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陵峡庙南河段水边信步。晨曦初起,山峦一片苍翠,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昔日狰狞兀立的礁石、急如悬瀑的滩险已深深地埋藏在水底,只有那岸边的杂草在微风中偶然摇曳,荡起我心潮的涟漪。千百年来无数诗人、学者经过西陵峡中险滩恶水时,惊心动魄地写下有感而作的诗文,许多至今仍脍炙人口令我感慨不止。而上个世纪50年代一些三峡工程建设者在此舍生忘死探寻神秘水底的往事,更是令我记忆犹新。
那是1958年春天,长江水利委员会组建了汉口观测队,测区范围包括长江中游、汉江、川江干流、嘉陵江和长江中下游湖泊。全队100多名队员除少数工程技术人员、熟练测量工人和船员外,大部分是1956年参加工作的年轻小伙子。
不久,上级交下一项新任务,要测量川江三峡坝址河段水下地形,为中外专家查勘以及进一步规划设计提供第一手资料。大家听说后不禁欢呼雀跃,,而我更是高兴不已因为我们工作了几年,只是在长江中下游和支流战斗,而修建三峡大坝更是我们的希望和理想。大家摩拳擦掌,准备更好地完成这一光荣的任务。
我对三峡工程向往已久。记得在1950年5月,我在长江委测验处工作。一天,杨绩昭处长找我们四人谈话。说是长江大汛就要到来,派我们去长江委接收不久的几个重点水文站了解测站的情况,参加测汛报汛、协助工作。杨处长交待工作要求后并说:“在宜昌还要注意了解、收集三峡工程的有关资料和情况。”那次,我在宜昌收集了一些三峡的水文资料,还到峡口南津关去察看了一下。当时只见峭壁陡立、乱石纵横,断树残枝,满目荒凉。我国早期的水利专家和美国萨凡奇等人两次查勘的脚印已不复可寻,曾经慨叹此项工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兴建。而如今新中国成立才几年,三峡工程就提上议事日程,开始了规划设计、测量钻探工作,水利工作者往来峡内络绎不绝,现在又要开始勘测水下地形,这个工程正在密锣紧鼓地准备着,只争朝夕,怎不叫人喜出望外呢?
但在高兴之余又有些担心,因为川江上行船十分危险,何况我们还要在峡江内测量地形,探索这远古以来就从不为人知的神秘河底,而且当时的设备条件实在太差,这项任务如何完成,我们实在心里无底。
近200公里三峡河段中各种碍航滩险主要有61处,平均约3公里一处。其中著名的四大滩险在西陵峡中就有青滩、崆岭滩两处。青滩即新滩,早在东汉永元12年(公元100年)因崩岩滑坡、山石壅江、阻塞江流形成,以后又多次滑坡,已碍航约2000年了。北宋诗人苏轼过新滩(即青滩)有诗云“扁舟过山曲,未至已先惊。白浪横江起,槎丫似雪城。”南宋诗人范成大也在《吴船录》中说:“新滩石乱水汹,瞬息覆溺,上下欲脱免者,必磐驳陆行,以虚舟过之。”可见其艰险。崆岭滩则更是险恶,有大珠、头珠、二珠、三珠四处礁石连袂组成。1900年德国瑞生号轮船试航川江,就在崆岭滩沉没。历代海损沉船已无法统计,仅1915—1950年35年间不完全统计,川江重大海损事故就达300余次,沉船45艘,其中崆岭滩就沉没6艘。所以民谣说“青滩、泄滩不是滩,崆岭滩才是鬼门关。”汉江观测队这次要完成的东段就在庙南河段上段,紧接青滩、崆岭滩,下接白洞子滩和獭洞滩。此滩的艰险也是古今闻名,公元15世纪明弘治举人徐泰就有诗云“黄陵庙下不可游,空岭獭洞尤可忧。”这里礁石密布,暗礁甚多,滩下有一些急流,前人曾几次试图测量均无功而返。在这段航道中行船都很险难,现在要在这险滩上测量全河段的水深,绘出水下地形图,任务之艰险,可想而知,大家都不禁担心起来。
