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刘松年绘《撵茶图》,绢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左侧方桌前站立者左手下方之条状物即茶筅。
如果一个新茶人,已学完目前所有课程,接下来该如何精进呢?其实今天最资深的茶人,喝茶时间总不会超过他的年龄,即使前辈经验他已全部掌握又如何?再往前追溯就应是非常模糊的记忆了:国家动荡,家族流徙……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茶桌。一百年来,寥若晨星的富裕家族中一个喝茶的人,恰好也有一颗安静的心,品尝了很多好茶后,用一生学到的好文笔将经验全部记录下来。请问这种可能性有多大?我看是接近于零吧。
好在中国千年饮茶史中,涌现过不少妙人。他们用精彩文字记录了饮茶的精致方式。最近有本书搜罗了其中精粹之作,书名是《跟着古人学品茶:中国最美茶诗》。这些诗人是王昌龄、刘长卿、皎然、白居易、刘禹锡、杜牧、苏东坡……他们一生都在喝茶并写下极美茶诗。阅读这些诗作之时,我们感受不到的是,他们一定熟悉前人饮茶的诗文。所以,他们拥有长久而深厚的传统,自己也成了其中传承的链条。
据姚国坤先生所撰序言,自晋代迄今,茶诗约存有一万三千余首。数量似乎不少,但与咏酒的诗相比,差距就大了。仅唐代五万多首诗中,超过12%的诗作涉酒,达六千余首之多。我们面对茶诗的最大问题在于,因茶文化时常断裂,茶诗在后世变得难以理解。清代大学者毛奇龄对宋人常用的茶筅完全没有头绪。1958年出版的《宋诗选注》中,钱锺书先生将陆游的“晴窗细乳戏分茶”的“分茶”认定为宋徽宗《大观茶论》中的“鉴辨”,引来蒋礼鸿先生的商榷:分茶乃一种泡茶的游艺。钱先生对此有过长时间的斟酌。1989年,钱先生在新版《宋诗选注》中写了更全面的注解。解读茶诗之难可想而知。
刘松年《撵茶图》(局部)中之茶筅(用红框标出者)。
作者杨多杰是爱茶人,专业是历史文献学,解读古籍不是难事,再加上中国近四十多年来茶行业的发展与饮茶方式的普及,复原古人茶生活成了可能。
先说印象最深的几点。作者敏锐地发现唐代茶诗中出现了“炒”字,认为唐代就有炒茶,炒茶不一定要等到明朝才出现。其次,点茶(编者注:将茶叶磨粉后投入茶盏中直接用沸水冲点、击拂、品饮的饮茶方式)并非宋朝人人歆羡的时尚,煎茶(编者注:特指陆羽《茶经》中所记载的包括饼茶炙烤、冷却后碾罗成末,经初沸调盐,二沸投末,三沸茶成等主要程序的饮茶方式)也并不过时。在《茶的精神》一书里,杨多杰阐释过:煎茶与点茶之间,隐隐有着清与俗之别。从某种程度上看,点茶官气十足,煎茶更具山林野趣。煎茶不仅带有一丝古风,在高层次的政治层面还藏有更曲折的嘲讽意味。苏轼在《试院煎茶》里有一句“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自注“古语云煎水不煎茶”,看似论古今茶事之别,按翁方纲的说法,实则暗讽王安石变法过于峻急。这当然只有熟悉宋代政治文化的读者才能读出来。
第三,历来陶渊明的形象洒脱飘逸,但在唐代诗僧皎然《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诗中,陶渊明则显得不太高明:
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
陶渊明有名句“采菊东篱下”,这里的“东篱菊也黄”显然是在cue陶渊明。“俗人多泛酒”没点名,但陶渊明在自己诗中过于频繁地描述喝大酒的形象已呼之欲出了。“谁解助茶香”指明了另一种更清明的生活观。杨多杰在此补充了先人对酒的认识,“传说中的夏桀与商纣,都是因滥饮而亡国。”周朝因此诞生了关于酒的礼仪,重点是四个字:时、序、数、令。“中国酒文化的核心宗旨,便是对酒的高度戒备。”“酒要适度饮用,不可以影响正常生活以及理性思考。像陶渊明那样喝大酒的行为,可以理解但绝不能推崇。”“爱茶,是更豁达、更积极、更健康的价值观。清醒地看待世界,涤去心中的昏昧,面对爽朗的天地,这才是爱茶人的生活。”在此意义上,饮茶成为了对酒高度戒备的良好传统的进一步延伸。
杨多杰著《跟着古人学品茶:中国最美茶诗》,上海交大出版社,2024。
茶酒之争由此开始。日本传承至今的一篇妙趣横生的《酒茶论》成了标杆之作。1900年,敦煌莫高窟出土了唐代王敷的《茶酒论》,人们才明白,日本《酒茶论》只是仿作。《茶酒论》开头提出“暂问茶之与酒,两个谁有功勋”的题目,然后由茶和酒相互问答论辩。值得注意的是在茶酒争胜中,酒为自己辩护的是“酒食向人,终无恶意。有酒有令,礼智仁义。”而茶攻击酒的地方在于“破家散宅,广作邪淫。打却三盏以后,令人只是罪深。”也仍然是在围绕周礼进行对话。苏轼《行香子•茶词》中的名句“斗赢一水,功敌千钟”说的还是茶事胜酒事,斗茶取胜后带来的愉悦和满足,超过了千杯美酒。
