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坊 | 景亚杰:鹦鹉、手表和山楂果


图片
景亚杰,90后。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红岩》等刊。出版短篇小说集《寻找“薛定谔”》。现居南京。




鹦鹉、手表和山楂果

景亚杰

  “我是即将70岁的马胜,可能71岁,也可能72岁。我感觉,我的叶子快掉光了。想说什么来着,我是70岁的马胜。”

  地铁呼啸着前进。蒲秀英想着马胜随手记里的内容,脸上的疲惫便轻了一些。每天,她都会在六点前醒来,半个小时内做好一荤两素(荤菜是昨夜炖烂的排骨、牛腩或者一些没有刺的鱼肉,素菜是现炒的),再挑些新鲜的水果出门。进地铁站前,她会经过一家“好运来”包子铺,这家店开了十年,味美价廉,每天早上排队能排五丈远。

  蒲秀英不需要排队。月初,她会支付老板一个月的早餐钱。之后的每天老板会提前备好包子豆浆,省去她排队的时间。

  疗养院环境好,服务优,就是离家太远。辗转两次地铁,单趟就要一个小时。

  终于出了地铁站,风像发疯的兔子一样往她怀里钻。到地方后,她稳了稳气息。透过门窗玻璃,她看到马胜左胳膊支在床上,右手正伸手去够桌上的水壶。

  她急忙推门。“要喝水吗?我来倒。”

  马胜手一抖,滚烫的水洒出来,烫得他嗷嗷直叫,对着手背一顿猛吹。

  “没烫着吧?”

  “托你的福,没死。”

  蒲秀英本来挺愧疚,被马胜这样一说,忍不住辩驳:“我是想帮你的,谁知道你要躲。”

  “你吓我一老跳,你还有理了?”

  护工闻声赶来。刚刚在蒲秀英面前横眉竖眼的马胜瞬间变得乖巧,眯着眼撒娇道:“护工姐姐,我饿了,快糖尿病了。”

  蒲秀英撇撇嘴:“是低血糖。”

  包子有些凉。蒲秀英跟护工借了微波炉,定时两分钟。她靠在墙上,莫名的疲惫席卷全身。要是微波炉一直工作下去就好了,要是时间暂停一会儿就好了。

  “滴——”蒲秀英没有马上动身,多靠墙半分钟后,才打开微波炉。此时,马胜的右手已经涂了红药膏,他正乐呵呵地躺在床上看手机相册。

  鸡丁包和豆浆的香味引得马胜抬过头来。他仿佛变了一个人,轻声细语地说:“饭好了?麻烦你了。”

  蒲秀英冷冷看一眼马胜。“不麻烦。”她把饭放在床头柜上,“不烫不凉,快吃吧。”

  马胜吃到一半时,猛然抬头:“你的新毛衣呢?”

  蒲秀英摸摸身上的高领薄毛衣,已经起球了。这两年,她没有添置过一件新衣服。“哦,在家呢,我明天换上。”

  “啥颜色的?”

  蒲秀英怔了一下,“白……白色的。”

  马胜低下头,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叹息,混迹在呼吸中,让人无法辨认。

  “慢点,吃完再来个茶叶蛋。”蛋白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很漂亮,一看就知道老板费了番功夫。

  马胜用筷子撇开蛋白,取出蛋黄,把蛋白递给蒲秀英。他还记得她不爱吃蛋黄,只吃蛋白。

  看到相册里的手表,马胜突然跳下床,发疯了一般打开所有的抽屉,一顿乱翻。“我的手表呢?”

  “不就在你手腕上吗?”

  “这是老刘的。”

  蒲秀英皱起眉头,眼神中略见清烟般的惆怅。起初马胜只是记忆力下降,记不住新信息,也忘记旧事情。某次,他去市场买黄瓜,转了一圈要回家时又想起这茬。回到蔬菜摊,老板笑着说已经买过了,他低头一看,真有三根黄瓜躺在布袋里。后来,他的日常生活技能变差,出现了语言理解和表达的障碍。他经常迷路,扫地扫了半天也扫不干净,不是把蔬菜放在衣柜里,就是把鞋子放在茶几上。别人说“再见”,他却说“你好”,整个人慢半拍。就连他自己也发现,他有点看不懂原来的书和报纸了。前几年他的情况不算太糟,蒲秀英还能勉强兼顾。这两年她实在分身乏术。家里开的水果店不能关,女儿正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也不能耽误女儿。在女儿的提议下,她选择了一家疗养院。虽说远了点,但服务周到可靠。女儿当初定的时候,本意是让她每周去个两三次。谁曾想她会上班打卡似的,几乎天天往那里跑。

