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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2月，随着俄乌战争的全面爆发，乌克兰的足球与正常生活一起陷入停滞。俱乐部被迫解散，体育场遭炮弹摧毁，昔日欢呼的人群在硝烟中四散奔逃，数百万乌克兰人流离失所，踏上未知的旅途。

这片土地上的足球并非第一次经历战火的考验。早在2014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东部战事骤起，乌克兰足球便遭受重创。但正是那时铸就的坚韧与适应力，让乌克兰足球在2022年的战火中依然顽强求生。

如今，乌克兰的足球已经学会在战争的阴影下生存，赛场上依旧有奔跑的身影，球门前仍有不屈的拼搏。只要战争未止，这项承载着希望与荣耀的运动能否长久延续，仍然充满未知与挑战。

乌克兰足球的崎岖之路

19世纪末，驻扎在乌克兰南部港口城市敖德萨的英国水手，将足球引入这片土地。他们不仅组建了俱乐部，还在当地人中点燃了对这项运动的热情。20世纪初，乌克兰人开始建立自己的球队，足球文化由此生根发芽。从敖德萨出发，这项运动逐渐向西传播，利沃夫见证了乌克兰历史上首场有记录的足球比赛，随后，足球的浪潮席卷全国，成为乌克兰体育和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时至今日，足球依然是乌克兰社会的重要元素，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它为人们提供了一丝正常生活的慰藉。球迷们怀念过去的辉煌岁月，曾经的乌克兰俱乐部让欧洲强队望而生畏——1997年，基辅迪纳摩在欧冠赛场上书写传奇，他们先是在主场以3:0战胜巴塞罗那，随后又在诺坎普球场以4:0再度击溃对手。

如今，乌克兰的俱乐部已不再是欧洲豪门所忌惮的对手。然而，在战火纷飞的现实下，能够坚持站上赛场，本身已是一种非凡的成就。

1997年，年轻的安德烈·舍甫琴科在诺坎普对阵巴塞罗那的比赛中攻入3球，巴塞罗那0比4基辅迪纳摩

1986年，苏联领导人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推行了改革开放政策，意在重塑苏联体制，然而，这些政策无意间加速了乌克兰，尤其是利沃夫的反抗浪潮，使这座城市成为抵制苏联控制的中心。在20世纪80年代，利沃夫蓬勃发展的摇滚文化推动了乌克兰首次反苏抗议活动，而卡尔帕蒂·利沃夫足球俱乐部在这些示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1982年，苏联当局未经当地民众同意，强行合并了利沃夫的两家足球俱乐部——SKA利沃夫和卡尔帕蒂·利沃夫。这一举措剥夺了卡尔帕蒂·利沃夫的独立性，使其失去了作为当地文化象征和民族骄傲的身份。于是1989年，利沃夫爆发了一场要求恢复卡尔帕蒂·利沃夫独立地位的运动，《苏维埃体育报》对此进行了报道。球迷们希望夺回球队的独特身份和传统颜色，抗议俱乐部被掌控，这一诉求最终成为乌克兰民族独立运动的一部分。

1991年苏联解体后，包括基辅迪纳摩在内的乌克兰顶级俱乐部面临着留住优秀球员的严峻挑战。在苏联时期，体育由国家集中管理，俱乐部依靠政府资金支持，独立后的乌克兰足球俱乐部必须学会像企业一样运营，以维持生存。

独立之路充满坎坷。乌克兰经济在转型为自由市场的过程中遭遇剧烈动荡，恶性通货膨胀和长期经济危机使许多球员不得不离开祖国，为家人寻求更稳定的生活和经济保障。乌克兰的总体商业环境也难以支持足球俱乐部，赞助商很少，俱乐部在维护基础设施和支付员工工资方面面临挑战。

国际足联将俄罗斯视为苏联国家队的正式继承者，这一决定进一步削弱了乌克兰在世界足球史上的话语权。事实上，乌克兰对苏联足球的辉煌时期贡献巨大，尤其在1986年世界杯上，以乌克兰球员为核心的苏联队被视为当时世界上最优秀的球队之一，以精准的技战术和华丽的进攻风格赢得赞誉。

基辅迪纳摩队是苏联顶级联赛中夺冠次数最多的俱乐部，在欧洲大陆也取得了重大成就，曾在1975年和1986年赢得欧洲优胜者杯，1975年赢得欧洲超级杯，这主要归功于传奇教练瓦列里·洛巴诺夫斯基（Valeriy Lobanovskyi），他还为乌克兰培养了三位金球奖得主-奥莱赫·布洛欣（Oleh Blokhin）、伊戈尔·贝拉诺夫（Igor Belanov）和安德烈·舍甫琴科（Andriy Shevchenko）。尽管这些成就足以载入史册，但在苏联体育的宏大叙事中，乌克兰的贡献往往被忽视，未能获得应有的认可。

