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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书 | 柳宗宣:平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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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宣,作家。出版过诗集三部、散文集《漂泊的旅行箱》、诗学专著《叙事诗学》、随笔集《语词居住的山冈》等。现居武汉。





平 原 书

柳宗宣

 步行穿过平原的河流 


  我的父亲在他死后多年还有人在寻找他。一个姓范的老先生找到我过去工作的地方打听我父亲的下落。他是儿时给我买衣服的城里的叔叔。那天,他带了许多礼物给我母亲。范先生曾逃难于平原的返湾湖,父亲将他隐藏在乌篷船搭救过他。父亲和古人柳敬亭有相同的爱好:说书。那可是童年故乡的一道风景:乡民们围绕父亲而坐,在树影斑驳的月下人家门前,他讲薛仁贵西征、明代名妓玉堂春。中年,他生痘花,落下一脸麻子。父亲有一个来到我们村子做知青的干女儿。她将我的大姐介绍给距出生地八十里外的汉江边的一个孤儿。父亲认可木讷本分的孤儿袁氏。袁氏入伍当兵在北京,父亲体谅女婿,不行乡村风俗,让姐姐到北京姐夫的部队完婚。姐夫退伍回平原老家,步行到我们家探望他的岳父。父亲为其打制一件衣柜,让姐夫用板车运回他汉江边的新家。我被安排陪送姐夫运行衣柜。那年我十三岁,第一次出远门。我们早早起床。姐夫双肩驮着麻绳,双手托起板车的扶手;我尾随其后,上坡则扶稳板车上的衣柜,协助他躬身运行。一个同伴,同时可以看看途中的县城,还可以看看汉江,汉江河滩边姐姐的新居。那个少年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新鲜,眼里注满了对平原异地的想象。

  

  家乡流塘口,被前湖(也叫返湾湖)和后湖(现已退为农田)所包围。那片湖乡百余年前为古云梦泽的残余。云梦泽是洞庭湖的一部分。此地多河流,一条条河流相连,消逝在通往长江的途中。我和姐夫出门,沿着家乡一条条无名的河渠,走在一条条河边公路上,当然是土路。在我们那里流传一则歌谣:“有女不嫁流塘口,流塘口路不好走。雨天乱泥一团糟,晴天泥干一把刀。”我和姐夫运行的板车的四个轮子从车辙的缝隙滚行:那是拖拉机经过余留的辙迹,在晴天变成了坚硬的刀锋,磨擦着板车的底部,发出嚓嚓声响。乡道的右边是中治渠,我们家乡著名的河流,贴近棋盘式的田野和河边人家。那片田野是我时常观看的田野,我是阅读着它长大的,在出门与归来的路上,田野伴着我消磨掉步行的寂寞时光。沟渠间变化色调的稻田和冬日捆束着站立的一垛垛棉梗;冬日雪后一望无际的麦子露出片片绿色。被沟渠分割的一块块田野中间的一排农家,农家晒台前的菜畦,是我熟悉的倍觉亲切的风物,这是我们回家或出门必经的道路。缓慢地步行回乡时数着闸口,默念到第几排人家了;下一个转弯,看见两排水杉树,老家流塘口近了。

  

  我们的板车逆着回家的方向,顺着中治渠往北走。中治渠北接田关河(向南通往返湾湖)。田关河横向联通江汉平原有名的长湖和汉江支流:东荆河。东荆河和318国道形成一个T字。我们的板车在泥路车辙间的两旁杨树护持下摇晃行走八里地,就到了国道岔路口,右拐进入东荆河和潜江县城的方向,从刀锋的车辙道上了国道柏油路面,我和姐夫运行的板车就行进轻便了。

