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香港大馆当代美术馆艺术主管皮力表示，美术馆应降低观众参与展览的门槛，提供更多发展机会给中生代艺术家。
2.他提到，艺术与公众之间的关系在过去十年中发生了变化，艺术已成为年轻人和有家庭人群生活的一部分。
3.为此，皮力强调美术馆需要与年青一代互动，吸引他们的参与，同时成为一个社群的“企业”。
4.另一方面，皮力认为内地艺术生态面临资金、人才、市场压力的挑战，需要培养更多策展人和评论家。
5.最后，他预测AI技术将彻底改变观众与艺术机构之间的关系，但不会削弱传统艺术创作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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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大馆当代美术馆F仓展室。资料图
这座由中区警署、中央裁判司署和域多利监狱旧址改造而成的文化地标，曾是香港殖民时期司法与治安的象征。如今，它成为艺术与历史交织的现代空间。红砖墙、花岗岩砌成的护土墙，以及曾经的牢房和监狱操场，都被巧妙地融入现代艺术的展示中。监狱操场的对面，便是大馆当代美术馆。三层展厅跨越现代建筑与古迹空间，每年举办五至八个展览。
美术馆的掌舵人皮力，职业生涯横跨内地与香港，曾在内地策划多个重要展览。他是香港M+博物馆管理团队中第一位来自内地的策展人，2023年转任大馆当代美术馆艺术主管。
皮力，香港大馆当代美术馆艺术主管。受访者供图
从2024年开始，他带领大馆当代艺术团队策划“突破系列”展览，重在扶持已取得一定成就的中生代艺术家。“亚洲相比欧洲和美国，艺术家成长起来的基础条件并不是特别好，我们的博物馆体系特别弱。他们崭露头角之后，很快就会参加很多商业联展，然后就被‘拿走’了。特别是中国艺术家，很多后半段的职业生涯都是在参加各种展览，以销售为原则。”皮力希望大馆能够突破已有体系的限制，为他们提供更多的发展机会。
2025年的“突破系列”展览聚焦于三位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出生的女性艺术家——艾莉斯亚、胡晓媛和梅芙·布伦南。以往的女性艺术家常被认为以直觉为主，多关注性别身份，但此次三位艺术家的作品更多基于深入的考察与研究。艾莉斯亚从历史文物的角度出发，胡晓媛从自然科学中汲取灵感，而梅芙·布伦南则关注文物走私的流动。
导赏现场，皮力分享，过去20年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中，艺术家们开始强调对生活细微之处的感知，这种对性别和身份的微观理解，与以往的政治波普和玩世现实主义形成了鲜明对比。他还提到，近年来艺术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再次被打通，这种跨学科的对话为当代艺术注入了新的活力。
在与南方周末记者的访谈中，皮力触及了艺术与公众的关系、后疫情时代艺术机构的转型策略、内地艺术生态面临的挑战等话题。他相信，即便处境不易，中国的艺术机构依然能走出一条与西方不同的路，形成自己的艺术生态。
“第一件事就是把看展门槛降低”
2025年2月，大馆当代美术馆“艾莉斯亚·夸德：彼托邦”展览现场。受访者供图
南方周末：你提到未来的艺术需要更多地与公众对话。在你的观察里，艺术与公众之间的关系在过去十年中发生了哪些变化？
皮力：第一点，总的说来，在全球范围内，过去10年艺术好像开始变成一个生活方式，而且很多时尚品牌去合作，时尚媒体去报道，艺术好像成为一个流行明星的感觉，像村上隆等很多的艺术家（的作品）就是这样的。第二点，展览越来越多，不光在香港，在广州、深圳，在大湾区，一个人周末会很自然地去美术馆看一下，哪怕是打个卡，喝杯咖啡。在这之外，很多观众会有意识地去遭遇艺术，在“追星”之外，他觉得也需要去了解这样一个东西。像广州新开了一个巨大的美术馆（编者按，指2024年5月起开放的广东美术馆白鹅潭馆区），非营利的空间，我春节刚好在那个地方，发现春节假期里面人还蛮多的。艺术在今天已经成为了至少是年轻人和有家庭的这些人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在这里约会见面，会带孩子去，这是非常不同的一个变化，跟我们年轻的时候很不一样。