  到疗养院后,马胜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他会用尖锐的嗓音说自己是只鹦鹉;他自封为王,唤护工“仆人”;经常上一秒还是笑嘻嘻,下一秒就冷冰冰。一开始蒲秀英顺着他,和他说笑。时间久后,她也招架不住了。她问医生,马胜还有救吗?医生沉吟片刻,说事在人为,还提醒她平时跟马胜沟通要正视他的眼睛,尽可能使用简单的语句等。她躲进卫生间,捂着嘴大哭。几分钟后,她收起眼泪,发誓要像大地接住雨水一样,接住马胜的往后余生。

  马胜吵嚷着去花园里找手表。要真有一块表,会在哪里呢?蒲秀英想起一部电影,男主也是一直在找手表。两块手表,一块在他手上,另一块,在他脑子里。

  花园里有两条长长的石子小径,小径两侧按照美学规律布置了不同的石头、树木和花草。蓝色、绯色、黄色的菊花开得正艳。蓝天白云、假山松柏,盛满了一池秋水。

  蒲秀英侧身而坐,翻看马胜写的随手记。池塘里的肥鱼察觉到有人,立刻朝水面有人影的地方聚集。

  “贪婪的月亮,监视我吃零嘴。” 

  “老刘吃个泡面,像吃火锅一样。”

  “乌鸦是一张写字台。”

  “护工夸我被子叠得齐,她眼神真一般。”

  ……

  “我老婆,蒲秀英。”

  蒲秀英坐直身子,心想终于提到了她。翻到下一页,上面写的却是“她是个酒鬼”。她翻个白眼,咬牙笑,“她喝醉酒,屋子整一团糟。这几年照看水果店,照顾我,也是辛苦,估计馋坏了吧。”

  看到“辛苦”二字,她心头一热,骂一句:“老头子,快点好起来,老娘等着喝酒呢。”要不是马胜住院,她是不可能停酒的。当然,她偶尔还是会买酒。忍不住时就闻着酒味解解馋。

  周围传来麻雀一样的叫声。蒲秀英定睛一看,一棵矮树上站着一只鹦鹉,棕色的头,绿色的羽毛,黄色的喙,真好看。她想如果把这些柔软又漂亮的羽毛收集起来,做成一个枕头,一定很舒服。她盯着鹦鹉,它乌黑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尖嘴巴微微张开,似有话讲。来电铃声不合时宜地打断了她的幻想。

  “妈,你怎么不听劝?”

  她知道女儿要说什么。女儿怕她辛苦,更怕她累倒了,便没人照顾马胜了。

  “我爸他清醒的时候也说过,不能耗着你。你不听我的,总得听他的吧?”

  “好好好,知道了。”见马胜往回走,蒲秀英赶紧挂断电话。

  马胜扶着楼梯上二楼,想必是去找老刘了。老刘很乐观,笑容像刻在脸上一样,每天精神矍铄的。马胜喜欢跟他聊天。

  老刘用浑厚的声音说:“我儿子顾家。现在小孩子学的东西多,英语、跆拳道、绘画,他都陪着去。”

  马胜边嚼东西边说:“才几岁啊,这课那课的。”

  “别的小孩都学才艺,我孙子只能坐着推小汽车?他能快乐?”