  这时的板车背对着农场的田野,与老家越来越远了。过农场附近的田关河上,横跨一座弧形拱桥(红军桥),这是平原的第一个变化。田关河水比中治渠当然宽一些,过了拱桥就是平原的另一个农场(高场原种场)。在拱桥北端,能看见与河面平行的杉树林中的后湖农场的场部,那是我青春时期时常出没的地方。毛主席的塑像在场部的围墙内。那里有邮局、人民法庭、场部办公楼、农场汽车运输队、露天电影广场。这是距家乡最近的集镇。这是我不停地离开回来经过的地方。

  我和姐夫拖行的板车从拱桥上下滑至高场原种场的斜坡时,姐夫将板车扶手抬上,板车尾部与柏油路接触产生磨擦,构成反作用力,令板车的滑行速度放缓。小小的我身子拉扯着板车,让它以可控的速度下行至平坦路面。很快的,过了区域面积不大的高场原种场;紧接着,我们到了高场闸,顺便望见了总干渠:河里长满了水草,占据大部分水面,让本来很宽的河面变窄。河面弯曲,被包裹的输油管道穿过低低河面。河水往北,通往江汉油田的机关(广华寺),再往北就是平原著名的小城——沙洋。汉江就是穿过沙洋,从鄂西北流经至此,进入中游。江汉平原就在汉江与长江之间。平原河流闸口众多,总干渠无运输的功效,只是排灌的内河。江汉平原雨水丰沛,这些河流通过闸口将洪水排放进大河。条条河渠相沟通。总干渠向南流往田关河,经过一个个闸口连接到家乡著名的返湾湖。

  我和姐夫运行的板车和板车上的衣柜停在闸口旁的十字路口。在这里张望大大小小的车辆穿过。想见姐姐和我也曾经过此闸口。九岁那年我和姐姐步行到过潜江县城,好像去看远方的王蓝姐(父亲的干姑娘)。在此又看见了什么,变宽了的河流,与河渠紧邻的被千里马拖拉机翻耕过的田野,江汉油田的井架高高地耸立在那里。那年月,城镇之间没有客运的小巴士,全靠人的两条腿。姐姐右肩上挎着一个布袋,里面带着干粮。我穿着母亲纳的布鞋,从哥哥身上退下来的旧衣裳。姐姐穿着灯芯绒裤子,我尾随在她身后,至今能听到姐姐步行时两腿裤料磨擦出的声音。行走在此,距县城还有六十多里,县城在前面吸引着一个出远门的少年。

  和姐夫经过这里时,没想到几十年后,我不停地经停这里。驾驶车辆和我的朋友、学生,夜行与晨往,在闸口旁的十字路口转弯,隔着光阴能看到那永不消失的路边树丛和一望无边的田地,以不同的眼光串联起交错的记忆。记忆被这个闸口所覆盖或改写,添进对平原伸展的记忆。这里,也是我诗歌意象的生长之地。在我看来,这是平原的核心部位,我对它有着持续抒写的热情。

  与总干渠河滩相连的两边各有一条路,两条路两边各自站立三排树木护持着河水,略微弯曲的柏油路和布有水草的河水通向广华寺。田野边缘的两层楼房让我好奇,齐齐整整的;路上走动的人们的形貌与原住民不一样,有的脸上架着眼镜;妇女们的衣妆和气质非同一般,肤色细致白净。我曾向她们问路,她们态度普遍友善,和她们使用的普通话一样新鲜好听。那里建筑着我最初想象中城市的原型,那里有公交车,长长的几截相连的车厢组成的公交车晃荡着穿过平原,和输油管道一起,连结着广华寺、向阳、五七、红旗码头,它们各自独立又构成一个城区的整体。

  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坐公交车,车票五分钱,从东到西,从红旗码头到广华寺,在车上游荡闲逛,逛油田城,羡慕油田的人民在平原荒地建立起人间乐园;曾和同学采购过人字形拖鞋和漏空背心、喇叭裤回到后湖农场执教的中学。有时和同学骑着自行车经过总干渠,也曾在闸口停歇张望。以后到了县城工作也常来这里游逛。我不大接受县城的文化,喜爱这里的公园广场和小集市,还有穿行在这里的操持各地口音的人们。油城是开放的,透出与县城风格迥异的气质。我常到这里访友,置身在他们有暖气的房子,站在河中的铁桥上观望,进入文化宫旁的酒吧和电影院,经过十字路口的创意雕塑,从公交站牌的缝隙,远望被油田千里马拖拉机改造过的平展开阔的田野。