南方周末：对于公众来说，艺术，尤其是使用复杂语言和形式的当代艺术，它的理解是有门槛的。美术馆如何在不降低艺术水准的情况下，帮助公众更好地理解艺术？
皮力：我们做美术馆的通常有一句行话，你看的越多，知道的就越多。你（最初）看一个作品，可能会觉得特别懵，看两年、三年，慢慢的你知道的越来越多，就学会去看它。反过来，当你的了解越来越多的时候，你从一个作品里面看到的东西就会越多，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过程。
作为美术馆，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观众来看展览的门槛降低，观众不会觉得来了之后自己很无知，很不懂，觉得没意思。所以我们会做大量的墙上的文本，做标签、扫描的东西。我们内部的规定是，所有出现在墙上的文字，如果是标签，不能超过70个字，文字不能超过12岁学生的词汇量。
而且我们分两段，第一段是告诉你从这里看，看光，看沙，然后讲这个沙、这个光是什么意义。我们讲到这两个就够了，这是第一步，给最普通的观众。他如果想了解更多，下载QR Code，上面有更完整的一些标识。如果还想了解更多，我们有讲座，有导览。
我们把公众分三种。一种是“划水”的人，就是旅游的人，可能10分钟把一个展览看完了，就觉得（胡晓媛）这个展览好像有点弯弯绕绕的，曲径通幽，再去到这些女艺术家的作品，她用了很多海洋植物来做这个展览。有什么含义他都不管，只要知道这一点点就够了。
如果想知道胡晓媛她为什么要做这个东西，她谈失能、异路是什么意思，下载我们的二维码阅读器，看我们的网站资料。我们只会说你应该看到什么，（作品）背景是什么，作品意义需要观众自己组织产生。今天的当代艺术是很民主的，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阐释它。我们的工作不是教大家你只能这么看作品，你可以从哲学来看，从海洋生物来看，从女性的角度来看，我们把这些角度全部给到观众。
像那些做艺术家的，做策展人的，做女性研究的，做东亚研究的（观众），潜得特别深，我们会有讲座，有谈话，有文章。
南方周末：大馆当代美术馆85%的观众年龄在40岁以下。你认为怎样才能更好地与年青一代互动，吸引他们的参与？
皮力：我们不再把跟公众的交流局限在文字上面。你看我们的社交媒体，内地的微信，香港这边的Instagram。我们传统认为网站也好，社交媒体也好，都是展览的宣传途径，但是我们现在做的比这个多，相当于把很多展品的阐释都放进去了。社交媒体和网站是展览的展厅和教育功能的延伸，这样做能够更多地打动更年轻的观众。
南方周末：相当于把展厅实物的展签或者介绍线上化了？
皮力：是线上化了，同时我们也把它改造得更符合线上传播的方式。我们的视频，策展人讲一个作品就是要30秒讲完，或者是一分钟。还是要强调符合各种媒介的特性和功能，谁也不太可能举着手机看一个7分钟的内容。
“美术馆一定要成为一个社群的‘企业’”
2006年11月3日，深圳OCT当代艺术中心“创造历史，中国20世纪80年代现代艺术纪念展”现场，在一位参观者在欣赏展出的油画。视觉中国丨图
南方周末：你强调艺术机构要激发公众对社会议题的关注，在艺术与社会议题结合的过程中，艺术机构如何避免被政治化或过度商业化，在保持艺术独立性的同时，推动社会议题的讨论？
皮力：艺术和政治肯定是不一样的。政治更多强调的是我们应该怎么做，一定要去讲对的。可能艺术的功能就是让我们看到那些在政治正确看不到的地方，它通常把我们推到一个进退两难的、没法做出判断的地方。这个不是故意在唱反调，而是让我们知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看胡晓媛谈女性，谈今天的社会不确定性，个人如何在这样一个充满不确定的社会里面存在。这也是政治问题，但她是从一个有距离的地方来看。