  “别人还孝敬长辈呢,你儿子学了吗?”马胜努努嘴。

  老刘脸色瞬间沉下来。“老马,你别挑事。我不会把儿子拴在裤腰带上,儿子安排我住在这里,挺好的,乐个清静。”

  看到蒲秀英站在门口,老刘突然不说话了。他端详着蒲秀英:大大的杏仁眼,弯弯的柳叶眉,浅浅的酒窝。脸上虽有疲态,但背是挺直纤瘦的。“秀英,快过来。”

  “刘哥好。”蒲秀英有点认生。

  “快,尝尝这佛光普照下长大的山楂果。”老刘递过两颗山楂果,“知道你家是开店的,我倒不好意思拿出手了,你尝尝味儿。”

  见蒲秀英有些蒙,老刘挤眉补充道:“麟龙寺的山楂果。”

  麒龙寺,本地大寺,牌楼尤为出名。雕工精致的盘龙、祥云和手持莲叶的沙弥,全都清晰可辨。新近修补的棕红琉璃瓦更添风采,名声仅次于牌楼的便是寺院后面的山楂果园。果园里种植着几十棵山楂果树。山楂果随本性长大,全天然,无化肥,听钟声,伴佛音,在佛光普照下茁壮成长。每逢成熟季节,都能吸引一大批人过去。但寺院有规矩,只有上过香火的人方能赠送一袋。

  蒲秀英拈起一个山楂果,咬一口,肉质粉红,酸甜可口,软硬适中,果然名不虚传。“这山楂果,比起名品山楂也不逊色。”

  “哈哈哈,绝对是楂中顶流。在我老家,它叫山里红,功效丰富,配丹参,降脂;配核桃,减轻腰疼;配菊花,能降血压。”

  “刘哥,您怎么得到这些山楂果的?”

  “实不相瞒,麒龙寺的执事送我的。”老刘骄傲地挺直身子,“前几年我在寺里做义工,参加寺里的早板香、午板香、晚课香、养息香,一炷香就是半个时辰哪。相熟的执事听说我没几天活头了,发善心送了一些山楂果给我,没想到我现在身体还很硬朗,吃了第三年了。不知他会送我到什么时候?”

  老刘说完自己笑了。蒲秀英跟着笑。

  马胜像个拨浪鼓一样摆着两条胳膊嚷嚷:“我饿了,饿了。”

  蒲秀英拉住马胜的手,说:“别闹。”

  “许是吃山楂果开了胃,你们快去吃吧,饿坏了他,是我的罪过了。”老刘笑着说。

  蒲秀英扶着马胜往外走。出门前,她认真看了一眼老刘:头戴一顶军帽,板直地坐在病床上,额前银发和满脸皱纹叫嚣着他的衰老,但他目光如炬。

  马胜饿的时候最听话。他乖乖坐在床边,一荤两素一汤,吃得很满足。

  蒲秀英劝马胜:“人活着靠这张嘴,但惹祸也是这张嘴。你别总是随意评价别人的子女,会吓着人家。”

  “我记不住。”马胜头也不抬地说。

  的确,他是个会遗忘的人,可老刘的记性好。蒲秀英想,马胜随意交心,也就交付了他的部分弱点,换来的不一定是信任。

  饭后,蒲秀英安排马胜跟女儿视频。马胜犯糊涂了,直问屏幕里的姑娘是谁。他记忆里,女儿还在上学的年纪。结束对话后,他在随手记里歪歪斜斜地写道:“女儿32岁了,切记。”

  马胜睡着后,蒲秀英匆匆离开了疗养院。路上行人如水,车辆如潮。几片枯叶在半空中悠悠盘旋。远处的水鸟贴着湖面轻盈飞翔。绿毛鹦鹉的身姿时不时地浮现在她眼前。

  明天是十五,每逢初一、十五,附近的人都会买水果到麒龙寺供养菩萨。唯一的店员昨天请了病假,她得抓紧到店里。热销水果日销售量,一周下来各种水果销售和损耗情况,特殊时间的销售情况等等,都要统计,才能预估一个大概的量,做好进货预算。另外她还要做一些记账管理,每日做水果盘点,把台面上不新鲜的水果撤下来,不然每天烂一点,最后全进垃圾桶。小店经营靠的就是回头客,她绝不会把水果去掉烂的部分再切成小块变卖。她会把鲜切过程让顾客看到,更加放心购买。明天就是十五,她还要多准备一些小包装的鲜切水果。

  想想都头大,得亏她拼了老命,钻进店里运筹帷幄,才算应付得过来。万一哪天她也老年痴呆了……她不敢往下想。

  到店,头一件事是开灯,两次灯都没亮,坏事。她赶紧查看冰柜。里面的柑橘、芒果、水蜜桃,都长霉了。她用水果刀切开一个桃子,尝了尝,直接吐掉。

  蒲秀英喊来电工,很快恢复冰柜供电。她松一口气,决定挑选出好的水果便宜出卖,烂掉的、不新鲜的则托送水果的人去水果批发市场协调,能喂猪的喂猪,尽量减轻损失。

  邻店老板看她忙碌不停,支了个招:“别便宜卖了。今天很多人是买来当贡品,外表也看不出来。”结果她果决地说:“那也不能昧良心。”对方翻个白眼,意思是她不懂变通,轴!