  和姐夫在此停歇了十几分钟后,我们的板车继续沿着国道直行。318国道路两边站立着梧桐树。树身粗壮挺拔,它们的枝梢交织形成绿色的穹窿,我们就在这天然绿色通道下行走。路面和心里布满了温馨的绿意和斑斑点点的光影。在路的右边,我们缓慢前行,接近周矶,停在路边的梧桐树下,姐夫抽着大公鸡牌的无过滤嘴的香烟。我就在那里观看平展展的田野,泥色的田野,完全没有遮挡,一直远接天边的地平线。

  周矶镇是平原城镇与油田总机厂的所在。我和姐夫穿过这路边的信用社和三层楼的商场。铁丝网构成的围墙,两扇开合的铁门,油田单位的门牌上的字迹工整讲究,处处看着顺眼。我和姐夫将板车停在路边油田某单位的食堂,在门店前讨了一杯水喝,停歇过一个时辰。我们板车上的衣柜,格格不入地停在这里。姐夫说,快到了,到潜江县城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姐姐穿着到北京探亲时添置的灯芯绒裤子,在这里,她得转一个弯,顺着兴隆河,通往汉江的红旗码头。她常常是放弃走国道过县城,借助汉江轮船节省体能到达她要去的汉南新村,要在轮船上度过一夜——我仿佛看见她独自步行,在此转弯,向红旗码头走去,坐着轮船向汉江下行至泽口码头,再上岸,步行——三十年后,我和朋友寻访红旗码头,眼帘跳出姐姐孤单远行的身影。她肩挎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母亲给她放入的炒米糖,途中饿了就吃上几块——我和友人在红旗码头观汉江,忆往事,看轮渡缓缓驶来,将此岸摆渡的人们托运到对岸的江汉平原的天门皂市小镇,仿佛看见了姐姐蓄着长辫子的身影,也穿行其中。

  

  跟行在板车后面,我随着姐夫又出发了。推运板车上父亲给她大女儿的嫁妆——唯一的一件衣柜。它就要去填充姐姐一贫如洗的空房子。我现在还能清晰记得衣柜的颜色:淡红色。由老家屋后一株老杨树打制而成,一个同乡木工的粗陋手艺。没有使用油漆,仅用土方色料轻敷了杨树的纹理,斑斑驳驳的(多年后,在姐姐的房子的卧室,还能见到这个衣柜,在父亲死去多年以后。)我心疼姐姐,她远嫁他乡,陪伴她的只有唯一的衣柜。她在她的娘家干到二十五岁,拿着父亲给她积攒的三十元人民币,坐火车到了北京完婚后,回返平原,在遥远的异乡,开创家业。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们的父母甚至我们的家族再拿不出什么,来支援我的姐姐开始她的新生活——姐姐在他乡和身为孤儿的姐夫一起养育了两个儿子。演过阿庆嫂的我的姐姐能干无比,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帮助他们建立自己的新家,振兴人丁不旺的袁氏家族。她的儿子用了他们的蛮力来改变其贫困现实,努力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像一个样子。

  我们运行的板车通过了周矶小镇,上行七八里后要面临一个上坡。我们来到了著名的东荆河堤。东荆河的斜坡很长,爬坡的板车和上面的衣柜让姐夫和我不得不躬下身子,几乎贴近地面用力推行,姐夫的身影被板车上的衣柜遮挡,只听见他气喘声和断续的吆喝。我在板车的后部紧张地用力推车。我俩把力量集中在一个力点,不然,板车会反向下滑,或侧翻到坡旁长有杂草的水沟——多年以后,路过这里的坡地,除了观望东荆河的宽阔的河床,思绪偶尔会跳荡出和姐夫于此匍匐推车变形的身影——早年我们推行的板车终于缓缓到了桥面。东荆河桥面两边装饰有路灯,这是早年见到的最长的拱桥,长近两里,横跨在由滩地和河水组成的东荆河河床之上。我们的板车可有可无地走在桥的右边,过往的汽车不断地向它迎来或从后面超越而过,扬起桥面上的灰尘;我们得把头低下避开那些嚣张的快要靠近县城的尘埃。

