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
王树增历史非虚构作品《天著春秋》:
历史的厚重、文学的情致和思想的识见
《天著春秋》,王树增,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12月
王树增是一位做大历史非虚构叙事“大文章”的作家。潜心十年的长篇新作《天著春秋》既有纵横捭阖的大历史场景,又有21世纪对“春秋”再叙事的现代性意蕴。
作家站在今天,回望历史深空,在公元前4600年到公元前453年间大大小小的古战场上访古勘察凭吊思考。作品如一部扣人心弦的历史大片,将早已销蚀的刀光剑影重新照亮,牵引着读者走进曾经暗藏玄机又惊心动魄的历史现场,为我们研究历史非虚构写作提供重要参照。
在21世纪以来中国非虚构文学的创作中,王树增有着自己明确的书写方位和独特的气象格局。非虚构是一种宽口径的写作类型。许多写作者致力于时代中人与事的微观透视书写,王树增则由现实走进历史,在大开大合中观照并再现深刻影响国家民族走向的重要时间节点、重大历史事件,成为一位做大历史非虚构叙事“大文章”的代表性作家。他的主要作品有“战争系列”(《远东朝鲜战争》《长征》《解放战争》《抗日战争》)和“近代史系列”(《1901》《1911》)等。2015年,在纪念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时,王树增写作并出版了个人单部体量最大的作品《抗日战争》三卷本。其时他已是年逾花甲之人,180万字的宏幅巨制,想必要消耗作者很大的体能和心智。蛰伏十年后,他又推出了长篇新作《天著春秋》。是“春秋”,更有“天著”,一如既往的宏大,一如既往地聚焦战争,只是这次走得更为渺远。王树增站在21世纪的今天,回望历史那一头的深空,在公元前4600年到公元前453年间大大小小的古战场上访古勘察凭吊思考。《天著春秋》既有纵横捭阖的大历史场景,又有21世纪对“春秋”再叙事的现代性意蕴。
穿越时空,为读者书写民族家谱
“春秋”有许多义项。本初是指由孔子编订的记载鲁国历史的著作《春秋》,后借指与其时段关联的东周至战国前共近300年的历史时期。此外,又被泛指为绵延的历史。王树增《天著春秋》写的主要是发生在周朝国都东迁,王室式微,诸侯国此起彼伏挟天子号令天下这一独特时期的大历史故事,同时远及上古时期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和大禹之子启与有扈氏部落的甘之战。这样的叙事设置,强化了“战争是人类进化的产物”,是人类大历史叙事基本章节的意蕴,揭示了“春秋”战争主题书写的历史流脉及其逻辑。《天著春秋》凡10章,每一章都用一场战争的名称题名,共有“鸣条之战:风中的枝条如乱发飞舞”“牧野之战:狞厉的青铜之美”“繻葛之战:朱漆雕弓锦绣”“麻隧之战:我的丈夫美玉一样温厚”“晋阳之战:最后的春秋”等,10场战争,10章叙事,有的章节中还另外套有其他战事的叙写,这些战争和战事构成了《天著春秋》的叙事轴线。由此,作品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另一种视角下对春秋战争史的解读。作品的战争史建构,既有王树增作为军旅作家的职志和过往选题惯性的影响,但更主要的还是由本部作品特殊的写作对象所规定的。作者通过作品告诉读者:“春秋历史,是一部充斥着野心和杀戮的战争史。”“春秋时期,大小战事达五百次以上。”在王树增看来,这样的存在是由春秋这一特定时期的历史大势和社会潮流所决定的,此即《天著春秋》题中真意之所在。而“天著”的“春秋”,并不是外在于我们自身的“天外来客”,而是我们民族自在的历史长河中的一个重要段落。春秋时期不只有战争风云,也有我们祖先浩瀚的精神存在。在我们的血管里依然流动着他们的血液,心性中保存有他们的情感和思想的基因。王树增曾说过:“虽然我写的是历史,但我永远是为中国当代读者而写的,尤其是为当代青年而写。”“历史是我们民族的家谱。”他的历史非虚构文学其大要可以说都是独特的“民族的家谱”。这部《天著春秋》是作者通过一种别有意义的历史“穿越”,为读者书写的一部更为古远的祖先“家谱”。
历史要素与战争起息之间的特殊互动
春秋时期战争频发,可写的战事俯拾即是。但在《天著春秋》中,王树增并不是随意地拾取古战场上的战事,他注重选择那些或具有春秋大历史意义,或具有特殊的战争史价值的对象作战争叙事。首章“鸣条之战”叙写的是商汤与夏桀的决战,战争的结果是夏朝“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王朝,历经四百七十一年的岁月,在狂风暴雨撩动鸣条土岗的那天终结了”,“汤赢得的是中国历史上第二个王朝——商”。第二章“牧野之战”也有这样的意义。作为“中国青铜时代最大规模的一次冷兵器交战”,也是一场改朝换代的战争。周朝崛起,“历时五百五十四年,商王朝彻底消失了”。尾声一章所写的“晋阳之战”,是“春秋末期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战事”。它是《天著春秋》的“尾声”,更是“最后的春秋”,春秋的“尾声”。“晋阳之战”后,形成“三晋分而七国之形立”的大势,“中国历史从春秋时代进入了战国时代”。如果说,春秋时期的战争历史如洪波大澜,翻江倒海,那么,王树增的春秋战争叙事,则如一部扣人心弦的历史大片,将早已销蚀的刀光剑影重新照亮,牵引着读者走进曾经暗藏玄机又惊心动魄的历史现场。