南方周末：当前民营艺术机构普遍面临着经营压力，它怎么维持公益性，同时又能生存？有没有观察到一些比较好的经验？
皮力：整个疫情之后经济在下行，这是很大的原因。再一个，过去很多中国的艺术空间都是房地产公司支出的，现在房地产业遇到债务的问题，是经济结构在转变的过程。如果更宏观来看，现在也出现了很多小的艺术家自营的空间，还有很年轻的人出来做一些画廊等等。当传统的非营利空间失能之后，一定会带出很多新的东西出来。
你要问我好的经验，中国最早的像成都的上河、沈阳的东宇，第二代像OCAT，再往后像时代美术馆，今天已经长成新的东西。看全球美术馆的发展，如果美术馆机构能够长久存活下来，一定要成为一个社群的“企业”，就是它一定要跟它的社区形成很密切的关系。它有为这个社区服务的意识，能从社区里面找赞助，寻找资源来帮助它。这是我们大馆一直在做的，我们经常谈论香港观众和游客的比例，我们怎么样能够多做一些活动，让中学生、大学生参与进来。我觉得这是未来要建立很紧密联系的地方。
第二代中国的美术画廊，它们都是很好的艺术家表达自己意见的地方。但我觉得第三代可能要强调，除了艺术家表达意见之外，怎么样能够成为公众交流的平台。只有建立了这个东西，才会有赞助人。
南方周末：这个转变是不是和刚刚说到的艺术已经渗透到大家的生活里面有关？
皮力：对，以前都是爱艺术的企业家、做收藏的企业家来做这个事情。这个空间很可能慢慢就成为了收藏家客厅的延伸——它还是在为艺术家和收藏家在服务的，其他人就是来看热闹的。但是现在已经发生变化了，一个展览开幕之后，你怎么样让人不断地来，不断能学到新的东西。不要小看这些美术馆，当我们开了十年之后，它会成为这周围一代人成长的经验。我可能周末来听个讲座，吃点东西，图书馆翻一翻书，将来他去上大学，去工作，又回流。我们希望美术馆都成为这样的场所，而不光是艺术家要给大家看东西，这需要我们的教育、策展、营销做很多工作。
“庞大的单一资助的力量没有了”
2019年9月22日，大馆当代美术馆“藏木于林”当代艺术展现场。视觉中国丨图
南方周末：你曾提及香港和内地艺术生态的不同，说内地的艺术机构会面临更多的资金、人才、市场压力的挑战？
皮力：这个话不是站在一个批评的角度上来说的。内地很可能会发生变化的。我刚才讲的问题，内地同行这几年也都意识到了，像时代美术馆做的募款小拍卖，北京的美凯龙艺术中心写大家都能懂的标签，说明大家有意识想跟公众发生关系。我们最近跟内地同行交流特别多，都来问我们的教育项目，我们的标签，我们社区的活动。
所以未来几年，当很庞大的单一资助的力量没有了之后，就会逼着（艺术机构运营者）真正去想：我在社区、社会里面的功能是什么？观众究竟在意什么？开始想这个问题之后，机构才能找到可持续发展的力量。以前可能没有那么想，因为一个大老板把钱全给了。
很简单，很多赞助商看有多少参观人数，到这个份儿上才会给你赞助。如果一个机构一年有20万观众，和一个机构一年只有2000个观众，赞助商肯定去20万的。所以它有很多（变化）会逼着你调整策略。
南方周末：内地艺术生态中存在“策展人荒”和“评论家荒”的问题。你认为人才短缺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皮力：内地的人才其实是足的，很多在国外学艺术和艺术管理的，都在中国内地工作。但因为以前是单一的艺术爱好者想做一个机构，去赞助，所以这些地方不注重储备人才。很多内地老一代的私立美术馆，某种程度上来说，都不像我们这样有成建制的策展人在。要么就是国外画廊的展览进来，要么就是馆长把展览给做了。当你不给年轻人机会的时候，很容易形成断档和断代。所以我看到很好的学艺术史的人平时写文章，他真正赚钱的工作是做留学顾问，这个太可惜了。
当美术馆有了社区的意识、为公众服务的意识之后，需要有人把这个内容变得能够让公众懂，这样就会有人才的需要。人才不断地从策展人助理到策展人，要有这种上升的通道和流通的环节。
南方周末：为什么之前机构没有注重培养这些人？展览不需要用到这样的人才？
皮力：以前能落地就可以了，比如一个展览，国外的画廊进来，有会画画的人就可以了。慢慢地会发现，可能需要一些做媒体、做公关的人，可能又需要做公教和活动的人。只有当要独立生产内容的时候，才需要策展人。如果是长期进口展览、巡回展览，不需要策展人。