  

  东荆河,汉水的支流,江汉平原重要的河流。它流经江汉平原腹心地带的一个个小镇(熊口、渔洋、毛市)。那里有微妙的坡地,坡地上长满绿草,水牛在那里吃草和闲卧。乡民们用南方的木船将路人摆渡到河对岸,有的使用柴油发动机突突地穿过清碧的河面。东荆河两岸有多少个村庄和渡口?我想步行走完东荆河及周边的田野,考察平原人家的习俗。从汉江与东荆河交界处出发,一直向南,和弯曲的河流经过不同的村庄与集镇,跟随它进入一个个县城(监利、洪湖),一直到武汉的汉南区(江汉平原的起点),观看东荆河是如何把汉水和长江相连接,将两条古老的江水沟通,又是如何在这里把平原冲刷形塑而成。我这个从家乡的中治渠流转到田关河、从田关河又转入东荆河、从长江又转入黄河、曾在北运河边生活多年后又回返江汉的平原的儿子,试图在余生探测平原的河流的水系交错的走向。江汉平原的河流,它是平原的血管交织在我们平原的身体里。这故乡的河流,它是流经我们生命的河流。

  

  我和姐夫拉着板车紧张地穿过东荆河桥,没有时间和心情观望河滩沙渚与曲折河床。从西边的桥头的毛主席的塑像到东边的五星红旗的造型,车又将面临漫长的下坡路,下坡与上坡一样困难,充满了变数。一个少年跟在板车后面跑动。一个中年男人没有一丝放松,紧张地抬起把手,板车尾部磨擦着路面,不可阻止地滑行。淡红色的衣柜轻微晃动,麻绳也勒缚不了它,似乎随时倾斜出离,我跑动身子试图阻止它的出离。半小时的紧张过后,我们的板车靠近袁桥村,路面变得平缓。我们的心情和衣柜一样放得平和了。姐夫擦拭着脸上的汗珠,说,潜江县城快到了。

  在接近县城的西门,我记得见到了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酱红釉质的酒缸。我们的板车和衣柜停在那里。和姐夫去干了些什么,那天到县城时是什么时辰,我都记忆不清了。太阳偏西,在县城停留的时间也短。不容许有更多的耽误,必须天黑前赶到姐夫的家。从县城到汉江边的姐夫的出生地还有三十里的路程——多年后,到达县城的记忆褪到它的模糊地带。有一个细节倒逼真,那是胃的记忆。我和姐夫吃了一碗平面。这碗平面又引发出县城的十字路口(繁华地段),在个人的时间里幽幽浮现——多年后,我到县城工作,过十字路口,还偶尔回忆起早年和姐夫停歇的地方。路口的面馆变成服装店,塑料模特站在玻璃封闭的店面。那年,某月某日太阳偏斜,主街的路口,热气腾腾的面馆,人来人往的喧嚷中,我和姐夫站在面馆旁,吃了一碗平面(八分钱一碗)。这是姐夫在我即将到达他家乡前一路颠簸劳碌的犒劳或慰问。那是怎样的一碗平面,怎样的味道呀?它抚慰了那个少年的肠胃,刺激着他十三岁的神经。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面条(湖乡长大的娃哪能吃到面条馒头啊)。细细的面条卷曲在大碗;酱油使汤面的颜色呈酱红(我的胃第一次接触到酱油),陌异的酱油让碗内的平面变出全新滋味;那撒在面丝上的点点绿葱加强了它的美味。这碗平面至今让我独自细细回味。以后走南闯北,享用过北方不同面食,我却没有在平原家乡享用的这碗平面来得醇良悠绵。多年后,和少言寡语的姐夫提及那碗酱油青葱平面,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参与我对往事的回忆。他可能早已忘记那碗平原县城的平面。

