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回来了？也不提前发个微信告诉我们一声。”
我站在原地，声音被眼泪和鼻涕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有些恐惧，有些委屈，也有些孤独，总之很复杂，复杂到我无法说清，也无力说清。
我爸一看情况不妙，赶紧跑上来检查我的身体。他是个智商高的聪明人，知道我回来的原因，所以他没再询问下去。当他看到我的胳膊上再次出现了新的刀伤时，心疼地说道，“我儿子遭罪了，我儿子受苦了……”
我忘记那天究竟是二月几号，我只记得那是一个雨夹雪的天气，我满身潮湿。一同潮湿的还有我的巴掌以及无处搁浅却又处处疼痛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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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个病很难治，就像是梦魇一般如影随形。
我吃了一大堆的药，我以为它会放过我，确实我时常会觉得自己痊愈了，像是一个正常人一般。我可以与人们谈笑风生，也可以正常控制自己的饮食，碰到好看的人依旧会满目光。但我太自信了，根本不是这样。
医生的建议好是好，但那是课本的官方话语，人不能按照书本过日子。我尝试过很多方法自救，去做好事，大量地做好事，献血、做义工、街头随机请环卫工人吃饭，确实能短暂地压制住它，但一旦脱离那种正面的磁场，我依旧处在无尽的黑暗中。毕竟我不可能不上班、不赚钱、不融入到社会的洪流中，天天去做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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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抑郁会好，但这种事只会发生在生命力和求生欲旺盛的人头上。我一直自诩自己是个坚韧的人，小镇做题家，按部就班地学习努力，211的本科、211的研究生，无数个黑夜里刷题，数不尽的清晨吃着干冷的包子只为节省时间背书。从小因为拼命学习而被周遭同学孤立，有人藏起我的书本，还有人把我关在宿舍里不让我出去，这些我统统熬了出来。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像是一锅粥，腻腻乎乎，乱七八糟，不清不楚。
唯独这一关我不知道该如何度过。人本来是情绪的动物，是欲望的综合体，有自我价值观，当欲求不得时，自然会被无能狂怒所裹挟。这一点由不得人，只能怨天。
我爸说，“傻儿子，好好活着，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救自己，不能指望老天爷，老天爷不想帮你的。我还想每个月领两千退休金呢，你看我有吗？”
我爸妈神神秘秘地开着三轮车带我去另一个村子里找一个人。那个村子很远，远到我蹲在车斗里风都找不见我。
我爸把三轮车停好，带着我走进了一个破旧的房子中，进门就喊着“三奶奶在家吗？在不在啊？”
“在，谁啊？进来吧，等我穿鞋。”隔着两扇门，声音从好远的地方传来，很有力，抑扬顿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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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们进来时，有个老妇人正在地上穿着右脚的鞋，她回过身盯着我们问，“你们是谁啊？”
我爸说：“三奶奶，我是李满堂的儿子。这是我老婆和儿子。”说完对我说着“快给太奶奶问好。”“太奶奶好，太奶奶挺硬朗的，身体真好。”我鞠躬行了个礼。她端详着我看了几分钟，皱皱眉问我爸：“你是李忠集吗？”
“我是李忠茂，李忠集是我大哥。”我爸笑着解释道。“李忠茂？那不就是他儿子是童子那个吗？”她有些怀疑地试探性问道。“是是是，三奶奶，你对上号了。”
什么童子？说的话怎么我听不懂呢。我只好把目光看向我爸妈，他们的目光不敢看我，继续盯着前方。
乡村纪录片《美美乡村》
老太太目光侧过来看着我，跟我说，这大体格，美得很，你得有二百斤吧。“太奶奶看得真准，过年前一百九，过个年就快二百斤了。”
我妈这时候开始小声啜泣，她倚靠着墙呜咽着，像是风铃一般。我爸这时候才把手头拎着的几盒礼品放在地上，手指有些不听使唤。能看出来，他心里有事，是个很大的事压着他。
“三奶奶，我儿子还得请你再给他破破。”说完对我说，“李响，快给太奶奶磕头。”我有些愣住了，头脑很懵。
“可别介，读过书的人，哪里信我们这东西。生病了就去医院看啊，现在这医学多发达，啥病治不好，来找我这老糊涂能看出个啥门道。”
我似乎回忆起来了一件事，隐隐约约地隔着一层白纱，我看到了自己的四岁，就像是一场恍惚飘然的梦。我爸妈在灯油下叠着金元宝，一个两个三个，直到堆满了半个房间。有个老太太在我头前阵阵低语，我听不懂，但我莫名觉得神秘而玄幻。
我妈说道，“小时候你经常生病，口腔溃疡、胳膊脱臼、肺炎、抽搐，小毛病不断，没有一天好的时候，你就天天嚎，嚎得人心里乱糟糟的，都没有缝隙。带你去医院看了多少次了，啥毛病都没有，可你就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李庚他们从墙上掉下来啥事没有，你就发高烧。后来你奶奶带着我们请来了三奶奶给你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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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奶奶问我，“你十二岁那年掉进河里差点被淹死吧？”
说真的，我对这些主观世界的东西向来不信。但当我听到这句话时，我确实是震惊了。因为我对于这件事一直守口如瓶，连我爸妈都没有告诉，因为怕挨骂。所以这件事除了李庚和我之外，绝对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当然了，可能是李庚告诉了我爸妈或者是叔叔婶婶，最终传到太奶奶耳朵里被她记住了也说不准。
