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丘成桐
丘成桐,世界华人数学家联盟主席。1949年4月,丘成桐出生于广东汕头,同年随家人赴港;1969年,丘成桐从香港中文大学数学系毕业后,赴美留学,22岁获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博士学位;1974年,丘成桐成为斯坦福大学教授;1976年,年仅27岁的丘成桐证明了“卡拉比猜想”,并在1982年(33岁)成为“数学界诺贝尔奖”——菲尔兹奖的首位华人得主;2022年,丘成桐从哈佛大学退休,之后全职任教清华大学。
《问答神州》主持人吴小莉专访丘成桐,凤凰卫视中文台3月17日晚20:30首播。
丘成桐:到2030年 中国数学会领导世界
2025年,丘成桐率领中国数学界发出倡议,申请由中国主办2030年的国际数学家大会。国际数学家大会是国际数学界规模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会议,每四年举办一次,2026年的大会将在美国举办。
吴小莉:您说过到了2030年,中国数学会领导世界、中国的基础科学会崛起,底气在哪里?您说未来5年很关键,关键在哪里?
丘成桐:中国这10年来经济越来越好,很多家长认为小孩子不一定要出国,也能够在国内发展,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改变。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很多家长还是认为孩子们的未来是去美国。这十年中国经济腾飞后,外国也慢慢对我们有所顾忌,这让很多中国的学者在海外受到不大友善的待遇,很多科学家也觉得不如回国吧。
吴小莉:这是一个双向奔赴。
丘成桐:信念很重要!对中国开始有信心,相信中国能够完成第一流的学问。到了今天,我们不单是靠海外的大学培养人才,我们自己也在培养第一流的人才,我们将中学生和本科生,培养得可以跟美国比较,甚至比它更好,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改变,这个改变应当影响到我们以后的研究大方向。
2025年2月,34岁的王虹与另一位学者合作提交论文,宣布攻克困扰数学界一个多世纪的“挂谷猜想”,学界认为王虹极有可能获得2026年菲尔兹奖,有望成为首位获得这一奖项的中国籍数学家。(王虹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现任教于纽约大学)
吴小莉:您也提到在2030年,中国如果成功举办国际数学家大会的时候,有机会看到中国本土培养出来的数学家得到您曾经得到的数学领域最高奖项——菲尔兹奖,您是不是确实有这样的期待,也觉得是有可能的?
丘成桐:是有可能的。最近我们看到有几个海外的留学生做了很重要的工作,我期望他们能够得到最高奖菲尔兹奖。但是他们的研究生阶段都是海外训练的,我们期望有一批中国国内训练的学生,能够得到最高奖,这是真真正正地表示我们的学问到了最前沿。
今年,我们一大批本科生做出来的成果,是比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的学生都还要好的。至少在数学来讲,我们在清华大学的求真书院有几十个学生,今年年初已经完成博士资格考,是我们自己培养的,很年轻,十八九岁,我认为他们三年后会毕业拿到博士学位,在那个时候,中国的数学会完全不一样。
丘成桐:现代教育讲求公平
也应给予有特殊天赋的孩子
更多因材施教的空间
吴小莉:2030年国际数学家大会的申请不只是我们,还有日本和英国,您觉得各自的优势是什么?
丘成桐:日本和英国都是数学很好的国家。日本历史上有三个学者拿过菲尔兹奖,英国应该四五个以上,但是他们两个国家都产生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年轻人念数学的不多了。但是反过来,中国年轻人想念数学的越来越多。我们在中国五十个优秀中学里培养少年班(丘成桐少年班),差不多一个班有五六十个学生,一年差不多三千个学生,他们对数学的兴趣很大。
这些从12岁开始进少年班的小孩,他们很起劲,不但是学东西,也想一些问题出来。我们中国直到这几年为止,大部分学者,都是做人家提供的问题,很少做自己发展出来的问题。但是我很高兴地讲,现在这些少年班的学生,他们愿意问自己的问题,也愿意去解决它们,这是一个很好的事情。
吴小莉:是因为教育的培养方式不适合有天赋的孩子们成长吗?
丘成桐:经济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现在我们国家投到教育、科学上的力量,比从前大了很多,这是一点;第二点,很多家长也觉得念基础科学还是有意义的。但是我期望中国教育部门能够让这些孩子们有自由发展的机会,教育部门很讲究公平,他们往往认为教育要提供给所有学生同一个进度,不大喜欢“提拔”特别好的学生。
2025年1月,香港中文大学致真交叉数学科学学院成立,丘成桐任创院院长。首批学生将于2025年9月入学。
吴小莉:2025年,您又在香港中文大学办了致真交叉数学科学学院,这又是什么样的因缘?