  

 平原的年,我们的归去来 

  

  过年啊,图的是那个气氛那个滋味,那童年的等待、温煦与喜庆,我们平凡生活里的小小的变化。江汉平原乡间的春节,其实在腊月初就开始了。

  腊月里人们开始杀猪,便能嗅到难得的年味。每家杀猪,都要请亲戚们来喝汤。某某家杀猪了,我们要跑过去观望。一年到头,乡民的年货来自养了一年的猪。随之而来的,是杵糍粑、熬麦糖、切米糕、开油锅。每户人家,备有一个或几个暗褐色坛子:炒米、油饺子、方形米糖陈放里面。坛口有棉絮布块蒙上,上面压一个圆形石器,防止透气。这一坛子炒米糖,能吃到来年的初夏。那可是我牵念家的诱饵,饥饿的童年能获得满足的美食。

  腊月二十四,农历小年。农户人家开始扫除屋尘,以沐浴、理发来辞旧迎新。新桃换旧符,门楣张贴上郁垒、尉迟恭等门神,一年终要祭众神。五谷皆熟为有年,过年与度厄。人们在草垛准备赶茅狗用的火把,或在田埂燃起茅草;举着火把奔跑,和野火一路咻咻地燃向平原的荒天野地。

  除夕夜,全家人围炉夜话,所有的灯得通宵亮着。家家户户灯火通明,除旧迎新。新年在等候中到来了,邻村玩龙灯的纵队过来了,然后是划采莲船的人群。乡民们参与过年的喜庆,化妆成了民间表演家。家家早已备了鞭炮欢迎,还得以烟茶钱粮相赠。玩龙灯的接受挑战,要到每家堂屋梁上“取红”。所谓“取红”,就是在堂屋横梁陈放几包烟和少量的钞票,以红布包裹,让玩龙灯的人搭成人梯方可取走。

  那一刻,家门前和堂屋里聚集着喜庆送恭贺的乡民。那是怎样的活泼怎样的跌宕自喜啊!所有人家的狗都串通开来,钻到任何一家的桌底嚼吃剩下的骨头。畜牲也感染到过年的气味,变得生动自在。过年,我最爱哼唱戏剧《白毛女》中的唱词: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你爹我钱少不能买

  扯上了二尺红头绳

  我给我喜儿扎起来

……

  

  那可是最早的人伦情感的启蒙。过年,穷人的节日,显出富饶的人情味。

  正月初一,新上门的堂兄嫂端来红糖水里的四个荷包蛋。初三以后,村子人家前走动着拜年的队伍,穿着新衣裳,手上提着年货。我等候着几个伯父发放压岁钱,那是过年庄重的仪式。压岁钱按等级来分发:姐姐最多,一元;哥哥五角;我和妹妹只分得三角和二角——现在,前辈们都走了入了神位,我开始给晚辈们发放压岁钱了。

  

  没有了父母的年在我看来就不叫年了。没有了过年的心境、气氛与感应,没有了鞭炮声中赶回家乡的急迫与紧张;没有了父母的春节年味淡漠了,尤其是女儿离家独自生活后。我的春节开始漂泊不定。在哪里过年无所谓了,甚至过年时愿意独处。我喜欢过年的孤寂胜于过年的热闹。过年的热闹气氛在压迫着我,反衬我的孤寂落寞。父母双双去世后,我断断续续在胞兄家过年,过年的心境变得复杂。回乡就是见见在世的亲人。他们在打牌、喝酒,人就觉得安慰。他们与我共世,同时在变老。从邻居家的小孩,想到他们的前辈在世时的肖像。一代代有如落叶。我是其中的一拨。

