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奇怪故事里的“闪电” | 书评·公子读书

《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让我这个喜欢奇奇怪怪故事的人读得大呼过瘾。最朴素的阅读感受,一是故事神奇,想象瑰丽,二是叙述酣畅,语言犀利,而不止于这两点感受的,还有这神奇和酣畅仿佛编织成一条条闪电,照亮了桎梏的生活,并以巨大的隐喻击中人的存在困境。

图片

这些奇奇怪怪故事的叙述视角往往是孩子,所以其实很多都适合读了之后讲给孩子听。比如《嗅味族》,“我”跟着小伙伴“于进宝”到他家后院的井里,发现了一个大洞里的神奇景象,“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团团围着盘子,都跪着,屁股后边拄着一条粗粗的尾巴。他们穿着用树叶子缀成的衣裳,头上戴着瓜皮小帽。他们都生着两只小眼睛,两扇大耳朵,这些都跟我们很像,与我们不像的是他们的鼻子。我们是塌鼻子,他们是长鼻子,而且还比我们少了一个鼻孔眼儿。他们跪在盘子周围,脖子探出来,鼻子离食物很近,鼻孔一开一合,那些呼哧呼哧的声音就是从他们的鼻子里发出来的。”最神奇的是,这些长鼻子人的吃饭方式是闻味,他们还特别热情,不仅让“我”和“于进宝”大快朵颐,还一起开心地跳舞。告别时,长鼻子人还特别嘱咐不要告诉外面的人。这个神奇的故事很容易让人想起《桃花源记》,而难得的是,《嗅味族》的改写不仅有孩子视角的童话色彩,还有饥饿年代的大背景。“大快朵颐”是井底的世界,井外的世界呢?锅里是那些“黑乎乎的野菜汤”,桌子上是一碗用来下饭的“发了霉的咸萝卜条子”。这样的神奇故事,恐怕也会让人想起《许三观卖血记》里许三观用话语“炒菜”来哄孩子的经典片段。多想一想,《嗅味族》的“隐喻”还在于,长鼻子人对两个不速之客说:“你们原来就是我们这里的人,后来因为刮白毛大风把你们俩刮走了。”

这是好的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特质,就是以其本身的瑰丽想象激发读者进一步的丰富想象。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可琢磨的空间”特别大。其力量来自对庸常生活的提炼和穿越。如《翱翔》一篇,写的是旧时农村穷苦人家常见的“换亲”现象——“杨花是高密东北乡数一数二的美女,为了麻子哥哥,嫁给了燕燕的哑巴哥哥”。然而“哥哥”成亲之日,新娘燕燕跑了,小说没有如众多此类题材那样贴着残酷现实写,而是荡开神奇的笔触,让新娘跑进了树林,爬上了大树,甚至——“突然,一道红光从麦浪中跃起,众人眼花缭乱,往四下里仰了身子。只见那燕燕挥舞着双臂,并拢着双腿,像一只美丽的大蝴蝶,袅袅娜娜地飞出了包围圈。人们都呆了,木偶泥神般,看着她扇动着胳膊往前飞行。她飞的速度不快,常人快跑就能踩到她投在地上的影子。高度也只有六七米。但她飞得十分漂亮。高密东北乡虽然出过无数的稀奇古怪事,但女人飞行还是第一次。醒过神来后,人们继续追赶。有赶回去骑了自行车来的,拼命蹬着车,轧着她的影子追。只要她一落地,就将被擒获。飞着的和跑着的在田野里展开了一场有趣的追捕游戏……”最后,村里的猎人把翱翔的燕燕射了下来,随后,“铁山老爷爷一言不发,拎起一桶狗血,浇在燕燕身上”。在莫言笔下,挣破桎梏的惨烈被幻化成一次瑰丽的翱翔,带血的飞翔成为一个闪电般令人印象深刻的意象。

熔铸在这样的意象中的批判锋芒是显而易见的,就像《铁孩》里那个以铁为食的孩子,“前边红彤彤的半边天,有七八个大炉子呼呼地冒着火苗子,我闻到好香好鲜的铁味儿。”这是大人们在大炼钢铁。作家是在用“铁孩”这样的“神异”批判时代的荒诞。

《拇指铐》的巨大隐喻更是如此。一个小男孩急匆匆去城里给母亲买药,回家途中却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用一个奇怪的“拇指铐”铐在了一棵大树上,真切、激烈的感觉描写在小说中如激流涌动,伴随而来的,还有极其强烈的存在主义式的生命荒诞之感。

这些奇奇怪怪故事的灵感来源,莫言说得很明白,一是孩提时听到的各种神神鬼鬼的故事,二是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滋养。在我以为,或许还离不开作家对生活的超敏锐感知和批判,是对人内心的恐惧和希望的深度共情和洞穿。如同著名学者赵园所说:“一旦感觉与表达相契,那支笔就触处生新,使得成熟的事物亦被闪电照亮般神异起来。”更重要的是,如此瑰丽的想象,有着一个深厚的“底座”作为支撑,这个底座,就是作家心里庞大的悲悯——“现在我才明白,世界上,所有的猛兽,或者鬼怪,都不如那些丧失了理智和良知的人可怕。世界上确实有被虎狼伤害的人,也确实有关于鬼怪伤人的传说,但造成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的是人,使成千上万人受到虐待的也是人。”

记者:钱欢青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