 传奇教练瓦列里·洛巴诺夫斯基（Valeriy Lobanovskyi）

上世纪九十年代，乌克兰的顶级球队保持了很强的延续性。除了塔夫里亚·辛菲罗波尔队（Tavriya Simferopol）在有史以来第一次独立锦标赛中令人震惊地夺冠之外，基辅迪纳摩队在这十年的剩余时间里一直保持着乌克兰最成功俱乐部的地位，并一直延续到本世纪初。前苏联时期的其他热门俱乐部，如第聂伯罗、敖德萨和哈尔科夫冶金工人等，也持续在乌克兰足球版图中发光发热。

直到里纳特·阿赫梅托夫（Rinat Akhmetov）于1996年接任顿涅茨克矿工队主席，迪纳摩在联赛中的垄断地位才开始受到威胁。随着阿赫梅托夫的财富开始注入这家寡头的家乡俱乐部，一场新的竞争诞生了。慢慢地，阿赫梅托夫开始将顿涅茨克推向世界舞台，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顿涅茨克的足球队。进入千禧年后，顿涅茨克矿工聘请了外国教练，为俱乐部带来了梦寐以求的首个联赛冠军。

2013年，顿涅茨克矿工队赢得乌克兰锦标赛

2002年，在意大利教练内维奥·斯卡拉的带领下，顿涅茨克矿工队首次赢得联赛冠军并崭露头角。2004年，罗马尼亚主帅米尔恰·卢塞斯库上任后，球队开始实施全新战略，引进巴西年轻球员，通过培养再高价出售，迅速壮大资金实力。俱乐部主席阿赫梅托夫则以欧洲豪门为蓝本，推动球队的管理和基础设施建设。2009年，矿工队夺得欧联杯冠军，成为首支获得欧洲冠军头衔的乌克兰俱乐部。随后投入使用的先进顿巴斯竞技场，也为顿涅茨克成功承办2012年欧洲杯奠定了基础。 

2012年顿涅茨克顿巴斯竞技场

动荡的乌克兰，被冲击的足球赛

2012年欧洲杯之后的几年，是乌克兰足球史上最为繁荣的黄金时代。这一时期，乌克兰各大城市的足球基础设施得到了极大改善，联赛竞争达到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传统劲旅基辅迪纳摩和顿涅茨克矿工，与迅速崛起的第聂伯罗、哈尔科夫冶金工人并驾齐驱，这四支球队在欧洲赛事中也频繁与顶尖俱乐部过招。

然而，与球场上的辉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乌克兰各地的足球铁杆球迷组织（Ultras）开始公开表达对亚努科维奇政权的不满和抵制，利用赛场上的公众平台发出反对声音。其中，持续至2014年的“释放帕夫里琴科运动（The Pavlichenkos Campaigns）”尤为突出。

在该运动中，以基辅迪纳摩铁杆球迷组织（Dynamo Ultras）为代表的各地球迷团体，公开呼吁释放迪米特罗·帕夫里琴科（Dmytro Pavlichenko）与其子谢尔盖·帕夫里琴科（Serhii Pavlichenko）——后者本人亦是迪纳摩铁杆球迷组织的一员，他们因被指控出于政治动机谋杀一名亲亚努科维奇政权的法官而入狱，这一事件普遍被视为当局的政治诬陷。

许多观察人士将这场大规模抗议视为稍后广场革命运动爆发前，乌克兰社会有组织进行抗议、声援与反抗的先声。

2023年，谢尔盖·帕夫里琴科在前线作战时身亡

不出所料，“欧洲游行”结束、俄罗斯入侵克里米亚和顿巴斯之后，乌克兰足球也遭受重创。克里米亚俱乐部失去了继续在乌克兰职业联赛参赛的可能，乌克兰首支联赛冠军球队塔夫里亚·辛菲罗波尔（Tavriya Simferopol）和同属半岛的塞瓦斯托波尔俱乐部（FC Sevastopol）随即解散。几年后，塔夫里亚迁至赫尔松州，并重新参加乌克兰第三级别联赛，但2022年俄罗斯再次占领该地，该俱乐部被迫再度解散。

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俱乐部则开始在国内流亡。顿涅茨克矿工俱乐部辗转于利沃夫、哈尔科夫，最终在基辅永久定居，球员和工作人员几乎在一夜之间告别了自己的训练基地和新建的主场。著名的顿巴斯竞技场至今废弃，卢甘斯克索尔亚俱乐部则在扎波罗热驻扎至2022年初，顿涅茨克奥林匹克等小型俱乐部虽努力迁址，但最终因资金短缺而倒闭。