  下午,层层乌云遮住太阳。蒲秀英的店里人很少,只有几个人在挑选和结账。不远处的超市里倒是人群拥挤,像海里的浪花奔腾不息。她喃喃自语:“要是我的小店也是这‘盛况’就好了。”

  眼看没什么客人,蒲秀英早早收了摊。回到家,她第一时间翻出一件白色的毛衣,摆在床头,接着炖排骨,做饭,吃饭,洗漱。一顿忙碌后,将近夜里十点。她扶着沙发扶手坐下,一屁股陷到软沙发里。她揉着不中用的发酸的膝盖,瞅一眼柜子里士兵一样排列的酒瓶,舔了舔嘴唇。

  蒲秀英披上衣服,拎着垃圾袋出门。经过保安亭时,她猛地打了个激灵,好像一股电流在身体里窜动。怪异!值班的门卫凝固了一样,打招呼也不理她。小区溜圈的夫妻停在路中央,也不讲话。她想起鹦鹉纹丝不动的眼神。世上真有时间暂停这种事?这段时间内,只有她能行动,其他人听不到,也看不到?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像空城内的幽灵。回到家,她锁上两重防盗锁,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存放啤酒的柜子旁边。

  此刻,她就是想喝一口酒。她想起母亲离开那天,她甚至没有一点点心理准备。她正欢天喜地要告诉母亲老蒲家祖坟冒烟了,孙女考上重点大学了。水果店正式营业,女儿也当老板了!她话没讲完,母亲就倒在床上喘不过气了。她不明白,明明说只是普通咳嗽,怎么就成了心包积液了。她跪在墓地前,哭得撕心裂肺,“妈!你不管我了?以后,我没有妈妈了,没有了。”最后,她哭得都没了声音,当时的情感难以用理智去解释。她狂灌酒,醉过之后,忘乎所以,言语不再过滤,哭笑不再克制,所有的情绪都随着酒杯的举起渐渐溶解。母亲在世时,经常自己酿梅子酒。当时她不觉得好喝,现在越喝越喜欢。每次想母亲时,她就喝一点,思念也因此有了形状和重量。

  喝一点吧,就喝一点。她对自己说,心里能踏实一些,好受一些。

  她打开一听啤酒,对着空气碰杯。距上次喝酒,已有一年之久。

  身体又一个激灵。她知道,属于她的时间结束了。窗外,车子正常流动。她意犹未尽地爬上床,听着钟表的走秒声,很快睡熟了。

  梦中,她看见马胜跪在地上翻箱倒柜。她问在找什么,他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红着眼问:“手表呢?”见她没反应,马胜暴哭:“我的手表呢?”

  醒来后,她换上白毛衣,用最快的速度打包好菜出了门,路过“好运来”拿了包子,赶在早高峰前上了地铁。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她没有直接去疗养院,而是走进一家两元店,挑了一块塑料手表。也许马胜见到手表,会欣然接受,忘记找手表的事情,也许他会发现端倪,将手表丢给她,恶狠狠地说自己没那么好糊弄。两种结果她都接受。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一个马胜,喜怒无常,捉摸不定。她像见证一个熟悉的灵魂一丝丝地从他躯体里抽离。不知道哪天,原来的马胜就会彻底消失。

  她照例在门口调整好状态,满脸笑容地推开门,床位上却空无一人。

  “老马在二楼,老刘晕倒了。”隔壁床说。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放下饭盒,冲上二楼。马胜坐在角落里发抖,神情沉重,手里握着一颗已然变形的山楂果。她拉起马胜的手,轻轻说:“别怕,我在呢。”

  护工散开人群。蒲秀英把马胜带回房间。没几分钟,护工就传来噩耗,老刘在医院不治身亡。

  马胜的嘴巴哆嗦着,好像拼命讲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蒲秀英感到诧异,怎么就走了?昨天还能说能笑的。她站立默哀,对老刘表达最后的敬意。

