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独家视频 - 八十载春秋成就香港刀王 | 磨的是刀锋，守的是人生
时隔数年，再次踏入香港油麻地庙街的陈华记利器专门店，仿佛时光在此凝滞。庙街作为香港最市井、最有烟火气的地方之一，承载着这座城市的本真生活气息。灯牌在高低起伏的楼上竞相闪烁，廉价灯泡串起的“煲仔饭”“占卜”“古董”字样，将街道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街角算命摊的铜铃随风轻响，混着咖喱鱼蛋的辛香和炭火炙烤的焦香，在湿热空气中浮沉。
△ 庙街是香港最市井、最有烟火气的地方之一 图/Color China
△ 上一次拜访华叔是在2019年9月17日，他站在庙街街头 图/Color China
在这片喧嚣与热闹之中，铁器清脆声响穿透百年骑楼的砖墙，穿过一排排的店铺，陈华记像一枚生锈的铜钉，牢牢楔进时光的缝隙。依旧是那方十平方米的狭小铺面，玻璃柜中寒光凛凛的刀具静默如初，墙上的合影与感谢信泛着岁月的黄。93 岁的陈当华（人称“华叔”）佝偻着背坐在一个木凳上，手握一块青石，正专注地打磨一把主厨寄来的定制刀，刀刃与石面摩擦的沙沙声回响在店铺里。他精神矍铄，穿着整洁利落的长袖，披着蓝围裙，推石的动作像被拉长的胶片，每一寸挪移都带着年轮碾过的滞重。墙上挂着一块写着“香港刀王”的牌子，数不清的刀具在玻璃柜中沉睡，剪刀、菜刀、剔骨刀，还有为主厨定制的左手刀等等，看的人眼花缭乱，刀刃上凝结着寒暑的光影。
△ 陈当华和他的陈华记利器专门店 图/Color China
△ 橱窗里陈列了各式各样的刀具，包括常见的剪刀、菜刀、剔骨刀，还有为主厨定制的左手刀等 图/Color China
刀剪为缘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港制衣业蓬勃兴起，华叔正是这个时候来到香港。随着成衣制作量激增，裁缝们的剪刀在长时间裁剪过程中，刃口会逐渐变钝，要经常找磨刀师傅打磨。那年头磨刀行当赶得急，当其他磨刀师傅应接不暇时，客户们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剪刀交给当时初来乍到的陈当华。出乎意料的是，打磨后的锋利度远超预期。熟客口口相传，生意日渐红火，陈华记的名声渐渐传遍了世界，人们从各地慕名而来。
华叔翻出一本已经泛黄的留言册，上面有着英文、日文、德文等各种语言。“做这个东西好开心的，可以吸引全世界的人过来，这个不是追求钱，之前有人请我去德国工厂教他们磨刀，都是没收钱的。德国的工匠好、机器好，但是他们也磨不出来我的刀。很多外国人都专门飞来找我磨刀，其实买的就是我这个手艺，他们那里是没有的。你看这些合照里的客户，都是我的朋友”。不大的店铺里挂满了他和世界各地来拜访的人的合影，有德国厨刀厂老板、法国米其林大厨，还有日本新闻记者……每一幅照片都记录着一段故事，每一个微笑都承载着一份友谊。
△ 外国友人送给华叔的定制刀具，1987年出品 图/Color China
△ 墙上挂着外国友人写给华叔的感谢信，“thank you master chen for the amazing knife you create you inspire us all with you dedication”（译：感谢陈师傅，感谢你创造的这把神奇的刀，你的奉献激励了我们所有人。） 图/Color China
潮退守真
“以前都是整箱刀磨完拿去寄，现在邮寄价格贵了，不过也方便了，一个电话就有人上门收”。华叔擦拭着磨刀石上的水渍，指尖在刀纹上轻轻摩挲。他顿了顿，又笑道：“之前有很多人开车下香港找我磨刀，甚至还有黑龙江的，不过太远了成本太高，我就和他说清楚，磨刀是个长久的功夫，就没做他的生意”。
近年的跨境政策也成了新门槛。“现在内地很少有顾客过来了，海关规矩严嘛！不然的话，排队的人能从这儿一路排到尖沙咀啦”。说罢，他看着门外熙攘的街道，仿佛眼前真有一列望不到头的队伍。物流成本飙升、海关限制等压力，让华叔的客户逐渐变少。
△ 华叔坐在木凳上专注地打磨刀具，磨刀过程中华叔根据刀刃锋利程度更换了九块磨刀石进行打磨 图/Color China
固守传统的华叔在数字化浪潮中显得笨拙而固执。“我只收现金，有些外国客户会直接把钱打到我的银行账户上”，他布满裂痕的手掌抚过褪色的账本，“因为我不识字，搞的东西太多弄不明白。孙子移民前帮我搞过网店，但是我怕收钱了不知道，没给人家磨刀，岂不是坏了名声？后面就也不搞了”。
问及人生信条，他缓缓吐出四个字：“忍耐、忘记。最近几年给人担保三百多万，结果被骗了，给我开了假支票，因为是个人担保，法院都告不赢的。我们小本生意很难存起这么多钱的，又不是大买卖”，他摆摆手，“算了，就当还孽债了”。
△ 磨刀八十年，华叔的手上却一点茧子都没有。面对生活困境，华叔表现得很阔达 图/Color China
店门口游人来来往往，他指了指门外，“油麻地、官涌这里以前是社团盘踞的地方，鱼龙混杂，我也被恐吓过，有钱人都不敢来的”。早年陈华记在“烂仔窦”中，不少社团人士都会把牛肉刀送来磨，其中就包括当时的江湖人士陈慎芝（茅趸华）等人。由于华叔卖的牛肉刀很出名，很多社团人士都来买，后来华叔怕惹上麻烦，索性就不再卖牛肉刀了。如今庙街一带，逢年过节仍有人来收保护费。
△ 2019年9月17日，陈慎芝（左二）与华叔（右二）在店内畅谈过去 图/Color China
匠心不改，青丝到白发的坚守
华叔从13岁在广州十三行学磨刀，初到香港骑着车在街边揽客到进驻庙街开设陈华记利器专门店，至今已整整80年。他叹气道：“日本记者就说我可能做不下去这个生意了，因为人老了，体力也不够。手工磨刀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嫌太费功夫了，也不赚钱，这么多年来跟我学过磨刀的人也有上百个了，没有坚持下来的。加上香港人工成本高，好多客户跑去深圳找人磨啦，那边成本低”。
随着香港制衣业逐渐没落，磨刀人的消失似乎已成定局，但陈当华和他的陈华记，始终默默坚守在这方寸之间，专注打磨每一把刀具，将淬炼锋刃的匠心传承至今。接近一个世纪的坚持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执着与热爱，无关名利，无关世俗评价，“什么坚持不坚持？我就是喜欢这个事，不管有没有钱，有各地的朋友路过还记得看我，这就是最值得开心的了” 。问他何时退休，华叔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磨刀石，平静道：“做到拿不动刀为止”。
△ 华叔的老友吴仲垣特地来陈华记看他。吴仲垣是前洋服裁缝，以前常来找华叔磨刀，两人已相识五十多年 图/Color China
华叔摆摆手，和好友叙旧去了，两人对着玻璃柜里面的剪子比划裁衣手势。楼外霓虹闪烁，陈华记利器专门店在人声嘈杂中沉默如一块老磨石——游客举着手机拍霓虹灯牌，刀刃上星火明灭不息，像少年磨石时溅起的铁花，落了八十年仍未坠地。
统筹｜方 言
摄影｜唐文钦 魏佳琛
文字｜陈沅滢 魏佳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