丘成桐:我在香港念书,我办的第一个研究院是在香港,1993年由港中大支持成立,但当时资金不足,1997年得到郭鹤年先生支持才真正办起来,2025年的致真学院是当年这个研究院的延续。为什么要办致真学院?其实跟整个中国的制度有密切关系。我们在清华大学办求真书院,是由中央特许让我们办的,每年收100个学生,不用高考,办得很成功。所以利用"一国两制"优势,效仿清华大学求真书院模式,就在香港中文大学办了致真交叉数学科学学院。获得香港特首、教育局局长和香港中文大学的校董支持。
吴小莉:也就是效仿清华大学求真书院的方式,自主遴选学生?
丘成桐:对。两个书院的招生要求都是中学生要达到大学一年半的水平,考题和哈佛大学一年半的考题,基本上是同一个水平,不考刁难题。很惊讶的是,很多初三学生考过了,求真书院第一年收了2个初三生,第二年4个,今年已有12个。
吴小莉:会直接破格让他们读大学?
丘成桐:中央特批录取。这些学生并不是社会上所谓“卷”出来的,这些学生我们数学和物理并重,考的时候数学也考、物理也考,同时我们语文也看得很重要,英文一定要好,因为我们有些外国来的大师,上课只能用英文讲。你跟他交流会发现,这些孩子们其实是通才,不是单懂一些专科,他们的语文其实比很多学生还要好。
丘成桐:突破从0到1
要紧的是走第一步……
吴小莉:在今年春节前后,有一些人工智能的突破,比如说DeepSeek,人工智能的发展好像到了某一个转折点,是这样子吗?您看到这些消息,最关注的是什么?
丘成桐:人工智能当然是很重要的学问,对于工业也有很大的影响,甚至对于基础科学也会影响。但是它想完全改变世界,那是不太可能的,还需要我们在基础科学上面花很多功夫。中国在基础科学方面还是不够,现在往往第一步总是美国走出来的,不是我们,我们经常是走第二步甚至第三步、第四步……都是我们走的,但是我们要紧的是走第一步。
吴小莉:也有人说Deepseek不是“0到1”,它是“1到n”。
丘成桐:就是这个意思。我们需要同时突破0,就是1到n以后,也可能需要很多其它基础科学的帮忙,所以还是有一段距离。
2024年1月,上海数学与交叉学科研究院成立,丘成桐担任理事长。
吴小莉:您说在建立上海数学与交叉学科研究院的过程中,其实也“存在一些系统性的问题”,有一些“条条框框”,是遇到了什么?
丘成桐:现在有些城市看的就是最后的GDP,有些城市问我,丘教授你要办研究院,大概到什么时候我们会产生多少个上市公司?我去苏州走了一圈,对发展科技他们也有很大兴趣,但是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什么时候能够产生“独角兽”?我当然也很同意他们讲的话,但是他们也应当晓得,有些东西也一样重要,就是可能要花七八年才看到重要效果的一些东西。所以,其实上海这个研究院现在办得很成功,2024年1月挂牌到现在,有70多个全职的研究人员。更成功的是我们在北京市办的研究院,叫做雁栖湖应用数学研究院,现在有170多个重要的研究员。
丘成桐:做原创性科学家,
文学特别重要
吴小莉:您热爱数学,您父亲教哲学,也一直教您古文,所以这是对您的全面培养。但是,现在应用科学蓬勃发展,包括人工智能的发展,文科专业好像开始越来越不受重视,对此,您怎么看?
丘成桐:我想这是不幸的事情。文学、社会科学都很重要。人工智能确实能写文章,写得也不错,但是没有感情,我们写文章是为了将自己的感情表现出来。假如我们全部都靠人工智能,想想看,你给你的爱人写首诗,表达爱慕的心情,假如他晓得这个诗是人工智能产生的,他的感觉是怎样?
吴小莉:作为一个科学家或者是数学大家,您觉得文学的熏陶和培养给您带来了什么?
丘成桐:很重要。因为有原创性的科学家,文学特别重要,原创性科学家走的路和跟着别人后面走的科学家,是不一样的。一个伟大的学者在烟雾蒙蒙、还没有开始见到任何光芒以前,找到最重要的路线,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决断,这些往往不是理智的,是感觉,是种种学问里凝聚下来的感觉,让你向前走的。
制作人:韩烟
编导:郑书筠
编辑:金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