太奶奶又问我，“你前不久为一个女子折进去六万两千多块钱吧？”什么？她怎么这都知道。去年我女朋友退婚但是彩礼钱只退给我一半，恰好是这个数字。我感觉有一股我不曾见识到的力量在观察着我。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着磕了三个响头，说“太奶奶帮帮我。我真的很难受，我想好好生活。”
韩剧《鬼怪》，图右为三神奶奶
她把我轻轻地扶了起来，跟我说，“你小时候，我就看出你是童儿。这些童子本应该好好待在天上，为何会投生人间呢？因为你好奇。你来了人间啊，坎坷不断，这是因为你要在人间历劫。你看你说话早，走路早，记事早，少儿时期就已经开始出类拔萃了，你看吧，你是方圆百里难得的研究生，这在过去那也得是个县令。还有啊，你是不是很一意孤行，自以为是啊，你看我猜的没错吧。”
她越说我越觉得瘆得慌，因为字字珠玑，准得离谱。有些事，就连我亲生父母都不可能认识我到如此境地，她才见我第二次，就能窥破天机，我不懂的事确实有很多。
乡村纪录片《美美乡村》
我爸说，“三奶奶，你给他破破吧。”
太奶奶说，“本来我这岁数也没啥能耐了，但你们既然大老远地来了，三奶奶太奶奶地叫着，说到底我跟你爷爷也多少沾点亲戚，也能看出来你们挺尊重和信任我，我就再给你们指条明路。
他小时候那次包了小人烧了，把他命换回来了。现在不像小时候了，得让他沾沾人气，让他借别人的气帮自己。这可以让他吃千家饭或者是你们能收集到千家钱，放他家里，一年半载的，他也就好起来了……”
这世上有一种英雄主义，是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还是愿意倾尽全力，这个英雄主义就是父亲。他决定做豆腐救一救那抑郁症的儿子。我爸年轻时是做豆腐的一把好手，后来觉得做豆腐太累又不赚钱，也就把这手艺落下了。
大黄蹦到我的床上，使劲用爪子推我。我睁开眼，暖黄色的灯光把门前的空地都映射得像是橘子味。床头布谷鸟的时钟敲了四下，我穿上棉袄走了出去。
我爸妈正在煮豆子，浓厚的蒸汽让我隐隐约约地看着他们的身影蹲下又站起。我家的豆腐灶台早就被推倒了，眼前做豆腐的灶台和器具肯定是昨晚我睡着时我爸妈搭起的，他们真不容易，想到这里我嘴角一酸，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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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见我起来了，跟我说，“你再去睡一会吧，这还太早。”我说：“爸，你今天咋不上班呢？”我爸说：“我儿子回来了，我就请了几天假。我那班上不上的有啥意思，一个月两千多块钱。啥都没有我儿子重要。”
当然，我那时还不知道我爸被辞退的事情，这件事也很丧心病狂，我以后会讲起。
早上8点，三板豆腐出锅。我爸扶着腰坐在地上抽着烟，湿漉漉的蒸汽之下，火星忽明忽灭。我们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所以去哪里卖成了现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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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分析了好几种方案，最终选择开车去市区去卖，离我家也近，人还多，卖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千家钱估计也就差不多齐全了，我用纸壳写了一段标语：只收现金。
现在做豆腐的人很少，老百姓却很爱吃，所以当我们出现在街头时，一下子就涌上来了很多人。人们纷纷问我，你们咋只收现金啊？现在谁还随身带现金，多麻烦，你这年轻人咋活在过去，不与时俱进呢？
藏在心底不愿触碰的往事瞬间翻涌上来，我的嘴角扯出一抹尴尬的笑，却开不了口。
第二天，来买豆腐的人排起了长队，眼看着生意红火，但我却内心满是苦涩。做豆腐不是一般的辛苦。我爸妈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泡豆子、磨豆浆、煮豆浆、点卤、成型，一道道工序下来，忙得团团转。过去说人生三大累，撑船、打铁、做豆腐，这话一点都不假。看着没几天下来，我爸那日渐直不起来的腰，我真是满眼心疼。
每有一个顾客付钱，我就把现金用塑料袋装起来。傍晚时，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门前数着塑料袋的个数，已经有一百零几个了。我爸很欣慰，不住地说，“我做的豆腐还挺畅销的，这再卖上半个月，我儿子的病不就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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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之后心里一阵发酸，我真不想他们快六十岁了，还要承担这么大的体力劳动，就为了救我，而且能不能救得了我还是未知数。但有些神奇的是，不知怎么地，我的内心特别安定，也不会在深夜做梦走进肮脏的厕所。
那天夜里，我也许并没有睡着。有一个四岁的孩子跑过来拉着我的手，他说他爸妈叠了一万个金元宝，他说他口腔溃疡好了，他说他也不会脱臼了，他说他再也不发烧了。
他给我看了他书包里很厚重的书和试卷，张张一百分。他带着我跑到了山上，我们坐在土堆上，他就倚靠着我，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学习，报答我的爸妈，他们可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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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耳边有熟悉的叫喊声传来，他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对我挥手告别，“是我爸妈喊我回家吃饭了。我得多吃些，我太瘦了，我妈说只有多吃我才能活下去。你也要好好生活啊，下次再来见你。”
我看着他，是四岁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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