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篾匠师傅老石见证了乡村篾匠发展的起落，从最初的自学手艺到手艺精进后参与手工业生产队伍。
2.在人民公社时期，老石作为生产队内竹编技艺排列前位的队员，一个月可以挣五十多块钱。
3.由于市场管控政策的逐步放，老石在改革开放后再次重启匠人旧业，逐渐将重心转移至农业生产之中。
4.然而，随着蔑货需求量逐年下降以及传统编织技法的突破，纯手工的蔑货已几乎失去市场竞争力。
5.对于未来，老石认为非遗或许是最好的保留和传承竹编技艺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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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解放初期：篾匠职业初探索
当年为了逃避灾荒，老石一家从川渝地区一路向东迁移，最后落脚在鄂西的一个小山村（后称A村）。A村是一个山清水秀、竹林密布的村落。山中农民历来便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习俗。田地和竹林自然便成为A村最丰富的且能帮助农民糊口的在地资源。基于生存和市场双重需求的考虑，务农成为A村村民的首选职业，而篾匠则是A村村民历代相传的副业。
解放初期，轰轰烈烈的土改工作在A村进行。延续千年的封建土地所有制由此被废除，农民也被赋予了土地主人的新身份。老石一家由此分得一些田土。受限于劳动力等因素，老石家的生活状况仍较为艰苦。家庭生计成为老石一家最为棘手的事情。因家庭负担较重，老石在读完小学四年级后便辍学在家。作为家中长子，谋求一份稳定的收入成为老石彼时最为强烈的目标。但由于村庄资源有限，老石最初只得跟随父母一起在家务农。闲余时，老石需要照顾家中的弟妹和老人。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老石自学篾匠的那天。
篾匠是A村多数农民的副业，买卖蔑货成为A村农民补贴家用的重要经济来源。老石一直寻求拜师学艺的契机，但总是被拒之门外。编织蔑货是A村原住民所特有的手艺，A村篾匠技艺多在内部传承，很少授予外来群体。由此，老石只能在家独自摸索蔑货编织的方法，并私下售卖蔑货。
“我家有十口人，全靠我父母两个人养活。但是仅靠父母两人以及家里的田地很难养活所有人，所以我很早就没读书了。辍学以后，我开始全身心投入田地的耕种，只为有更多的产出。可是事实并不如我所愿，于是我开始寻求其他的谋生途径。因为这附近有竹山，加上村里人多少都会一些做蔑的技术，我便开始学习做蔑货。最开始村里人不愿教我技术，我全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因为没有现成的师傅，我就只能尝试在坏掉的箩筐或者其他蔑货上进行拆装工作。不久之后，我便从最初粗糙的改编，到能够做出一个完整的成品。”（20250215A村村民老石）
二、人民公社时期：甩手副业作主业
随着人民公社化运动高潮席卷全国，A村的生产工作也如火如荼开展着。基于生产需要，生产队对内部人员进行工种划分，如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生产等等。相比农业生产等工作的重要性，当地人将全职参与手工业生产的村民称为甩手副业队员。根据规定，参与甩手副业的队员可以以手工业为主业，但需要定期给生产队缴纳一定金额的现金，即每月约二十多元。在当时，一年三百多元的缴纳金对于多数农民而言是一笔重担。但此时的老石已经是生产队内竹编技艺排列前位的队员，凭借自有手艺和对未来的信心，老石仍选择加入手工业生产队伍。
“等到人民公社的时候，我已经是生产队里数一数二的篾匠师傅。那个时候生产队号召我们去搞甩手副业，我是很有自信的。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我当时一个月可以挣五十多块钱，给生产队交25块钱。当时县委书记的工资也才五十五块钱一个月。”（20250215A村村民老石）
老石于1964年结婚，但为了照顾大家庭，老石婚后并未选择分家。第二年，老石跟妻子迎来了第一个孩子，而后陆续又有了四个孩子。随着家庭负担递增，老石的甩手副业和家人参与的农业工作难以完全满足家庭需求，原有的家庭分工面临挑战。为了缓解家庭负担，老石决定跟随相熟的木匠师傅学习手艺，其希望通过木匠工作为家庭争取更多的资源。
“当时家里的条件真是没办法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我只能谋求更多的工作。考虑到时间的紧迫性和学习技能的可行性，我最后选择跟一个亲戚学习木匠手艺。木匠跟蔑货很像，‘懂则通’，一旦掌握了其中的窍门，千变万化都做得好。”（20250215A村村民老石）
此后，老石将全部时间都投入到劳动生产之中。在兼顾篾匠和木匠双重身份的同时，老石还会做一些农活。用老石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全天候在岗”，从白天忙到晚上、一年四季全年无休。
三、改革开放后：现代化浪潮“席卷”手工业
集体化时代结束初期，社会中资本主义问题仍具有敏感性。A村也笼罩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氛围之中，蔑货的市场化买卖也一度被视为资本主义行为。在此情形下，老石逐渐将重心转移至农业生产之中。而老石的篾匠生涯并未因此中断，其仍会在闲余时间做一些蔑货。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市场管控政策逐步放，老石才再次重启匠人旧业。
全县几个乡镇中，A村所在的A镇竹林资源丰富，因而A镇历来便是全县篾匠最为集中的地方。在市场化浪潮的推动下，隔壁县市的茶叶产业蓬勃发展。晒茶等一系列工序催生对蔑货的需求。在市场需求和人脉关系的带动下，老石的匠人轨迹开始走出A村及附近的乡镇，逐步迈入相邻县市。
“一九八几年的时候，有人介绍我去L市工作，给那边的茶农编蔑货。我记得那个时候L市那边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做茶叶生意，他们对蔑货需求特别高。我就带着几个徒弟去了L市，在那边待了很久。”（20250215A村村民老石）
老石奔波于A村与L市等县市的日子持续了几年，期间老石在L市也带出了几个本地徒弟。随着九十年代南下打工潮的兴起，L市的茶农、乡村篾匠师傅以及农民大多开始转业，他们向南方劳动力市场涌去。与此同时，工业化生产推动着乡村生产条件的改善，如水泥地代替了传统晒谷的方式、晒茶方式的改进等等。茶叶产业和农业生产的变化影响着市场对蔑货的需求。结果便是蔑货需求量逐年下降。随着新世纪的到来，蔑货编织也逐步被重塑。塑料原材料代替传统竹条、机械化生产逐步渗入等均打破了传统篾匠的编织节奏。劳动力骤减、市场需求削弱以及传统编织技法的突破等等均加速着竹编行业的衰败。到如今，纯手工的蔑货已几乎失去市场竞争力，更无法为全职篾匠带来糊口的收入。
“两千年以后，篾匠师傅就越来越少。坚持到现在还在做蔑货的人（指A县）已经不超过二三十个人了，也很少有新人进入这个行业。你说，做蔑货的平均收入远远低于市场上的工价，还有谁愿意去做篾匠呢？”（20250215A村村民老石）
A镇从事竹编的群体也从原先以青壮年为主，逐步变为以老年群体为主。以老石为代表的老年群体因无法在外部市场谋求岗位，便凭借着原有的蔑货编织技艺，在乡村挣取生活费。几年前，老石因病入院。身体机能退化使得老石不再从事编织工作。同老石一样，A镇多数老人也因病痛等限制逐步退出篾匠生涯。
老石的一大半人生都与篾匠身份勾连，而其也以体验者的身份见证了A县乡村手工业发展的起伏。对于未来，老石觉得非遗或许是最好的保留和传承竹编技艺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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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刘鑫月，中山大学华南农村研究中心博士生
•本期编辑：二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