为了完成这一任务,汉观队成立了10多人的第四勘测组——川江勘测组。
川江勘测组的组长小梁是一位20多岁、健壮的、满口武汉腔的小伙子。他只有初中文化程度,1953年时才是二级测工。但他勤学好问,有空就向技术人员学习专业技术知识和仪器的使用方法,后来又到测绘培训班学了几个月,业务水平大有提高。他不仅能观测仪器,地形图也画得很漂亮,干起工作来废寝忘食,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不久,他就被破格提为助理技术员。勘测组就由几名老同志和上十名青年组成。开了几次会,做好思想、器材、生活准备之后,大家充满信心地打起背包就奔向宜昌。
到了宜昌,勘测组租了一条木船作为交通工具和食宿住所前往工地。恰遇连日阴雨,江水上涨,水流更急,木船拉纤上行,速度极慢。这时,小梁把上衣一脱.裤脚一卷,跳上岸加入拉纤的行列。组员们也知道如水再涨,水面上会有更多的岩石淹没成暗礁,那将使测量更加困难,于是都纷纷上岸拉纤。这时雨又下大了,船工说雨停了再走吧,但是水位上涨不等人,不走怎么行呢?小梁一面向船工们讲不能等的原因,一面把自己的雨衣给船工穿上,自己冒雨拉纤,组员们纷纷效仿。这使船工们很受感动,大家不管刮风下雨、天黑路滑,抓紧时间赶路,最后终于赶在中水位前到了獭洞滩工地。
任务果然艰巨。岸上山路崎岖,杂草丛生,还可以披荆斩棘、爬坡修路、架设仪器,但水下就难办了。回声测深仪必须装在船上,大马力轮船不仅租金很贵,而且吃水深,只能在航道一线上下,所以河段中大部分地区不敢去,小马力轮船可以多去一些地方,但下了滩不容易开上来,而且也怕礁石打坏车叶木船。虽然吃水更浅,但没有动力,难以横渡测横断面,下了滩也上不来,而且万一撞上礁石,必是船毁人亡,风险极大。测水下地形图在全河段都要布设测深点,才能勾绘等高线。如果测点少了,就没有什么用了。这些困难令人挠头不止。
我们在河边察看思索良久,觉得尚有一法,即用小木划装上回声仪和测员,后面一人掌舵、前面一人撑篙避让礁石,顺流飘下改测横断面为纵断面,然后再拉纤上滩,如此沿河宽横排纵断面依次飘流而下,可以布满全河段。此法虽比较现实可行,但风险实在太大,安全难以保障。
大家经过热烈讨论最后统一了认识,决定冒险用小木划沿纵断面飘流测深。于是用重金租得一艘小木划和两名有经验、胆大心细的船工,一人掌舵,一人在前撑篙避让。船上测员三人,小李负责回声仪量记水深,小张司旗语和鸣笛,我担任定线和记录。五个人都穿上救生衣,仪器也系上救生衣并用绳子绑在木划上。待两岸几架经纬仪架好后,测量就开始了。
木划解缆离岸之后,便如离弦之箭颠簸飞奔而下。此时红白测旗不断挥动发出测点信号。小划上的回声仪不断定测深点,两岸几架经纬仪不断读数定位。木划在急流中避让礁石左右扭动穿行,顷刻到了滩下,再拉纤上行。水急舟重,船工差不多俯身伏地才能把木划拉上去。然后离开前一条线向河心划出一定距离,再飘流下来,测第二条纵断面。如此不断重复,测量出每一条纵断面的水深,经过大家努力,终于把测深点布满全河,绘出精确的水下地形图。领导和中外专家看了现场滩险情况和布满测点的水下地形图之后,大为惊讶,赞叹不止。一位著名专家感动得亲自为此写了一篇通讯在报上发表。
不久,全队集中学习、总结工作时,举行了一次联欢会,川江勘测组炊事员小陈意气风发、笑容满面地登台演唱了自己创作的大鼓——汉观队大战獭洞滩,篇幅颇长,内容丰富,本文仅列几段。在一阵开场鼓点之后,他唱道:
未曾开言我心欢喜,在请各位听我唱几句。
今天不说别的事,表一表獭洞滩测水下地形。
大家一定很吃惊,这个险滩怎么测水深?