诗人多是官员,他们的饮茶诗离不开公务。王昌龄《洛阳尉刘晏与府掾诸公茶集天宫寺岸道上人房》一诗中写道:
削去府县理,豁然神机空。自从三湘还,始得今夕同。旧居太行北,远宦沧溟东。各有四方事,白云处处通。
虽写“茶宴”,但诗中无“茶”字。“削去府县理,豁然神机空”这句好在点题精准:喝茶时要忘掉职场上那些事儿,否则没法喝茶。之后各做各的事,但能感觉到“白云处处通”。飘逸的白云是每个人都能找到的洒脱良伴。
无独有偶,刘长卿有一首《惠福寺与陈留诸官茶会》与之非常相似:
到此机事遣,自嫌尘网迷。因知万法幻,尽与浮云齐。
饮茶能让官员们放下“机事”(用今天的话或许叫“去除班味”),此后才能领悟到“白云”对人的启迪与抚慰。
如果真能放下一切去喝茶,境界会是如何呢?唐德宗时女官鲍君徽尽管少为人知,但《东亭茶宴》的确是极好的诗:
闲朝向晓出帘栊,茗宴东亭四望通。远眺城池山色里,俯聆弦管水声中。幽篁引沼新抽翠,芳槿低檐欲吐红。坐久此中无限兴,更怜团扇起清风。
杨多杰解读说,鲍君徽笔下的茶宴,是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的综合性雅集。综合性才是理解茶的关键:茶味的极致是苦涩甜三种味道调适到最佳状态时的综合表现;茶宴营造的是茶、环境、心境相互呼应的综合感受。
赵珩先生在《故人故事》一书中说过,古代的知名雅集有汉代的梁园雅集、西晋的金谷园雅集、东晋的兰亭雅集、宋代的西园雅集等。雅集不同于一般会饮,总要有一个因由。大体而言,逃不出琴、棋、书、画、诗、酒、花这七个字。杨多杰引用这段文字时合情合理地加上了“茶”字。
与古人相比,今天的茶会聚集的名人再多,空间再美,器具再贵,雅的程度也有限。当然我们也明白了今后茶会应朝哪个方向去走。
没有鲍君徽那么敏感的人如何品茶?裴度在其《凉风亭睡觉》一诗中有示范:
饱食缓行新睡觉,一瓯新茗侍儿煎。脱巾斜倚绳床坐,风送水声来耳边。
诗人描述的是放松自己去感受“风声”的闲适境界。今人感受能力有限,但放松心情去听风声是可以学的。“这首《凉风亭睡觉》之所以是精彩的茶诗,是因为诗人不费力去写应该如何操作茶事,而是点透了应以何种心情对待茶事。”
最讲究的人如何饮茶?唐代名相李德裕与天下第一泉第二泉都曾留下佳话。为了从数千里之外的常州运惠山泉,他特地建了快递专线,时称“水递”。关心时政的诗人皮日休写诗嘲讽:“丞相长思煮茶时,郡侯催发只忧迟。吴关去国三千里,莫笑杨妃爱荔枝。”经僧人允躬劝阻,李德裕叫停了“水递”专线,改用长安昊天观之水代之。如此讲究之人得到名茶,一定不会暴殄天物。深思熟虑之后,李德裕最后敲定的饮茶方式是这样的:
半夜邀僧至,孤吟对竹烹。碧流霞脚碎,香泛乳花轻。
权倾朝野的宰相爱的不是高朋满座的茶宴,而是“孤吟”与“对饮”。这里的“僧”可能就是品水行家允躬。
红尘中的凡夫俗子能够从名人的一盏茶中理解并借鉴他们的饮茶方式吗?
太守杜牧即使在病中,也能感受到茶带来的澄明心境:
笙歌登画船,十日清明前。山秀白云腻,溪光红粉鲜。欲开未开花,半阴半晴天。谁知病太守,犹得作茶仙。
当然,诗中仍有太守的笙歌、画船,与修炼一生的文化修养。还有没有今人更易懂的饮茶方式?我们欣赏“夜店老年”白居易的夜与昼吧。他在《睡后茶兴忆杨同州》一诗中承认:
昨晚饮太多,嵬峨连宵醉。今朝餐又饱,烂熳移时睡。
昨夜酩酊大醉,起床后又暴饮暴食,接着躺倒就睡,这不是大俗人的写照吗?但接下来,他用茶来疗愈自己:
婆娑绿阴树,斑驳青苔地。此处置绳床,傍边洗茶器。白瓷瓯甚洁,红炉炭方炽。沫下麹尘香,花浮鱼眼沸。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气。不见杨慕巢,谁人知此味?
通过涤器、守火、候水、观汤色、品茶香等一系列行茶动作,白诗人将魂招了回来,突然意识到懂茶人“杨同州慕巢”缺席,顿时快乐减半。要与行家待在一起,看来是白居易与李德裕喝茶的核心诉求。
说了各类人的喝茶方式,作者选了一首诗,批评错误的饮茶。刘禹锡的《西山兰若试茶歌》里面有如下两句:
不辞缄封寄郡斋,砖井铜炉损标格。
沽名钓誉之辈弄来西山兰若寺出的好茶,却不知珍惜。本该用好水,他们却只打“砖井”之水。本该用好器,他们却只拿“铜炉”煎煮(后世苏轼曾下过斩钉截铁的结论“铜腥铁涩不宜泉”)。结果自然是风味大减,格调全无。看来不会喝茶的人古今完全一样。
复原千年传承的茶生活并能做到栩栩如生,委实不易。从高官到平民,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饮茶方式,层次丰富,美不胜收。从阳春白雪的高层政治道具到下里巴人的心灵慰藉,茶文化的肌理与纹理在古诗中都得到过纤毫毕现的展现。将此书作为指南,找寻古人的生活智慧,应该说是不错的捷径。