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古代文学研究“两创”的历史经验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以下简称“两创”)对古代文学研究具有极大的指导意义,此处论述古代文学研究实现“两创”的历史经验,既是当前践行古代文学研究“两创”的借鉴,又能增强、增进古代文学研究者实现“两创”的文化自信与行为自觉。
一
有人常常慨叹传统文论的概念、范畴等具有意义上的不确定性,其意义是多方面的,又有许多衍生。其实,文学史上文论概念、范畴的每一次重提,往往意味着某种创造性转化,这些概念、范畴,仿佛是一个个“活物”,它们都是有生命力的,不断成长着、丰富着并与时俱进着;而每一次创造性转化,又意味着一次创新性发展。
如“意境”,就没有一种规定性的界说,其意义的解说有各自的出发点与各自的环境,魏晋玄学有“得意忘象”之说,称“意”之外都可以“忘”,王昌龄称诗有物境、情境和意境“三境”,司空图称“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王国维《人间词话》称“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等,各个时代意境的定义,意味着古代文学研究不同的追求。
又如“兴”,每次重新提出都有所不同,都有新的意义,这多种解说,均由于各自目的不同,或由于各自解说环境的不同。汉人郑玄注《周礼·大师》称“兴”是“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其解释合乎两汉诗学“美刺”说。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国安说“兴”是“引譬连类”,把它当作一种手法。钟嵘《诗品序》称其为“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把它当作“滋味说”所能体现出的艺术效果或审美意境,把它当做审美活动的结果呈现。唐人皎然《诗式》称“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其比兴有意境意味,把“兴”作为审美活动的结果具象化了。于是,“兴”不仅是文学活动的开始,而且贯穿于文学活动,文学活动的不同阶段,“兴”都具有不同于其他活动的本质特征。
又如具有传统文论元范畴性质的“气”,既有概括意义,而当每次提出来时,又有各自的创新色彩,诸如天地之“气”、人体“精气”、“文以气为主”、“口出以为言”之“语气”等,各具思辨意味,给文学研究以启示。
这就告诉我们,传统文论概念、范畴,都是有生命力的,其多义性、衍义性正是其创新性所在,我们不能用命题的知识形态去界定、限定这些概念、范畴,而要用时代精神去理解这些概念、范畴。这也就是传统文论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魅力所在,不拘泥于字面语义或过去时代的解释,超越知识形态的理解,传统文论不认为什么是最终的、唯一性的、完成态的解答,新的问题会随着实践和时代的变迁而不断提出,这种提出或许并不是新的概念、术语,而是以原有的概念、范畴的名称重新提出,似乎是在重复,实则是创新式的提出。
二
朱自清先生称“诗言志”是中国历代诗论的“开山的纲领”(《诗言志辨序》),具有纲领性地位的“诗言志”,其意味也经过历次创造性转化,进而促发着古代文学研究创新性发展。
“诗言志”的提出,其基本意味是,诗歌抒发自己的情志,是自己的诗,《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诗歌抒发的是个人之“志”,世人就是如此解释《诗经》的作品的,如《卷耳》小序:“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故孔颖达《毛诗序正义》说:“诗者,人志意之所之适也。虽有所适,犹未发口,蕴藏在心,谓之为志。发见于言,乃名为诗。言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而卒成于歌咏。故《虞书》谓之‘诗言志’也。”
《左传》中有“赋诗言志”,可以用自己创作的诗,也可以用别人创作的诗,于是“诗言志”具有了共生性,他人与自我形成了紧密的互利关系,他人的诗就是自我的诗,他人的志就是自我的志。
于是,“诗言志”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令“诗言志”又有群体性的意义,“诗言志”是抒发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心志,这就是《毛诗序》说:“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诗歌是以个人的名义吟咏出的,但代表的是广大的人民群众而发出的心声,是广大人民群众的心灵呼喊。孔颖达《毛诗序正义》解释说:“一人者作诗之人,其作诗者道己一人之心耳。要所言一人心乃是一国之心。诗人览一国之意以为己心,故一国之事系此一人使言之也……言天下之事,亦谓一人言之。”“诗言志”意味的转化,大大增强了诗歌的社会意义。
