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对话录》里,有个曾经存在的亚特兰蒂斯,是大西洋中一处拥有高度文明的岛屿,岛上居民以海洋之神的子民自居,直至在史前大洪水中淹没。
然而,一直以来,亚特兰蒂斯都只是传说,是柏拉图“理想国”的概念化,并无确凿证据。
与亚特兰蒂斯不同,纪鄣城的存在毋庸置疑。
这里是多个文明的集合点,自炎帝后裔造城始,至春秋成为莒国初都,再到成为纪鄣城,这一交流、碰撞、互鉴的进程,当对多元而非单一的发展有不可轻视的影响。
起源,闪耀,行进不辍,源远流长的传承与呼应;交织,咬合,视角彼此和谐的映照、阐释;层叠,悠远历史积淀里的抒怀与寄情;沧海桑田里深扎广延的根脉……在历史的长河中,除了自带光芒,纪鄣城周边闪亮的不是几颗星而是群星,有着大胸襟覆盖与接纳的魔幻引力。
纪鄣之由
《太平寰宇记》载:纪鄣城在怀仁县(江苏赣榆古称怀仁)东北七十五里,近海,城周一里余,后为齐国所灭。
在黄海之滨这一地理位置优越地带筑城,“一里余”的城建规模实在太逼仄,好在几经周折后查到,“一里余”实为“十里余”之误。有学者引《太平寰宇记》“纪鄣”下注:“纪鄣,杜《例》:赣榆东北有纪城,此纪鄣也。唐并入东海。今怀仁东北七十五里有纪鄣城,并海州。莒子所奔,近海,周十里余。”杜佑是唐代著名的政治家和史学家,来自他的“杜《例》”,权威。
纪鄣之纪是一国名,国君为炎帝后代,姜姓,受封于纪,商朝的东方诸侯国,位于齐国以东,莱国以南,疆域不亚于齐、鲁,齐、鲁、莒、纪并称“四驾马车”。
公元前693年,纪的郱、鄑、郚三地居民被齐驱走,其中鄑邑居民向南逃亡,至山东日照与江苏赣榆的界河绣针河南翼的黄海岸畔筑城定居,也就是纪鄣城所在地。
鄣国始于公元前11世纪,姜姓,祖先起源于山东东平县鄣城集(今章丘)。春秋庄公三十年(公元前664年),“齐人降鄣”。鄣、鄑同宗,部分鄣人往东南方逃亡,并与此前被齐灭国后南下的纪人汇合,至黄海边的纪城与纪人聚族成为“纪鄣方国”。
史料记载,公元前2600年,炎黄两大部落在阪泉大战后,炎帝部落失利,部落中的后裔逃遁至此建国并筑城。春秋时期此地成为莒国初都,莒国后来才迁都今天的山东莒县。此地非一般意义上的东方偏远边界,而是莒、齐、鲁等周边国家结盟的节点城。纪、莒关系密切,公元前715年,鲁隐公与莒子在浮来会盟成功,纪国国君有居中斡旋、调和莒鲁关系之功。危难之际的纪国鄑邑居民,这才想到直奔这本就有一定建设基础的宝地。
莒国和齐国相较是弱势一方。齐鲁常有战事,齐强莒弱,莒子却并无事齐之意。昭公十九年(公元前523年),心内不忿的齐景公派高发率师讨伐,不敢迎敌的莒子,闻讯弃城败逃至纪鄣,这就是有名的“莒子奔纪鄣”的传说。
高发没捉到莒子,班师回朝后遭到贬黜,齐景公又派了孙书讨伐。孙书率大军兵临城下,围而攻之,奈何纪鄣地势险要,相持不下之际,发生了一件关乎成败的大事:
《左传》昭公十九年:“初,莒有妇人,莒子杀其夫,己为嫠妇。及老,托于纪鄣,纺焉以度而去之。及师至,则投诸外。或献诸子占。子占使师夜缒而登。登者六十人,缒绝,师鼓噪。城上之人亦噪。莒共公惧,启西门而出。七月丙子,齐师入纪。”
当时战争频仍,社会动荡不定,百姓苦无宁日。莒国的这位妇人,因丈夫被莒子杀害而守寡,等到年老之后,只得寄居在纪鄣。
纪鄣近海,制作渔网、捆绑渔具和船只都离不开绳子,农业生产也需绳子捆绑作物、搭建支架。这妇人当有种植、管理、收割与结绳技艺。在纪鄣城不多的传世信息里,这可以视之为纪鄣生产生活的一个侧面。