 2024年，顿涅茨克矿工队身着“乌克兰色”队服参加欧冠联赛

位于非占领区的俱乐部同样难以幸免。曾是欧洲劲旅的哈尔科夫冶金工人在老板谢尔希·库尔琴科（Serhiy Kurchenko）逃离乌克兰后，陷入财政危机并最终破产，成为乌克兰足球易受寡头和政商关系左右的典型案例。几年后，第聂伯罗俱乐部也步入相似命运。据称因其寡头老板科洛莫亚斯基（Ihor Kolomoyskyi）拒绝支付前员工薪资，导致这支两年前还征战欧联杯决赛的球队迅速解散，令球迷倍感失望。

2014年后，乌克兰顶级联赛一度从16队缩减至12队，直到2021年才逐渐恢复到原有规模。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尽管近20个月内职业球队持续流失，即便在2022年全面战争爆发后，联赛仍维持稳定运转。

根据乌克兰青年和体育部最近发布的报告，自全面战争爆发以来，已有超过340处体育基础设施被毁或损坏，其中足球场馆尤受冲击。

在所有受影响的体育场中，切尔尼戈夫的德斯纳足球俱乐部（FC Desna）主场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案例。尤里加加林球场——作为乌超球队德斯纳的主场——这座球场曾是乌克兰足球的象征之一，如今却在战火中遭到严重破坏，成为这场冲突对体育影响的直观写照。

被摧毁的德斯纳足球俱乐部球场

2022年初的几个月里，几次直接命中的炮弹，彻底摧毁了德斯纳足球俱乐部球场的两个护栏结构，球场本身也留下了深达25英尺的弹坑。由于俱乐部的训练基地和办公室均位于球场附近，它们同样遭受了严重破坏。这一损失成为球队退出职业赛事的主要原因之一，而俱乐部是否能够重返赛场，至今仍是未知数。

在乌克兰其他地区，多座体育场馆也因战火而遭受重创。尼古拉耶夫中央球场、哈尔科夫市冶金工人训练基地、扎波罗热斯拉夫蒂奇竞技场等，均在火箭弹袭击和炮击中严重受损。而在俄罗斯暂时占领的领土上，第聂伯河畔的新卡霍夫卡“能源”体育场，因上游几英里处的水电大坝被摧毁而完全消失——俄罗斯袭击水坝后，洪水淹没了整个城镇及体育场，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

在被占领区的其他地方，马里乌波尔足球俱乐部的球场在2022年年中的长期围困中遭受严重破坏。这家曾经征战乌克兰超级联赛的俱乐部，最终因城市被占领而被迫解散。由于俱乐部的资源集中于马里乌波尔市内，搬迁到乌克兰其他地区在经济上难以实现，这支球队的存在最终未能幸存于战火之中。

马里乌波尔俱乐部副主席安德烈·萨宁（Andriy Sanin）表示，数万马里乌波尔市民在俄罗斯的进攻中丧生。他还说道：“我们的遭遇极其可怕，我们的城市几乎被彻底摧毁。我们的训练中心被毁，我们的基础设施被毁，我们无法继续我们的活动，我们无法继续下去……而对于一个足球俱乐部来说，这几乎就像一场死亡直播。”

 俄罗斯导弹击中尼古拉耶夫的一座足球场，导弹留下了一个深5米、宽15米的巨大弹坑

战火中的坚守

乌克兰的铁杆球迷在社会运动和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由于他们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球场看台一直是抗议活动组织和展示的场所。在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和入侵顿巴斯后，许多球迷从广场革命抗议活动的前线转战战场，化解比赛对抗时的内部冲突，转而共同抵抗外敌。包括部分早期参战的志愿营，正是由铁杆球迷组成的。

十年后的2022年，这种情绪进一步高涨。据估计，超过80%的乌克兰铁杆球迷参与了战斗，其中不少人已经在战场上牺牲。慈善基金会“英雄看台”（Stands of Heroes）为超过300名阵亡球迷的家属提供经济、行政和心理支持，而实际的牺牲人数可能更高。与此同时，幸存的球迷仍在战壕中与曾经的死敌并肩作战，为祖国而战。

基辅国际社会学研究所（Kyiv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Sociology）的一项统计数据显示，78%的乌克兰人有亲友在与俄罗斯的战争中受伤或丧生。基辅迪纳摩队的奥莱克桑德·季姆奇克（Oleksandr Tymchyk）和顿涅茨克矿工队的德米特罗·里兹尼克（Dmytro Riznyk）等球员都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

