了”,这是说明事实;“他昨天喝多了”,一字之差,由说明变成批判;“他喝了很多酒,以为自己是个上将”,这句话传达的既不是事实,也不是意见,而是让我们心目中出现一个“醉态可掬”的形象。
这就说到诗,本来凡是散文能做的,诗也几乎都能做,可是诗能够做的,散文未必都能做。在某一方面,只有诗可以做,只有诗可以做得好。
诗,并不是用文字写出来的才是诗,没写之前先有诗。
文字是媒介,诗人用文字把诗介绍给我们,就像个媒人。
诗,没写出来我们管它叫第一个“诗”,加了引号的诗。
什么是第一个“诗”、加了引号的诗?我不能说明它“是”什么,但是可以说它“像”什么。
诗如点,散文如线,小说如网,戏剧如球。
诗如舞,散文如行,短篇小说如百米,长篇小说如高尔夫,戏剧如篮球。
诗是云,散文是霞,小说是雾,戏剧是雷雨。诗是空军,散文是步兵,长篇小说是航空母舰,戏剧是陆战队。
诗是字的组合,比其他体裁更重视字音。字音的高低、快慢、长短、轻重形成诗的节奏,一句有一句的节奏,一段有一段的节奏,整首诗有整首诗的节奏。我们来逐句观察关汉卿的一首作品: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这一句说的是“我是一粒铜豌豆”,本来句子短,节奏平顺,中间加上“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四个短句,组成一个长句,节奏就有了起伏变化。短句的节奏比较快,句型相同的句子节奏也比较快。“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这四句很短,句型也相同,这个长句中间出现了一小段快板,而这小段快板并不是使这个长句加速完成,反而在“我是个......铜豌豆”中间以连续出现的顿挫形成阻碍,于是慢中有快,快中有慢,张力饱满。
只要是诗,哪怕同父异母也“本是同根生”,族繁不及备载,其中必定有人出类拔萃、光宗耀祖。有格律,很好,帮助诗在形式方面更像诗;没有格律有韵味,也很好,帮助诗在内容方面更像诗。韵味之“韵”超过平平仄仄,超越一东二冬,它是雅俗之雅、精粗之精、美丑之美、清浊之清、醇薄之醇。
我说不清,您懂,如果您是跟诗有缘之人。
希望我们的诗人用中国语言文字的特性,建立韵律样式。
我们有四声、轻声、变调、儿化音、双声,还有叠韵,完全学西洋,中文的语言特性用不上;完全学译诗,外文的语言特性译不过来。译诗,把所有的好诗都矮化了,学译诗长不高,更何况还有劣译,中文外文都不够水准。译西洋小说,故事结构、人物典型都不会流失,因之把中国的戏剧、小说提高了。
戏剧是当着观众表演一段精彩的人生
什么是戏剧。这个定义是有学问的人定下来的,这个人叫汉密尔顿,是美国戏剧家。
他说戏剧是“演员,当着观众,在舞台上表演一段精彩的人生”,这是大家普遍接受的一个定义。这个定义指出戏剧里面有几个要素:演员、观众、舞台、表演、人生。
俗语说“人在做,天在看”,其实多半是人在做,人在看,十目所视,十指所指。人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看见别人不快乐,所以舞台上有悲剧;人最高兴的时候就是看见别人犯错误,所以舞台上有喜剧。
戏剧可以给我们提供课外的补充教材,正面的、反面的教材都有。
人花钱看戏就是为了看人,可以专心致志地看人,可以放心大胆地看人,可以从头到尾地看人,可以从公园看到卧室、从外表看到内心。看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酒色财气、得失成败、贤愚智不肖,看个够,看个透。
戏剧表演的是精彩的人生,不是平淡的、枯燥的人生。
戏剧是一门学问,有学问的人提出一个名词,叫“戏剧性”。
他们说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一个巴掌拍不响,没有戏;针锋相对,有戏。退一步海阔天空,没有戏;得寸进尺、忍无可忍,有戏。
要精彩,除了“冲突”,还需一个因素叫“危机”。你我作为观众都看出来马上就要发生危险,可是戏里面的人不知道。
戏剧“表演”一段精彩的人生,不是把故事说出来给你听,是要把冲突、危机、对照都做出来给你看。演戏的舞台,有个说法叫“三面墙”:本来一间房子有四面墙,屋子里头的人在喝酒还是在炒股票,墙外头的人看不见,舞台是把第四面墙拆掉,你可以直接看见屋子里发生的事情。
看戏就是看表演,演戏的人要把一切叙述变成表演,把一切形容变成表演,把一切评论变成表演。不能光说“我累了,他喝醉了”,不能光说“他是武松,他很勇敢”,不能光说“好可爱哟”“好可怕哟”“好烦哟”“好小气哟”。心理学有个名词叫“剧化”,看不见的起心动念转变成看得见的言语造作,就像演戏。
戏剧是当着观众表演,要有观众在场,这也是戏剧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们写一首诗,写一本小说,写完了,即使锁在抽屉里没人看见,你的作品也已经完成了;如果演戏时现场没有观众参加,不能算是演出,只能算是彩排。戏剧不能孤芳自赏,不能藏之名山,由编剧到导演到演员,都得问自己观众在哪里。
法国有一个戏剧家说:“我是伺候群众的人。”
欣赏戏剧,是欣赏“演员,当着观众,在舞台上表演一段精彩的人生”。
为什么没说导演?我问过有学问的人,他说,导演也是一个演员。
以上整理自《文艺欣赏七论》
文艺创作需要训练,文艺欣赏也需要训练。
作家好比是厨子,读者好比是顾客,厨子固然要会做,顾客也得会吃。当时文艺界很用心培养作家,忽略了培养读者,可能是读者和作家脱节,妨碍了文艺事业的发展。那时,我就开始想我能不能做点什么。
如今在北京商务印书馆的支持之下,我交出这一本《文艺欣赏七论》,列举文艺创作的七个门类,一个一个谈论怎样提高欣赏的能力,这七个门类好比人的七窍相通,可以互相影响,共同促进。
——王鼎钧获奖感言(《文艺欣赏七论》获得央视“读书精选”2023年“十大好书”)
《文艺欣赏七论》收录了王鼎钧先生集中谈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绘画、书法、篆刻欣赏的文章,既分门别类地概括其特质,又融会贯通地讲述其精髓。一笔一画,一皴一染,在文艺之道中展现的是真正的中国文化人。如他所言:“现实世界产生欲望,艺术世界产生美感,欲望使人烦恼,美感使人的心灵净化。所谓美感并不是美丽漂亮,而是凭自己的直觉进入一个圆满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