妇人这一神助攻称得上跌宕起伏、险象环生的情节。这妇人纺线结绳,量了城墙的高度,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助力攻打莒子的军队,必定做足悄悄打探城门防务虚实的功课。除了心思缜密和过硬的身体素质,完成粗而长的绳子需避人耳目。敌军来袭,她将绳子投向了城外,在随时有性命之虞的夜晚,这一行为风险极高。战事年代的百姓竟有此军事素养。六十人登城成功后,绳子才断掉,其选材用材之优、用心之深不言而喻。众声喧嚷,四处是击鼓呐喊,恐惧附体的莒子拆开西门逃了,齐军就此潮水般涌入,武器钱粮值得依赖的军事重镇、或许可以存在更久的纪鄣城,至此被攻占。
两条大河的前呼后拥
对纪鄣城具体位置的认定不同,共识最多的是,纪鄣城位于今苏北鲁南的接壤处,是江苏赣榆柘汪镇和山东日照安东卫街道荻水村间的近海,游水入海口和荻水河口交汇处。
沧桑之邦,必有奇胜。学界认为,纪鄣城南靠游水,东北濒临绣针河口,也就是荻水口。这一带无需裁剪取舍,万象千姿、灵秀甲于他方者皆可入画。
落潮后的荻水口
荻水口位于安东卫街道荻水村,与赣榆隔河相望。荻水口在荻水村轻旋了脖颈的角度,意在表情达意的喇叭口偏向东南,巨扇一样大尺度打开。荻水口的近海海流,主向为东北—西南流,河口滩涂外突,河口冲积出的广袤扇形,与持续发育成外突的淤泥质海滩密接。
2024年12月14日,阳光好极,清冷,空气爽肺。一大早赶赴寻觅纪鄣城之旅,首站即荻水口。帆樯如林,渔船多于荻水南侧及东南侧的入海口停泊。退潮后的荻水口沟河汊纵横交错,不见了四周的一片汪洋。
宁静,辽阔。纪鄣城畔的荻水两岸长满了风景,芦荻遍野,仍在盛放的荻花,在一点点柔美的淡黄上傅粉,毛茸茸的巨穗扶摇进瑟瑟的寒凉,冷风里仍是一派炸裂的繁荣。芦荻的叶子近乎棕褐,还有黄白的。水面上的荻花缓缓漂浮,牵波引澜里满是史化的记忆。入海口是潮水涨落的敏感域,荻花的漂浮显系强化拖曳、延伸的动态,以顶托之力入河之后,命中注定的归宿有了。
荻水口及其周边长满了苇荻
不禁遥想,东南侧就是曾经巍峨耸立的纪鄣城,隐约听得城内的车马喧阗,城楼之上是天光云影,是来去不留痕迹的成群的鸥鸟。荻水自纪鄣城墙根部绕行,旋流一时激溅之后,奔涌向大海深处。
史载游水东北向流经纪鄣城南。游水即今江苏涟水县北涟水河,涟河流经之地即游水故道,是历史上链接苏北、鲁南的一条重要河流,也是中国东部沿海少有的一条自南而北流向的河流。
荻水和游水携带大量泥沙,流速减缓时,沉积下来的泥沙会形成冲积平原、河漫滩等地貌。冲积作用带来的泥沙通常富含有机质和矿物质,近乎自然施肥,会使得冲积平原的土壤相对肥沃,适宜农业种植。
荻水和游水两条大河前呼后拥,为纪鄣城提供了便利的水上交通条件,提供了灌溉的淡水源及饮用水等日常生活所需水源,包括河流周边的湿地和沼泽地带,构成了天然的防御屏障,促进了生物多样性,还会以独特的水上生活方式和习俗影响纪鄣城的社会文化。
在金大定七年纪鄣城成为水下城之前,这一始自西周初年的古城存在感很强,被攻陷后仍是兵家必争之地。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载:“纪鄣城,南北朝时期为戍守处,萧齐建武二年(495年),青、冀二州刺史王洪范遣军主崔延袭魏纪城(纪鄣城),克之。”
这表明,在距今1500余年的节点上,纪鄣城仍在此屹立。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贺云翱教授称,夏商至唐,江苏沿海海平面及岸线有过几次波动,较为明显的是夏代中期以后,海平面呈下降趋势,至战国一直比较稳定;战国晚期至西汉初呈上升趋势;西汉早期至中期较为稳定;西汉中期至东汉中期,再进入海面上升期;东汉晚期后渐渐下降,至隋唐之前较稳定。据此来看,纪鄣筑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海平面和岸线是稳定的。
成为“海淹城”
纪鄣城何以最终成为“海淹城”?