  马胜安静地钻进被窝,两秒钟后,爆发出哭声,几分钟后才止住。蒲秀英的眼泪也被唤醒似的,刷的一下流出来。

  蒲秀英全身麻木地站着。她害怕有一天,马胜也这样突然离开自己。这些年,她晚上睡觉,手机都不敢静音。就算陪马胜不言不语地度过,或者在水果店里忙碌着,也比她独自在家来得好。

  马胜睡着后,她踱步到窗边,看窗外。其实,她是想看鹦鹉,华丽、灵动、智慧、吉祥、活力。那是护工养的一只牡丹鹦鹉,再普通不过,不会跳舞,也不会开口讲话,可她就是希望鹦鹉有特异功能。

  隔壁床搬个凳子坐过来,小声说:“老马这是累了。早上听到老刘晕倒,他一下就从床上弹起来了。”

  “怎么会晕倒呢?老刘看着身体很好。”

  “脑梗。老刘要强,强撑着口气罢了,病重也不肯跟儿子说。”

  “太突然了,人一下就没了。”

  “是啊。护工找了硝酸甘油片,根本喂不进去。那种情况下,得等医生来,可不能乱动,马虎不得。”

  蒲秀英秒懂隔壁床的意思,性命攸关的时刻,极其考验人性。一旦老人有什么意外,把嘴磨出血泡都说不清。

  隔壁床看一眼马胜,没醒,凑近蒲秀英小声说:“老刘送急诊前,是老马做的心肺复苏。”

  蒲秀英头顶炸个响雷,像个泥塑木雕的人愣在原地。她回过神后,跑到保安室调监控。画面中两位护工合力将老刘摆在床上,一位护工拿毛巾给老刘清理口鼻,另一位护工从蓝色药瓶里倒出几粒药,喂药,但喂不进去。三分钟后,马胜出现在画面中。他捏开老刘的嘴,吹了几口气。护工拦住了他,两人交谈几句后,护工点点头。马胜跪在床上,双手重叠,两臂伸直地按在老刘胸口。只见老刘的胸口像充气一样鼓起又瘪,鼓起又瘪。大约七分钟后,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赶到,用担架抬走了老刘。

  马胜当时精神状态正常,且他干过消防,心肺复苏不是难事。蒲秀英松一口气,往回走,走到接待大厅时,撞见了护工和老刘的儿子——小刘。

  看得出来,小刘很悲痛,红肿的眼睛让人心疼。小刘紧赶慢赶,还是差五分钟见老刘最后一面。蒲秀英站在三米远处,听得相当揪心,但小刘后面的几句话让她瞬间破功。小刘说:“你们怎么能找一个老年痴呆的人给我爸做心肺复苏?谁能保证他下手轻重?我爸胸骨断了,每一次用力按压,都可能扎破他的肺脏,是要人命的,知道吗?”

  护工解释当时老刘呼吸很弱,如果不做心肺复苏,大概率等不到救护车,而且他保证马胜当时意识清醒,整个心肺复苏过程也做得很专业。小刘摇摇头,明显不信服,还扬言如果是马胜处理不当,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小刘的灵魂拷问让蒲秀英思考良久,三个疑点在她脑子里跳来跳去。如果情况紧急,那护工为什么不去做心肺复苏?如果没做心肺复苏,老刘能挺到见小刘一面吗?最后也是最可怕的一点,老刘的胸骨是他自己摔断的,还是马胜一个没控制好,压碎了老刘的胸骨?

  如果是五年前的马胜,蒲秀英不会有此疑问。如今马胜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她哪里敢打包票说他没问题。她心里埋怨:倔老头子,竟敢给人做心肺复苏,胆子可真肥。

  蒲秀英脚步沉重地回到房间。马胜正坐在凳子上,笨拙地穿着鞋。

  “你要去哪儿?”

  “找老刘。”

  “别去了,他东西都收走了。”

  “不,我要去找他。”马胜跺脚抗议。

  蒲秀英倏地抬高音量。“他走了,听不明白吗?你就安心待在这里,不好吗?”