2023年12月6日，在纪念乌克兰“武装部队日”的视频讲话中，泽连斯基漫步在基辅标志性的洛巴诺夫斯基迪纳摩体育场，缅怀“成千上万名正在服役的球迷”，并表达希望他们未来能够回到看台上支持自己的球队。乌克兰的足球运动员与球迷群体，作为这个国家最坚定的爱国者之一，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和敬意。

 洛巴诺夫斯基迪纳摩体育场

在乌克兰足球界，战争的痕迹始终清晰可见。每场比赛开始前，球场都会响起国歌，随后进行庄重的默哀仪式，以悼念阵亡将士。比赛的节奏也常常被突如其来的空袭警报打断，被迫暂停，比赛持续两到三个小时的情况，已变得愈发常见。

基辅迪纳摩俱乐部发言人安德烈·沙霍夫(Andrii Shakhov)表示在2024年10月的一次采访中表示：“本赛季，我们在基辅很幸运，主场比赛期间没有出现空中警报。但客场比赛情况就不同了……最长的一场比赛持续了4个半小时，因为出现了4次空中警报。”

对于那些代表乌克兰征战欧洲赛场的俱乐部而言，由于航空禁运，长途巴士旅行已成为不得不适应的常态。这些旅途漫长且疲惫不堪，但球员们已学会在艰难环境中坚持。尽管在如此困境下，顿涅茨克矿工队仍能击败巴塞罗那（2023年）并战平皇家马德里（2022年）。

但他们只是少数例外，与欧洲球队的较量依然充满挑战。乌克兰其他俱乐部在欧洲赛场上举步维艰，旅途疲劳、阵容不整和资金短缺，使得他们难以与顶级对手抗衡。 

2022年4月，基辅迪纳摩队在波兰对阵华沙莱吉亚队的慈善赛“和平之战”

自2022年以来，包括亚尔莫连科、津琴科、佐祖利亚在内的多位乌克兰知名足球运动员，利用自身影响力为祖国筹集数百万美元的善款。传奇球星安德烈·舍甫琴科则成为泽连斯基发起的筹款平台UNITED24大使，助力军队建设、国家重建和人道主义援助。

与此同时，乌克兰国家足球队联合基辅迪纳摩和顿涅茨克矿工俱乐部，共同发起“为和平而战”全球慈善巡回赛。赛事涵盖16个国家的32场友谊赛，共筹得超过100万欧元善款，帮助受战争影响的弱势群体，并唤起全球对乌克兰的关注与支持。此外，乌克兰足球协会通过虚拟门票方式募集善款，并将全部收益捐赠慈善机构。

乌克兰足球运动员奥列克桑德·津琴科和安德烈·舍甫琴科与泽连斯基合影，为UNITED24筹款

2023年8月，“为乌克兰而赛”（Game4Ukraine）慈善足球赛，在伦敦切尔西俱乐部主场举行。本次活动旨在为UNITED24平台筹集资金，用于乌克兰学校与基础设施的重建。由舍甫琴科和津琴科带领的蓝、黄两队汇聚国际足坛及乌克兰体坛众多男女明星与名人参与赛事，成功从全球110多个国家募集到超过3亿美元善款。担任黄队队长的阿森纳球员津琴科表示，这场比赛传递出国际足球界团结一致、坚定支持乌克兰的重要信号。

战争的阴影仍然笼罩着乌克兰足球，进一步模糊了体育、政治与战争之间的界限。对于在战壕中坚守的士兵而言，观看这些比赛成为他们难得的慰藉与情感寄托，尽管比赛本身也常因空袭警报而被打断。同时，由于体育场的收容能力受限，现场观众的缺席也愈发明显。但乌克兰青年和体育部近日表示，如果安全条件允许，将在2025年春季讨论球迷重返球场的可能性。

 2023年8月5日，各支球队在伦敦举行的慈善赛Game4Ukraine前排成一排

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乌克兰足球已远不止是一项体育运动。每一场比赛都象征着，这个国家和他的人民在战争暴行面前的韧性与团结。球员们的坚守，映照出乌克兰人的不屈精神，向世界展示他们拒绝让战争摧毁本国的社会与文化传统的决心。

人们往往可能低估体育在塑造民族认同和精神力量方面的作用，但乌克兰足球无疑已成为一面“希望”的旗帜——它不仅让人们在战火之中短暂摆脱现实的沉重，更培养了一种共同支持、相互鼓舞的意识。在一个努力在战火中维持正常生活的国家，足球已成为乐观与抵抗精神的象征，与战场上士兵们的血汗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