海州湾滩涂广阔,淤积严重。纪鄣城处于海州湾畔的北段(绣针河口—兴庄河口),为冲刷后退的砂质平原海岸,长达27公里。1997年版《赣榆县志》有这样的文字:“赣榆兴庄河以北的沙质海岸走向近于南北,与盛行的强东北风略成斜交,又与常年沿岸潮流方向基本一致,在沿岸潮流的冲刷下,海岸缓慢向内陆退蚀。海岸被冲刷退蚀的速度以绣针河口至柘汪口为最。”
以北魏太和(477~499年)间为例,纪鄣城在海岸西数百米,是因为这一带一日三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海岸不断被侵蚀,竟至于大尺度海侵陆退。
地处赣榆北部的海头有个渔港,是河口和海湾地带,入海口古称朱蓬口。朱蓬口距离绣针河的直线距离十余公里,“周十里余”的纪鄣城正绵亘于这一区域。自朱蓬口以北海面为“侵滩”,随着海水不断侵蚀、海平面上升,海岸线渐向内陆推进,这也是导致纪鄣城周围的陆地渐被波涛覆盖的原因。
柘汪镇驻地南的沙河子村,原叫牛角庄,因村子被海水淹没而迁于现址;大新庄位于镇驻地东南,五十年前叫桥南头,也因为被海水淹没而迁,全村都是从海里搬出来的;原九里乡有个下木套村,原村被淹后迁至新址仍用原名;原九里乡新坨、小簪子两村,因海侵被迫迁出原址后村名消失。
在没有后来人工打造、防护的自然状态下,海岸线极不稳定。据柘汪镇响石村老渔民称,如今的秦山岛东北海域距海岸二十公里,从西南到东北有道约二十米深的槽流,推断这道深水或为古海岸。这片海域正属于纪鄣城的大片陆地。
2024年12月14日的一整天里,与遇到的村民随机交谈,得到的大多是有细节的纪鄣信息。
荻水口。待一船上作业的渔民上得岸来,得知是东林子村的,紧着聊起来,“就在村东的大海,城墙垛子该是早泡碎了。”
东林子村。在一超市,老板应声而答:“就在海堤东,往南靠着东柘汪村东这一片海里。”
东林子头村东落潮后的海滩
在赣榆区新闻中心网站上,看过东林子有两位对纪鄣城了解颇多的明白人,遗憾的是,超市老板告知这两人近期都在外地。一位是原赣榆区委党校、今年66岁的孙家昌老师,退休后常回老家走走,曾讲过这么一段话:“听爷爷讲,他在青壮年时期经常下海,有时推网,有时弄船,就能看到那个城墙的遗迹。有个西门,西门旁有个标志性建筑,当地百姓管它叫‘石牛’。”
另一位是稔熟周边海况的万伟兰。万伟兰说过,天气特别好,风向又对,潮水落得特别开,纪鄣城西门这一块能亮出来,这个地方就在东林子往南三四公里的地方。
东林子在赣榆区东北部,属于规模较大的渔村,全村有3000多口人,土地4.1平方公里、耕地1600亩、滩涂2600多亩,有着纪鄣城足够腾挪的驰骋平台和生产生活空间。
东林子有村史馆,题为“村域历史环境示意图”的展板,上面标识的周边遗迹多达14处,纪鄣城只是其一,这给整个海州湾的背景平添了壮阔的延展度。认可,自豪,自觉传承,已是凝结情感的基因元素。
东林子村史馆的一个示意图
柘汪镇驻地村东柘汪村徽式风格的村东大门,左书“纪鄣故里”四个行楷大字,一侧翅膀一样延展的墙面上,是《太平寰宇记》的相关记载。
在等待涨潮的空闲里,我在东柘汪村东南角的防潮大堤上,遇到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性,听我问起纪鄣城,随手指向偏东北海域落潮后连片的滩涂、漫滩,“有四五里?”“四五里?这可是海。”
东柘汪村村东大门
纪鄣故里有东林子和东柘汪村两种说法。这不宜视为争抢之举,两村同处海岸一侧,南北接壤,驱车几分钟的事。
与成片的沙滩给人的视觉不同,退潮后的赣榆沿海滩涂泥沙混合,连片的野性苍茫,凝聚灰色、银白的巨幅色块,或是奔腾着黑黝黝的光亮,阳光下多有仿佛脐部的坑凹,这更像生命着床的源体,示人以筋骨相连、血脉相通之感,永无穷尽的波翻浪涌,更像是来自历史母体的纵深处。
鲁苏两地都在致力于水下考古。纪鄣城,何日得以揭开神秘面纱?
作者:窦永堂 编辑:徐征 校对: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