  2015年,我特定在胞兄家过年。之前,从武汉回到县城,在女儿的出生地,按本地乡俗嫁娶,为其举办小型婚礼,然后在老家过节。女儿第一次和我们分开,在她婆家监利过年。那种不适应感在老家得到了缓解。一家三口第一次分开过年,内心敏感,年过得漫长。牵念女儿在平原异乡的种种不适应。正月初二,早早安排侄女婿用车把她们接回来:这是她爸爸的老家,也是她的。当她们乘坐的皮卡车进入河边公路,出现在村口的石板桥,女儿下车步行。她的红呢子大衣照亮了我的双眼,我急切地从楼上跑下来,人的心啊不知为什么剧烈地跳动。兄长按平原习俗燃放鞭炮。女儿在鞭炮声中回到娘家来了,回到了她父母的身边,回到列队的亲人中间,回到她伯父屋檐的灯笼下,大门前的红对联前。

  我们兄弟未曾得子。兄长生了三个女儿,想要一个儿子的愿望最后落空,将其第三个女婿以乡俗入赘。和兄长及晚辈吃团年饭,侄婿为我举杯。他说,得先为我敬酒,然后是他的岳父。他说,我是这家的客人。我愣了愣,觉得也有不可分辨的事理。父母早逝,兄弟独自成家,回到胞兄家就是客了。有兄长上门女婿举杯相敬,不可再维护从来没有分家的幻觉。他们又是一家人了,我就是客人了。我举起了酒碗,一口饮尽大碗里的白酒。

  无论如何,年还是要在农村过。某年,从城里赶回到老家,沿途在平原集镇添加些年货。车顺着河边的公路行驶,转弯直行到一台人家门前的马路,看见家家户户门口的对联贴在了大门两旁。团年饭的鞭炮声此起彼落。乡村过年的气氛或记忆给唤回来了。我们这把年纪的人,是从农村一年年过来的,年味还是在乡村里来得有趣味。一个生长在乡村、如今生活工作在城市的人,不要在城市过年。每到春节,所在的城市变空了,像一只飞走了蛾子的空蛹,你会感到人在异乡的寂寞。我拒绝在城市过年,不是说拒绝城市文明,是发现新年到来的时辰,城市是一个不断被异乡人踏中的陷阱。

  什么是节日呢?用德·皮柏的话来说,节日的本质是“生活平安、期待和热忱的结合”。在城市过年让人感到生分,一种自生的冷漠、被遗弃的感觉。灯光辉煌,长街空寂,都市越来越空洞,以致于陌生,哪有自在热忱温暖的气氛。而在乡村,农历的春节绝对是自在热忱温暖的,人们充满着欢愉,这种欢愉有些盲目,却不影响他们心中虔诚的祈禳,为可能是充满艰辛和苦累的一年祈福禳祸。除尘清扫、敬神祭祖、杀猪宰鹅、斗酒划拳,他们敞开欢乐,这种欢乐感染每一个人。

  私车经过一个节制闸,我望见兄长一身黑衣站在家门口。偏西阳光中,他的黑棉袄。他在张望他弟弟的到来,那是我熟悉的身影。他在门口张望我什么时候回来,团坐在方桌前,在吃团年饭前把鞭炮点燃放响。兄长的身影有些弯曲,背有些驼了。忽然间,我看见了去世多年的母亲。多年前,她也是站在那个大门前,望着路口等候小儿子回家,在除夕的鞭炮声中,我匆匆赶到她身旁。在那个世界,有个人的心跳,曾是我们的心跳,有个人的血液成为我们的血液。我们曾蜷缩在她的体内,而今,我们的姆妈在哪里?