进而,当人们称汉乐府诗歌为“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何休《春秋公羊传注疏》卷十六),“诗”为群体之诗,“志”为群体之志。王夫之《诗绎》总结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尽矣”,“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挚”。强调“群”在“诗言志”中的意义。
三
无论是创造性转化还是创新性发展,我们的总体目标,就是实现整体性地对古代文学的研究,这从古代文学研究强调“知人论世”到突出“本事诗”的探索,可见一斑。中国古代的文学阐释,既重视文本本身的研究,又扩大视野而注重作者的创作场景、创作意图乃至读者的主观解释,也就是注重文学之“事”的研究,这也是经过数次创造性转化而不断完善的,由此促进古代文学研究创新性发展。
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章下》)孟子讲的是修身的方法、“交友”的道理,但后世把“知人论世”创造性转化为解诗的方法,这就是一种对“知人论世”创新性发展,这表明古代文学研究的一种观念,要想真正理解文本,除了文本本身,还必须了解相关文本的所有之“事”,这样才是整体性地了解文学。
古时“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汉书·艺文志》),假如“言”构成的是文体,那么文体与文体所发生的那些事是分开记述的。至《左传》时情况改变了,“古者言为《尚书》,事为《春秋》,左右二史,分尸其职。盖桓、文作霸,纠合同盟,春秋之时,事之大者也,而《尚书》缺纪。秦师败绩,缪公诫誓,《尚书》之中,言之大者也,而《春秋》靡录。此则言、事有别,断可知矣。逮左氏为书,不遵古法,言之与事,同在传中。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刘知几《史通·载言》)“言、事”合述就是一次创新性发展,重点就在于以“事”强化作品的意义。于是,追求作品之“事”,就成为古代文学研究的一项重要方法。
追求“事”,也经历着不断的转化与创新。史书里记述的那些作品,大都是系于“事”下的,如《史记》所录《子虚赋》《上林赋》生成之“事”。而大多数作品,其“事”并未直接留存下来,或未完整留存下来,寻求作品之“事”,就成为古代文学研究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某种基础工作。故世人重视作品序,视序为作品生成之“事”的载体,如《文选》所录宋玉《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以及傅武仲《舞赋》,赋首都有作赋缘由的那些“事”,或把这些文字视作为“序”,在赋题之下都标明有“并序”,表示总集编纂者对所录作品“言、事”完整性的关注。虽然说后人批评《文选》编撰者把本属于作品开头的“问答发端”视作“序”了,但这些“问答发端”,不管是赋首也罢、序也罢,对作品来说,是十分重要的。故唐时李善注《文选》,补充了大量类似于“序”的作品之“事”,以为作品完整性的补充。
唐时,孟棨撰作《本事诗》,所记皆诗歌本事,分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徵异、徵咎、嘲戏七类,以诗系事,自序说:“诗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间,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因采为《本事诗》”。其尤关注“兴咏”的那些“触事”,为的就是“明”诗歌之“义”。
进而,作品、作品所属文体与“事”有着怎样的关系?人类生活发生的“事”,促发着作品的生成,当作品超出已有文体的范畴,就是促发了新文体的生成;新文体的生成帮助人类解决社会生活中“事”的问题,文体的介入解决了人类生活的需要。立足于所处时代,寻求作品生成的“事”,以整体性促进文学研究,如此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成为古代文学研究的新崇尚。
古代文学研究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应该是各个方位的,以上所说只是举隅式的,但也说明一个道理,创造性转化将引导出古代文学研究的创新性发展,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这里还要说,古代文学研究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是有文学史经验可循的,需要我们古代文学研究者共同努力。
(作者:胡大雷,系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桂学研究院教授)
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