在点出快板主题引起大家注意后,他接着生动地描述了测区的艰险状况
山峰接上白云顶,险谷悬崖地不平。
洪水汹涌如猛虎,礁石鼓浪如雷鸣。
汛期一过枯季到,暗礁矗立如剑林。
过去说到测水深,人人摇头个个惊。
有的说船只马力太小不中用,
有的说除非是直升飞机才能行,
有的说要用过江铁缆把船定,
但是那,过往的船只怎么行?
纷纷议论多少次.水下的神秘仍不明。
任务交给汉观队,勘四组同志有决心。
我们刚到宜昌市,狂风暴雨不肯停。
任务如此紧和急,停下等待不安心。
大家决心往前进,木船主人不肯行。
重要意义一宣传,木船船工认识清。
同志们个个劲头足,乘风破浪往上行,
航行速度慢得很,测量人员实焦心。
自动上岸来拉纤,天亮一直到黄昏。
经过路程上百里,途中大雨如倾盆。
为了团结和友爱,雨衣给船工自己淋。
千辛万苦到茅坪,淋得像落汤鸡一群。
按期到达目的地,任务太急不容停。
第二天就去爬高山,满山遍野找标石。
任你找遍无踪影,只好返回宿营地。
大家再次爬上山.干劲如同取华山。
大雨小雨都不管,遇到悬崖往上攀。
头上热气冲上天,身上汗水湿衣衫。
最后终于找到标,大家纷纷露笑脸。
过了一关又一关,测船开始测险滩。
乱流怪石确是险,配合的船员不肯干。
说是水急礁多没把握,干脆开走免得把价还。
队长亲自来督战,放下背包去查勘。
上上下下看几遍,情况复杂的确难。
组织大家来讨论,能否用木划测险滩。
这样虽然危险大,注意安全试试看。
队长亲自登上船,带领大家测险滩。
顺流施测纵断面,流到滩下再拉纤。
木划流到险滩上,急流飞奔船似箭。
两岸景物向后退,轻舟飞过万重山。
再将木划拉上滩,好像太婆爬高山。
红旗飞舞把口令喊,汉观队大战獭洞滩。
苦战三天传捷报,安全无事质量高。
节约经费一千几,多快好省全做到。
外业困难克服了,同志们眉开又眼笑。
紧接着又把内业搞,日夜绘图三班倒。
为的是三峡会议要资料,图幅搞好等领导。
哪知“江峡”轮船把密保,何时停泊不知道。
只好排班坐在江边上,轮流用望远镜把船瞧。
眼巴巴望了一天多,“江峡”才把宜昌靠。
大家上前把图献,中外专家都说好。
同志们听到领导赞,千辛万苦一齐抛。
坚决向党来保证,鼓足干劲再把重担挑。
大鼓唱到这里结束,演唱时急如骤雨的鼓点声淹没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了。
公元八世纪著名诗人白居易对峡中险难曾惊叹“未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大石如刀剑,小石如牙齿。”对水流湍急,行船危险,他哀叹“一跌无完舟,吾生系于此。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苏东坡也说“大鱼不能上,鸬鹚不敢下。”陆游则惊呼“恶滩不敢说,石芒森如锯。”但是他不经过险滩也不行,无可奈何,只好“酒酣一枕睡,过尽蛟鳄怒。”喝醉酒睡觉过滩了。
如果说有些古人对西陵峡滩的诗词文章描述的多是艰险、惊骇、消极,甚至绝望的情绪,那么这个大鼓词则描述表现了这一代长江人面对艰险的昂扬斗志和战胜艰险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这个大鼓词被当时报纸全文发表。
弹指一挥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看到眼前高大的石壁,平静的平湖,汹通的洪水止伏于脚下,强大的电能传送到四方,我思绪万千。当年火热的战斗情景,伙伴们的欢畅笑声,随着岁月推移已逐渐远去消失,但他们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我徘徊良久、沉吟良久,也写出五言二十四韵,以志不忘。三峡无尽水,古今流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