  马胜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他惊恐地望着蒲秀英,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蒲秀英咬咬嘴唇,竭力压制住情绪。“马胜,你知道心外按压要求是每次控制在五厘米之内吗?”

  马胜缩着身子,不吭气。

  蒲秀英蹲下身子,在视线上与马胜平齐。“马胜,你仔细想想,做心肺复苏的时候,你有没有察觉到老刘胸骨断了?”

  马胜呼吸加重,眼睛睁得溜圆。

  蒲秀英轻轻按住他的左肩,说:“没关系,现在就你和我,可以说实话。”

  “不信我?”马胜眼眶红润,逼视着蒲秀英,“你也不信我?”

  “我当然信你,只是……”

  “因为我痴呆了?”马胜抹下泪,弯腰去抽鞋柜上的纸巾。蒲秀英下意识地抢在前面,抽出一张,递给他。

  马胜推开蒲秀英的手臂,吼道:“我正常的时候,把我当成正常人,好吗?”

  蒲秀英僵在原地,心中早已翻江倒海。“别激动,我是想弄清楚……”

  马胜拍两下鞋柜,用全身力气说:“弄清楚什么?小刘那个孝顺儿子,他来看过老刘几回?现在后悔了?晚了!”这些话像利箭穿透整个楼层,传到所有不明真相的人的耳朵里。

  蒲秀英自知理亏,忍着刺痛,拿起布袋,默默到洗手台处洗水果。

  没有听众,马胜很快就不讲了。他一转怒容,在随手记里写道:山楂果,红红火火。老刘,安息。

  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蒲秀英走到花园里,望着天空出神。

  老刘去世这一课告诉她,需要告别的,不是走的人,而是继续活着的人。好好告别,活着的人才能带着对亲人的怀念,安心地走下去。

  小刘没有和老刘好好道别,她很惋惜。她怕自己也来不及告别。她不想当独居老人。她不知道马胜离开后,她一个人在城市苦苦经营一家水果店还有什么意义。

  天地间倏忽下起阵雨。雨珠从她的头顶滑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眯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索性泡在雨中,任凭密集的雨珠拍打着身体。菊花的花瓣和枝叶被雨打落,她想象着那是一只绿毛鹦鹉。

  身后传来马胜的声音。她转身,马胜正撑着伞疾步赶来。“你这娘们,下雨了不知道躲啊?淋病了怎么办?”朴实的话语竟如此动人,她像孩子一样哭出了声。

  雨小些后,马胜嘀咕一句:“老天这泡尿没撒多久嘛。”

  蒲秀英哈哈大笑,而后离开了疗养院。

  她先到水果店看一眼,店员已回归岗位,店里一切正常。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心里沉甸甸的落寞还是没消散。做排骨煲时她心神不宁,把面粉当成白糖,烧糊了才发现。她躺下,闭目养神。护工的电话像一把剪刀,把她刚合上的眼皮瞬间裁开。

  马胜不见了!她心中一惊。腿上像装了风火轮,以战士出征的气势赶到疗养院。楼上楼下,好一通找。床铺衣柜也翻了个遍。最后,她瘫坐在花园的石头上,向女儿求助。

  “你爸他不会想不开吧?”

  “别急,你仔细想想他最近的言行,有没有特别的地方?”

  “特别之处?”蒲秀英的眼珠子来回转,看着花园里的果树,她忽然想起马胜手里揉捏的山楂果,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蒲秀英急燎燎地打车到麟龙寺。她顾不上膝盖疼,迈着大步子沿中轴线往前走。院子空旷,两侧依次设禅堂,客堂及大寮。院子中间有一口漆黑圆鼎,远处传来大殿上诵经的声音。她一脚跨进殿门,瞥到贡桌上摆满瓜果,酥油灯盏火苗舞动。她绕过佛像跨出殿门,不顾僧人阻拦直接冲到果树林。

  秋风中,红彤彤的果子挂在枝头。小小的生命竟有太阳般的热烈。马胜站在靠墙的山楂树下,仰头凝视。任由四面八方的风,吹在他宽松的衣服上。他一动不动,像屋顶上的植物,扎根在砖块的坚硬中。“老刘啊,没想到,我第一次送你山楂果,是要送到你的墓碑前。”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3期)

责任编辑:张    双




审核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