南方周末：刚才提到，线上做宣传、教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途径和平台，在内地的媒体生态中，短视频占据了主场，由此带来的单一化、内容快餐化等问题，对于艺术生态的健康发展会带来怎样具体的影响？
皮力：从我的角度来看，内地的美术馆，包括画廊的视频号、公众号都做得挺好的。要说缺在什么地方，就是严肃的展览评论和媒体评论。这和中国整个艺术生态是相辅相成的，当你深入地研究，深入的话语多了之后，这些社交媒体才会更有意思。如果没有深入的话题，就永远停留在看热闹的层面上。
所以我觉得内地需要探讨一下，怎么样能够让这些深入的、严肃的讨论有一个很合适的空间，能够发声和发展。我们也希望香港大馆未来能在严肃的研究、评论、讲座方面，在大湾区起到比较好的作用。
“AI将来会彻底改变我们看作品的方式”
2024年12月22日，等候参观“人智时代——第三届济南国际双年展”的观众在山东美术馆前排起了长队。视觉中国丨图
南方周末：在你看来，美术馆在未来的艺术生态中的核心价值是什么？
皮力：我一直觉得有两种美术馆，一种是有收藏的美术馆，一种是像我们这种没有收藏的美术馆。美术馆有两种核心价值，一种价值是它代表了人们对历史的判断，有好的作品、重要的作品，最后都成为美术馆的收藏，成为历史的一部分，给后面的人看；还有像我们这样的，我们没有收藏，但我们是一个“实验室”，能够把那些既进不了商业画廊又还没有进美术馆的东西，很自由地在这里做一些实验。
美术馆应该是我们交流艺术的平台。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是，21世纪美术馆最大的敌人是观众，因为你不小心转一个内容，观众觉得被冒犯了，拿到媒体上，马上就要处理。这个世界上的观众越来越被分裂了，所以美术馆在这个情况下应该锻炼出一种能力，容纳不同的声音，能够让不同的艺术家觉得在这里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觉得被冒犯的人能够自由交流。我谈的是一个很理想的状态，我们也没有成为这样的空间，很多地方都没有，很多美术馆第一件事是要把争论全部都避免掉。但是如果做的话，会发现是避免不掉的。
美术馆的核心价值，我觉得是三个。第一，它代表了艺术和文化的价值判断的共识；第二，它应该是一个艺术家的实验室；第三，理想上它应该成为不同的公众交流意见的平台。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AI艺术在未来艺术市场上的潜力？
皮力：AI是一个艺术手段，不可能是艺术主体，AI能够照做很多很好的东西。可能有一些收藏家和拍卖公司，会把AI当成艺术的点来炒作，但是不会很长久。艺术界隔几年就会有一个这样的事情，上一波是谈NFT，再上一波谈文交所。AI会是艺术家很好的工具，会彻底改变我们做艺术的方式和模式，很多行业就没有了。
南方周末：既然它兴起了，艺术机构也需要调整自己的一些策略？
皮力：对，也要看。说教育策展人会没有是开玩笑，但是AI将来会彻底改变我们看作品的方式。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将来扫描一个QR Code，可以跟AI对话。我们已经在探索这种可能，就是把我们所有的文本全部放在一个AI里面去，你拍一张照片，这是什么意思，AI能够给你讲。我觉得这个在两三年之内就会实现，AI至少会让公众和艺术馆之间这种更公众项目的东西完全发生变化，而且这种变化比AI是不是艺术家要深刻得多。
南方周末：AI作为创作工具，是否会削弱传统艺术创作的地位？
皮力：长远来说不会的，就像担心有了摄影之后绘画是不是就完蛋了，有了摄影之后写实绘画是完蛋了，但绘画没有完蛋，走向抽象，开始了一个新的东西。但是这期间可能会有一些波折，大家用这个做一个炒作的噱头。前两天我看新闻，Christie's（佳士得拍卖行）要把AI的作品拿出来拍卖，现在全球的艺术家、策展人在抵制，原因是你训练AI用到所有这些人的文本、文字，你训练AI的东西是我们（创造）的，就像《纽约时报》要起诉ChatGPT，喂它的物料是我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