战争是《天著春秋》叙事展开的基本构件。在王树增的笔下,战争的书写是具体的、充分的,也十分丰富。作者对战争发生的背景、战场所在、交战双方的作战谋划、兵力部署、兵器配置以及战争的结果等要素,尽可能多地给出令读者感兴趣的关于夏商周“三代”的战争形态及其知识,显示出一个资深战争叙事者的专业素养和能力。写“牧野之战”,作者依据《尔雅·释地》《说文解字注》和《史记·殷本纪》等记载解说,对牧、野和牧野的含义进行辨析,指认“牧野之战”战场的具体所在。在“青铜方阵”一节中,更是根据史书的记载对这一次战事双方投入的兵力作了具体的测算,以为《史记·周本纪》对商朝参战兵力的夸大,“是为了渲染武王的神勇”。对周武王军中主战战车的用材、轮径、车厢形制以及战车配制的戈、殳、戟、酉矛、夷矛“车之五兵”等一一作了说明和描写。另外,对交战中左、中、右三军的排兵布阵和所用兵器的优劣等也都进行了细致的书写。所有这些都强化了读者对战争真切的感知,而这样的写作非懂行且有研究的作者显然是无法企及的。
但是战争不只是战争,它是一种与政治、经济、文化、外交等紧密关联的复杂的综合体。读《天著春秋》,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十分注意将所写战争置于其时大历史的总体进程中加以观照叙写,反映历史要素与战争起息之间的特殊的“互动”关系。一方面战争造成生灵涂炭,物质财富被大量毁坏,另一方面它又是创造新质的力量。王树增认为,“春秋的战争,推动了国家形态的完善和进步”“推动了生产和技术的发展”“催生了中国古典哲学的诞生”“催生出震惊世界的中国兵家文化”“产生了中国式的英雄崇拜”。这些都是春秋战争的历史遗产,也是王树增春秋战争观的重要内容。作者的这些理性提炼,在《天著春秋》中都体现在具体的叙事之中。
务求真实,务求文学,务求深度
历史非虚构文学有独特的逻辑和品质追求。历史、文学和思想是优秀的历史非虚构叙事作品的三个基本关键词,基于历史的非虚构真实,具有审美特性的文学品质和历史启示录的哲思解读,是不可或缺的构成要素。王树增的历史非虚构书写卓有成就,特色灿亮,获得读者青睐,根本在于作品能够有机地融历史、文学和思想于一体,具有历史的厚重、文学的情致和思想的识见,而这些也正是他一以贯之的价值取向。王树增一直认为,历史非虚构文学必须做到三点:务求真实,不可虚构;务求文学,以人为本;务求深度的历史解读。非虚构的真实是非虚构文学价值生成的前提,对此,王树增颇多用力用心。他的作品是“慢写作”的收获。《长征》写作用时6年,《抗日战争》写作历时7年,而这部《天著春秋》的写作所花的时间更长。历史非虚构的写作需要作者通过可能的途径走进历史,除了寻访历史旧址、感知历史现场之外,耙梳研读史料文档是最为重要的基础工作。《解放战争》的写作是以500多万字的背景素材为本底的,《抗日战争》则是一种“注释性”写作,仅第一卷正文546页,注释就多达37页,共有860多条。新作《天著春秋》所写题材年代更为久远,所以作者更加重视典籍文献等的广泛阅读,为作品的书写提供历史性的支撑。文本中引录了《尚书》《左传》《战国策》《国语》《吕氏春秋》《逸周书》《吴越春秋》《越绝书》《史记》《汉书》《说苑》《礼记》《论语》《孟子》《庄子》《管子》《墨子》《荀子》《六韬》《孙子兵法》等上百种经典著作,其中引用《左传》120多次、《史记》80多次、《诗经》50次。这样的引证可以帮助读者在叙述重要历史人物、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细节等时能更接近于历史的真实,体现出作者对历史非虚构叙事逻辑和伦理的尊重。
把考证和创作的功夫做到家
但是,历史非虚构文学又不是历史学范畴的写作,它是叙事的,叙事的要素是故事、人物和场景,而且应当体现出具有审美价值的文学品质。王树增认为:“解读历史,除了要把考证的功夫做到家,也要把文学创作的功夫做到家,让作品保留文学品质。”如何使自己的作品获得更为饱满的文学性?首先,王树增写战争没有将其写成以事件为中心的军史、战史,而是写人的战争和战争中的人物,注重对人物生存状态、精神状态和人物命运等的表现。《天著春秋》从夏桀的故事进入叙事,这位自诩“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的夏朝末代君王,最终难逃在战争中覆灭的命运。“如今,夏都的那些宫墙、酒池和笑声早已化为灰尘。”大历史的余味在这样的叙写中弥漫散逸。作品对郑庄公、齐桓公等诸侯国君的书写用笔很多,写他们的文韬武略颇具故事性、传奇性,在国运流转中彰显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其次,重视作品叙事的组织调度和个性语言的运用。历史题材的非虚构文学写作,理当尊重历史的自在,但这不是要机械地复制历史的结构。王树增根据文学叙事的需要,安排作品的起承转合,并且能够基于历史事件和人物逻辑进行想象性的场景再现,使作品具有可感可知的现场性。此外,《天著春秋》等作品具有鲜明的主体理性色彩,不仅精要点评战争中的事件和人物,而且在最后一章“孔丘去世了”和“我为什么忧伤不已”等书写中,从春秋战争历史推及对战争的整体性思考,可视为作家以文学的笔法呈现的“战争论”,或可从中管窥作家看待历史非虚构写作的态度。
漫漫春秋,大河奔流,潜心十年,纵观千年之变。《天著春秋》是王树增为千万读者奉献的“战争系列”新作,也为我们研究历史非虚构写作提供了重要样本,引导我们思考“现在的人”和“过去的事”,真正深入中国悠久的述史传统中,去重新理解历史题材的文学创作。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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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5年3月17日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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