  

  近些年,每到过节,我都要问候一个在北方的朋友,问候他的年在哪里过。他是和我一起过过年的人。在北京生活那些年,每每过年,就想着南方平原老家。在京东皇木厂的宅院过春节。除夕早上,听到密集的鞭炮声,走出院子,社区的道路炸红了,全是燃过的鞭炮的纸屑。据知情人说,小区每年过年要燃十万元的鞭炮。但我感觉不到多少年味。

  有一年,我和他没有回南方老家,我们想念江汉平原的亲人,在北方的天空下过年虽有安慰但索然无趣。京城过年,看什么庙会,也没有多大意思。我觉得那是在异乡,没有过年的氛围。我们离平原家乡越来越远。把在京的朋友聚在一起,把正月初一的酒桌转移到围墙内的院子。在北方阳光的照临下,虽有暖意和别样趣味,但阳光还是有些虚薄。面前的酒好像喝不动了,身体发动不起来。大家团坐在西餐桌前,沉默着不动筷子。

  

  我把和我一起过节的人记在心里,一个人独自过年时会回想起来。父母不在的年可以在任何地方过了。父母不在可以远游,可以在任何地方把这年打发掉。和我团年的人变得多起来,和我一起过年的人,变成了没有血缘的亲人。某年,她来到我的身边,拎着一个大箱子,在地铁转徙。她带来超市的食材,最后从箱子取出两朵玫瑰花。花照临我眼目。那一刻,我的心忽然变得柔软。两个人面对几碟菜,举杯,没有言语,在北方春节的鞭炮声中,我们用着在异地他乡的团年饭——又一年春节,一场小雪过后,我从菜市场跑回汉口的房子。她来寻访我,在屋子里协助我收拾,指导我过节时如何烹饪土鸡火锅。穿着罩衣的临时女主人在厨房忙碌,陪我过了农历小年。她牵念我的饮食。我把年过得无所谓了,但一个人防止我的消极。我开始爱每一个新年。我的年将越过越少了,不多的年可要正常地度过。和我一起过年的人越来越少,即便我一个人,也要把这年过得有滋味。

  某年,在海南海甸岛,在友人的别墅过了一个年。家人因故不能随往,自己就独行,避开武汉的阴冷,贪图海南的暖和。人有着强烈的独处的愿望。单位放假,人油然生出解脱感,一个人飞往海南。在三层楼中,独自料理自己的饮食,潜心读写,却被异地的鞭炮声纠缠,这人世的喜庆那么执拗。散步到海边,它也在追踪我,甚至响过一浪浪涌来的波涛。正月初五,离开海口,坐高铁到三亚,和朋友们相会,那是跨年独处后与友人的相聚——我们穿着夏日的短衫,频频举杯——我记得他们的名字:李少君、薛舟、阿西。在一起过农历马年,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一起过年。

  

  我理解着国人在春节倾注的与生俱来的感情与记忆。岁末年初,神州开始大迁徙,我置身事外则不可能。古语云,人入新年,形容改从新也。不管有钱无钱,剃个光头过年;再穷的人也有自己的年,要把这年的喜庆过出来,穿上打补丁的干净衣裳,好吃好喝,又唱又跳。在平原过年,出屋拜天地,进屋拜祖先。那种天然的与生俱来的感情得以消解。父母不在了,春节还在,一代代人要把年过下去。此为汉民族共同的节日:节气与祭祀合二为一的年。节气是大自然的气息之波;华人祭天地神祉祖先应和于节气。

  儿时过年,我和父亲在吃团年饭前,按习俗到田野边角的坟地,为先辈的荒冢培土,然后为其点灯;跪在坟头打碎祭祀用的钵碗,米饭和菜肴散落于坟前,觉得早逝的祖辈和我们一起过年,一起在除旧布新——我和父亲走在回家的田埂上——回望暮色苍茫的田野,坟茔上的油灯点点晃荡,和家家户户彻夜不眠的灯火相呼应。生者和亡灵笼罩在古老的平原的年的光影里,处在梦幻般的现实迷离的幻境中。在这年里,人民倾注在世的欢喜与感激。对家国的情感,就是这节日给培养出来的。“王者之民,浩浩如也”,中华民族的天才性情就是被独有的节气与祭祀合一的年给塑造出来了。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3期)


责任编辑:徐远昭



审核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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